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到底该怎么读?(普通读者、文学相关读者、研究者…)
一、'减数'读法:适用于普通读者的普及性阅读的方法
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文学和史学价值皆甚为宝贵的《史记》是在选择阅读书目时一部不可规避的中国古代作品。相对于其他有较明确阅读目的的读者而言,此类普通读者要实现的阅读目的不外乎是达到'浅尝辄止'或'不求甚解'的状态,但这种目的仍需有一定的读书方法。在笔者看来,普通读者可以采用梁启超先生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提到的《史记》'常识的读法'。梁启超先生认为,'《史记》为下史之祖,为有组织有宗旨之第一部古史书,文章又极优美。二千年来学者家弦户诵,形成国民常识之一部,其地位与六经诸子相并。故凡属学人,必须一读,无可疑者。惟全篇卷帙颇繁,卒业不易。'
基于对《史记》地位独特且内容错综复杂等特点的明确认识,梁启超先生从文本方面出发,为普及性地阅读做了一道'减法',保证了《史记》精华得以留存又利于读者阅读、学习。'常识的读法'首先剔除了《史记》各篇目中不须读——即指年表、不必读——即指脱胎于《左传》等史书,有相同描述的章目、不可读——即先生认为'《武帝纪》《日者传》《龟策传》等,已证明为伪书,且芜杂浅俚,自可不读'的部分,这些被删减掉的内容约占全书三分之二的部分,只需对余下约占全书三分之一部分的文本进行浏览和阅读。
依据这一'减数'读法学习《史记》,一方面能大大减少不十分必要的阅读量,以保证学习的效率;另一方面则是能够使被阅读的内容更为集中且更具代表性,使此类人群科普性质的阅读目的更容易被实现。
二、文学相关专业读者的阅读方法:紧扣文本,诗意创新
对于将《史记》首先视作文学读本的相关专业阅读者来说,王又朴先生的《史记七篇读法》作为一部专门的讨论《史记》读法的著作,其中提到的相关方法较为适用,尽管这种读法对对象的能力有一定的要求,但是主要集中于文学修养方面,因此不算十分严苛,可以依据这一读法进行阅读尝试。
王又朴,字从先,号介山,文学评论家,少时以方苞为师,是推动桐城古文运动的主要人物之一,《史记七篇读法》是王又朴在清代乾隆年间编选的《史记》读本。《史记七篇读法》以其特有的启发性、创造性、诗意性等特点,非常值得文学专业及相关专业的读者借鉴、学习。王又朴先生身为桐城派的主要人物之一,其个人的文学批评中多遵循'义法说'的理论。简单来讲,'义'指文章内容的排布法则,'法'指文章的行文技法,'义'是'法'的根据,'法'是'义'的表现,'义'与'法'二者相互依存,相互联系。王又朴在分析《史记》时往往是从文法入手,以小见大把握司马迁的微言大义的。王又朴在《项羽本纪》读法题词中说,撰写《读法》是因为'昔孟坚讥《史记》重货殖而轻仁义,进游侠而轻道德,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后之学者类多耳食,遂谓史公能文而未知道',即世人的误读和误解使得《史记》及作者司马迁的撰写意图不能为人而知,长此以往《史记》被忽视的文化价值将有可能同时影响人们对其文学价值的评判,由此必须进行对《史记》内容的正义。同时,又因为'史公盖多恢宏谲诡之词,不肯显言正论,又时以他事闲文自掩笔墨之迹,且文辞浩瀚,读之者目眩神骇,往往一篇不能尽,故能得其旨者绝少',这是从文学的角度说明正确解读《史记》的重要性,引出唯有掌握正确读法才能不曲解司马迁的用意的写作目的。
如在点评垓下之战时,王又朴写道'于风戈铁马,战苦云深之际,写歌,写饮,写诗,写骏马,写美人,抑何风流婉丽也',这诗一样的语言将这一场本就被浓墨重彩描写的战役注解得愈加酣畅淋漓,这一刻的王又朴不只和太史公情意相投,便是和项羽也进行了一场跨时空的精神交流,王又朴在注解作品的同时,用其个人文学造诣进一步丰富了《史记》的内涵,在原著已有的感情基调上进一步展现属于赏析者的幻想世界,将《史记》的文学性色彩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类似这样对文学遗产价值的再创造对于现在的研究者来说是必须具备的能力。
三、史学相关专业读者的阅读方法:建立完整的历史构架
对于史学及其相关专业的读者来说,《史记》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此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尤其是研究汉及汉以前历史时,总是需要对《史记》进行仔细的阅读和研究的。在众多研究《史记》读法的学者中,笔者认为梁启超先生的治学思路具有重视历史的整体性、连贯性,重视探索历史事件背后的内在关联,重视找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等特点,对史学及相关专业读者较为适用。梁启超先生关于《史记》治学思路的记述主要体现在《读<史记>法》一文中,其收录于《梁启超全集·要籍解题及其读法》。
