红楼梦:凡事留有余地,是做人最高级的智慧

人生在世,有自己的生命;人生在世,又必然接触别人的生命。这就有了两种人生态度:要么推己及人,留有余地;要么整碗端走,竭泽而渔。

后者往往觉得自己算计精到、水银泻地,让生命丰满至极。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恰恰相反。万事围着自己转、不给别人留寸土的生命,往往笨重、拙劣,而那些为别人存留空间的生命,才是充满轻盈、巧妙,更有活力更精彩的。

曹公就经常给我们讲这个道理。

我们来看几个人物:

先看贾母。这位“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第四十七回)的老祖宗,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状态:“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不过是老废物”(第三十九回)——看起来好像真的是尸位素餐、安富尊荣的角色。

其实不然。

“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第三十九回)这一句话里,蕴含着无数与年轻人共享空间的欢愉,以及能够实现这种共享的能力值。这是青春未逝、活力犹在的生命状态,而这状态来自不倚老卖老、恃尊摆架的生命体认,来自给孙男娣女留出活跃空间的生命意识。

我们无须举更多例子来证实这一点,只看袭人的一句话“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第六十三回)——这固然是描述“群芳开夜宴”,但是以贾母带着大家玩耍做对比,恰恰证明了众人心目中“与老祖宗一起玩”的活跃度(这里提及王夫人显然是个挂名,政老爷夫妇决然没有贾母这般活力)。

平儿赞誉贾母“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第三十九回)。这位贵妇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实了这句评价。在一个与自己的婆家娘家均无关系、儿媳妇八竿子将将打着的穷亲戚面前,“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今日既认着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是看亲戚一趟”(第三十九回),礼数周到、和蔼可亲,而且所说,俱皆落实,并非虚礼客套。

这里我们插叙一段真的与穷亲戚有点亲戚者的表现:“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而此时“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结果几句客气话得了个“这话没的叫人恶心”的回复(第六回)——装腔拿大、盛气凌人,对比贾母,云泥之别。

如果刘姥姥这个例子还不够,还可以再举个例子证明贾母在下位者面前留有空间的思维和行动。面对“一个小道士儿剪蜡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第二十九回)的不堪描述,贾母不仅作出行为“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而且讲出道理“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那里见过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儿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呢”(第二十九回)——话不多,真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第五回)的写照,一个饱经世事、看透沧桑的人物,才能在贵贱尊卑的桎梏中不落世俗的窠臼,有如此贴近人情的举动。

而在此前一场,面对“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说起来还是为了工作)的小道士,富贵者“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斤斗”,骂“小野杂种!往那里跑”,狐假虎威的“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都喝声叫:'拿,拿!打,打!’”(第二十九回)——诸多嘴脸,看似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其实尽显小家子气的浅薄和无知。对比贾母,真有天悬地隔之感——同样富贵,气质修养各人不同,令人唏嘘。

再来说说平儿。平儿的地位有些微妙——非主非仆,是个“过了明路”的“房里人”,却又“大约一年里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还要被“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六十五回)。靠着自己的聪慧和忠诚,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之间“竟能周全妥贴”,偶尔还能代理行使一点权力,可还是有“遭荼毒”挨冤枉嘴巴子的时候(四十四回)。

但就是这么一个存在,却让人每每感受到人性的温暖。

“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事件,本来是个可能沸反盈天的事情,然而如果处理得当,也会是个云淡风轻的问题。严词究办亦不为过分,万事从宽亦不违法度——这就是考验执事者自由裁量能力的时候了。

所幸,这个事落到了平儿手里,而且其中有那么多女孩家涉及,于是石兄就成了平儿手里现成的资源——不要小瞧了这件事体,由于平儿的处理,大观园里避免了一次类似“抄检”那种“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七十四回)的危机,柳嫂子、五儿、彩云、玉钏,以及贾环,连带赵姨娘和探春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保护,防止了危机进一步扩散。

而且就事论事而言,这本来就是一件“'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真是大事,平儿是根本无法这样简单消弭的),这样处理是不出格的。

但是,如果遇上刻薄者,就会“要细细的追求”“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不用给他们吃。一日不说跪一日”——既然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苦来操这心”呢?其实就是要显示自己上位的威严而已。(六十一回)对比起来,平儿的处事宽容、留有余地无疑高出一筹。

人的性格是统一的,“平儿行权”的表现并不是偶然的。在本人就是失主的“虾须镯事件”中,平儿同样表现了同样的素质。

坠儿“案发”,平儿首先考虑的是“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五十二回)——真应了宝钗赞扬她的话“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五十六回)——定下了低调处理的方向,接着拿出来周密的方案——“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五十二回),对于一起园子内部、按照当时的律法可以不经官动府的案件,这是最稳妥不过的处置方案——宝玉脸上无垢、坠儿也得平安。正在“窗下潜听”的石兄“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真的不为过。

遗憾的是,由于石兄嘴不严,这次平儿的苦心付诸东流了。事情落到了一位地位远不如平儿,却根本不懂何为宽以待人、只知“唯我独尊”者的手里。虽然宝玉苦苦相劝“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但挡不住人家手上打——“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紧接着就宣布“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五十二回)

事情处理结果,表面上差不多,其实弄得一批人(首先是宝玉)灰头土脸没面子。

事情讲到这里,应该是差不多了。但是我们要反省的是,为什么同样的事情,贾母、平儿等人能做得滴水不漏、周延妥帖,而有的人总是习惯性地搞得七颠八倒、人仰马翻呢?

贾母、平儿并不是遇事就“和稀泥”的,从贾母对聚赌事件的严厉处理就可见一斑。贾母、平儿的可取之处,在于能够结合事情的实际情况,从全局出发进行裁量,考虑的是前因后果以及处理的后续效果,而不是自己作为执事掌权者的地位。

在就事论事、不事张扬的同时,她们又能对事中人在不丧失原则的情况下给予应有的人性关怀,所提供的留存空间里洋溢着同为人类的温暖交流,同时也给予自己更强大的生命活力。

而把事情办砸的人,往往总是有一种“我是何等人物”的心态。这种心态或来自地位、或来自权力、或来自靠山,而且往往有一种“以一当十”的扩张性——只要遇到一件自己有可能处置的事体,不把事情弄到极致是不肯罢休的。处理起事情来,并不是考虑事情本身如何如何,而是首先想到:这事是“我”在处理——劳什子“不听我的话”(十四回)“这口气如何忍得”(五十二回),都是这种心态的反映。

在这种心态面前,刘姥姥也好,小道士也罢,以及坠儿什么的,根本就谈不到人格存在,至于劳什子人性关怀、留存空间、温暖交流,基本就是奢望中的天方夜谭。

至于结果,我们都看到了:贾母和平儿始终享有的人设、人气,及拥有的平安喜乐,并不仅仅来自其身份,更来自其所作所为展示的从容、雅致的外在风韵和内里气质;而“一从二令三人木”“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者(第五回)的结局,包括行程中无穷无尽的烦恼和恨怨,其“见人灭人,见佛杀佛”的做派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恐怕是一个重要原因。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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