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荣:纸镇的妙处

顾名思义,纸镇是用来压纸的。现今仍看重或应用此物的,也就只有书画家、藏家、古董商,或在博物馆里了。在画案上,一大张绵软的宣纸舒展开来,笔墨在其上吞吐山河,云雨龙蛇之际,若失了此物的镇压,早就皱巴得一塌糊涂,必会使创作灵感与气势单弱许多。

没有发明“纸”之前,人们偶尔在绢帛上写字,是随便拿什么借来镇压的。应该是春秋战国至汉代时已经有了席镇,所以,用席镇代替一下也有可能,这是东汉以前的故事。此前的古代,人们席地而坐,没有什么凳子、椅子、马扎等坐具。所坐的姿势为盘腿或“跪”,而习武之人若是身佩宝剑,则在跪姿基础上,将那足尖再支起一点儿,上身再挺直些,就叫做“跽”了。为使席子平展伺候,席子的四角,用席镇压着。

就我所见及所藏席镇来看,席镇较一般青铜器要重得多,用青铜铸成的稍多,也有用生铁铸就的或用彩色的石头雕刻为兽形的。大体上高有寸许,径过寸余,就目下所见的席镇,皆为圆形,上端有饕餮纹饰的、有狮虎模样的、有螭龙盘旋的、有瑞兽形状的、有海水云纹的、有仙山海水的,等等,不一而足。其形高贵,气势轩昂,线条圆润,造型古拙,上端有纹饰,低面为平圆,合压席子。也有不少人将铅铸入底内,以增重量。

【宋】铜兽镇、【清】镇尺及镇兽、【宋】瓷兽

当然,凡是能使用铜铁席镇的人,必定不是寻常百姓。在《史记·项羽本纪》“鸿门宴”一节文中,司马迁写项羽虎视眈眈,欲杀刘邦时的行状——“项王按剑而跽”,是可为证。

在漫长的历史演变及生活延续中,古人们发现,“跪”姿并不舒服,“跽”姿仅只利于迅速起来,不宜坐久;只能将“琴”置于桌上操抚,且又无法像周朝时将“琴”置于怀中膝上舒适亲人。还是恢复战汉以前的春秋坐式,即“盘腿而坐”,更为“人物和一”“天人合一”些。魏晋时期,无论是“竹林七贤”“竹溪六逸”“兰亭雅集”,还是“昆山雅集”,都已是盘腿而坐了。这从唐、宋、元等遗留下的古画中,也是多有体现。我为自家无能考据出坐式的发明之人,懊恼过一阵子呢。转念一想,古代人类的许多发明,大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根本就无从考证。

凡是“席地而坐”,则必然要铺席子,就必然要用席镇。同理,凡是铺开纸张,写字绘画的,也就必须要用纸镇。在蔡伦发明纸以后,人们受席镇的启发,完成了用青铜铸造镇纸的过渡。于是,镇纸的精美雅致、小巧坠重的特点,也就由席镇处继承下来,且又有了自己的新定义:文玩。

2010年仲春,在西安的大唐西市,我有幸购得两只西汉的席镇,是青铜铸就的实心,上有螭龙两盘,乖腻之状,甚是可人(席镇本来应该是四只)。与我原先的许多青铜、黄铜质的镇纸们各有千秋,相同之处在于都是仿生的狮、虎、马、羊、牛之属。我于日用之际,各日依照自家的意趣择尔用之,心性也活泼起来,倒也是一件颇有味道的事情。

在发明纸之前,人们是拿着竹、木制成的扁形长条为“纸”的,世称为“简”,在简的近两端处各打一孔,一条一条的书写,待写好之后,再用绳子将众多的“简”逐一串好,卷起来成一捆,这便是“书卷”的来历了。我曾在京城一所最著名的大学里,出席过一次研讨会,有学者说到读书人的“书卷气”时,道是将那书本反卷起来读的样子云云。听得我只觉得这是不该的图说,读书人中确实有如此的持卷方式,我们的古人也有此等模样的读书。读书多了的人,必然要有些读书人的气象,这是两回事,其内蕴实在是要深得多。