全集还收录了多篇梁启超研读《史记》的笔记心得,此处以《读<史记>法》中提到的宏观上的研究思路为例,对史学及相关专业读者的阅读方法展开讨论。在谈到阅读方法时,梁启超先生格外注重阅读者对历史发展脉络的掌握程度,因此尤其强调阅读者应该建立起宏观、系统的历史概念。由于《史记》中多一半篇幅记录的都是汉朝的历史,梁启超先生建议读者需具备一定汉朝历史的知识积淀,比如可以通过概括性阅读以记事更详细、缜密而著称的《汉书》而对整段历史建立起宏观的理解架构,在此前提下建立对《史记》全本记载历史的整体性概念,再进行具体的《史记》文本的研读。具体到《史记》一书内容的阅读方面,先生建议读者应该先从《史记》的最后一章《太史公自序》读起,因为这一章一方面是对史官,即作者司马迁本人身世及相应的立场的说明,另一方面是对《史记》中三千多年历史的概括性梳理,能起到再次对史实进行铺垫的作用。梁启超在《读<史记>法》中体现出的治学思路,明显是把对《史记》读法的研究作为对整个中国历史、整部中国史传文学史研究的某一重要有机部分开展的。这一读法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调之上,即梁启超先生首先是一名历史学家、而后是一名文学评论家这一特殊的身份特点,因此体现出先生极高的人文学科素养和高瞻远瞩的治学视野,这为后来者研究《史记》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四、《史记》专门研究者的阅读方法:文史兼顾
对于《史记》一书的专门研究者来说,其需要在完成普通读者普及性阅读的基础上,同时兼顾文学及史学两个视角,对《史记》进行有目的性地深入地探究。前文已经提到梁启超先生在研究《史记》的过程中,便是同时应用到了自己在文学和史学两个方面的知识储备及研究方法的,而其提出的'专究的读法'则是更适用于各专门研究者借鉴的方法。同样收录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的'专究的读法'相对于前文提到的'普及的读法'而言更具备梁启超先生的个人阅读特色,先生宽阔的学术视野、严谨治学的风度、完善的成体系的研究方法在这一读法中展露无疑。需要专门研究《史记》的读者注意的一点是,'专究的读法'要求读者同时拥有一定程度的文学及史学积累,并且需要具备充分的投身于学术事业的决心,对后来读者来说,这是在心志和能力等方面的较高要求和考验。
在'专究的读法'中,梁启超提供了几种读法建议,并附上了相关的工具书目。通过笔者的分析整理,试将这些方法分别概括为'考证法',即将《史记》中后人续补窜乱的部分进行严密考证,使用'凡可疑者,以朱线围之,俾勿与原本相混,庶几渐还史公之真面目'等途径将文本中的存疑处一一标注出来,并积极寻求答案;'史书互鉴法',即结合其他史书'将汉以前之本纪、世家、年表全部磨勘一度',务求相互裨补缺漏,此一条与前文讨论史学及相关专业读者读法时有所涉及,不过此处范围要更加广泛;'新训诂法',即先生所言'最好以现今中学学生所难了解者为标准,别作简明之注,再加以章节句读之符号,庶使尽人能读',这一条更侧重于文学及相关方面,是要求读者达到一定程度理解后对《史记》进行重铸,要求能做到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将自己对文本的理解重新阐释出来,以进一步加深个人的功底;'地名检目建立法',即'编一地名检目,古今对照',一方面是为后来人读书提供便利,更重要的地方在于通过细致的梳理使自身对文本形成系统的认知,对于日后进行溯源等研究工作打好基础;'大事年表法',即'于十表之外补一大事年表,贯通全书,以西历纪,而附注该事件所属之朝代或国邑,纪年于其下',这一方法更侧重于史学研究角度,要求读者结合个人主观能动性形成对历史演进过程精准的认知。
梁启超先生提出的专究读书五条,其实质为个人的读书要务的总结,即梁启超对自身的读书要求,其中体现出前辈学者对后进者的殷切关怀,是梁启超已然超乎阅读并理解《史记》文本这一浅层目标的更深刻和长远的学者视野。后继研究者可以在此五条基础上,结合对个人研究目的和研究水平形成明确的认知以及个人的阅读爱好和创新思维的了解,构成新的系统的个人阅读方法,并随着研究的深入不断对其改进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