毛笔,自然是春秋战国之际出现的。此前夏商周的甲骨文,是以刀錾于甲骨之上,待出现竹、木制作的“简”后,刀刻文字逐渐发展为“以笔代刀”的书写形自此,毛笔一统天下,辉煌了三千年。以至于此后的历代,都将衙门里以笔写状的师爷称之为“刀笔”。只是,随着历史的进步,书写工具的发展,毛笔的使用由大众趋向于小众,由普遍的基础文化,逐渐向高端文化发展。

一个民族的强大与独立,恰恰是以独有的内容辉煌于世界的民族之林。我们对于中国毛笔的摒弃,不单单是遗弃一支笔、一件书写工具,而是遗弃一个民族的文化。这其实就是中华文化的萎缩与退化。好在,近些年来,盛世重文化,许多国粹已经在恢复之中了。

蔡伦发明的纸,改变了一切,令世界上所有的民族,所有的读书人,都轻松便捷了许多,我们今天所知晓的历史,大都是记载于纸上的。西方乃至于全世界都尊重蔡伦的这一贡献,在各国邮票上都有纪念。随着纸的出现及使用,镇纸才有了实在的存在价值。

【宋】玉镇、【清】镇尺及【明】匏器

记得小时候,一进校门,虽然都用钢笔或是圆珠笔写作业,但每天的毛笔字课是必修的。我总是拿父亲的一条清代的铜镇尺押纸,先拿镇尺捋平田字本的纸面,再压住上眉后,方才一笔一画地“描红”起来。后来,觉得自家笔头硬朗些了,就开始用麻纸临帖,柳公权、颜真卿、欧阳询、黄庭坚、米芾等,一路临去,大家觉着有些模样了。

再后来,工作太忙,又几次调动,不但毛笔字丢了,还把父亲的铜镇尺也丢了。现今回想起来,很是慨叹与凄楚。每当我想念父母的时候,就会想起父亲的另一把镇尺,那把镇尺在弟弟手里,至今仍被他擦拭得愈发宝光四射,上面刻的应该是“秋去华硕”,尤为灼目。我的那只大概是“春来好时”吧。“春来好时,秋去华硕”,多好的一幅对子啊。

2011年中,与兆洪先生在北京古玩城喝茶际,兆洪言及有一鎏金镇尺,精巧雅致。我闻之高兴,只可惜尚未到手,令人很有些失望,后一晃半年,早已忘怀。2012年,于春暖花开时节,忽一日,兆洪说晚上拜访舍下。华灯初亮时,兆洪至,我以“普洱”五十年的陈茶沏好,酒红色的茶汤,艳若玫瑰,伴了沉烟,悠然缥缈,我把玩着那条心仪的“鎏金簪花”镇尺,久久痴迷。

其纹样是蓬勃着几簇菊花,上头又翻飞着几只蝴蝶,一派生机盎然的气象,如此精妙,必是宫中造办,寻常官绅,焉能有此造化?于是乎,即兴作诗:蝶舞秋风千般醉,重阳黄花万墨新。

想着这三十多年来,毛笔书写课被废,以毛笔为社会最主要书写工具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这一服务性的工具-纸镇,必然也随之消亡。年轻人中凤毛麟角的中式书画学习者,竟作为特长生晋级,乃至入考大学的加分项目,思量起来,这一切岂不也是悲哀?

当然,我也相信:笔墨纸砚们不会消失,纸镇也不会消失,直至现今,乃至于永远……但是,毕竟早已不是国民的日常不可或缺的文化内容了。纸镇、镇尺们,古来就不是主流,往后也不可能成为主流。我相信它们还会一直存在下去,但也只能以社会认知的方式,在小圈子内继续它们辉煌的过去。

本文根据荣斋随笔专栏《纸镇的妙处》一文编辑整理,原文刊载于2020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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