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想的父亲
父亲逝世几年了,我一直都没哭过。
父亲59岁那年,突发脑溢血,幸而命硬,也治疗及时并得当,遂能保存。不过他也以此手足失灵,行动不便。尽管这也是常有的情况,然而父亲获病,总是我的忧愁。经一春是一春,历一秋是一秋,他坚持了20年。
至79岁,父亲再犯脑溢血,以迅速抢救,免于殁矣。惜一再摧折,他也就越来越弱。厌烦了医院,也似乎有所忧疑,遂回家康复。
进了自己的房子,他欣然,有解放之感,显得踏实与轻松。不过在我的注视之下,父亲日渐委靡,彻底卧床,随之食减力竭,言语短,瞌睡多。三个月以后,腰部便患了褥疮。请了保姆照顾他,但保姆却是不会换药的,遂又请了一个大夫专门换药。然而这个人比较冷酷,他用镊子夹了棉球向碘酊瓶子里强塞,猛拉而出,率易涂抹于背,横划,竖划,圆划,角划,算是消毒。
辞了大夫,我决定自己给父亲换药。无非是消毒,晾干,把软膏抹在纱布上,再贴在患处。我很舒缓,气氛也不紧张,父亲遂能安然。遗憾褥疮是顽症,缩聚甚慢,愈合极难。
有半年之久,褥疮好了一个,又添了一个,没有不好的,也未全好。父亲不感到疼痛和煎熬,也不丧失希望,总是一种尊严的平静。
那天晚上,大约10点左右吧,我换了药,叮咛保姆明天洗一下窗帘。父亲看着我,手伸出被子,放在床沿,似乎轻轻地摆了摆。我毫无预感,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表示。数小时以后,父亲便归天了。
瞻仰着父亲,他还是一种尊严的平静,然而造化已经抽提了他额头的温度。此刻,我没有哭。
我是长子,丧事由我主导,遂反复陪着亲戚、朋友、同事向父亲的遗像鞠躬,并招呼父亲单位的领导。这个过程,我也没有哭。
向父亲的遗体告别以后,我作了致辞,悼我父亲并感谢送我父亲的所有故人和嘉人。此间,我还没有哭。
火化结束,父亲就变形为骨灰了。我捧着盛放他的盒子,十分茫然。这时候,我还没有哭。
逢父亲的忌日,我召亲戚往陵园去祭祀他,凡三年。三年三次,我仍没有哭。
每至清明节和寒衣节,我都会以风俗习惯,为父亲烧一叠纸。夜幕笼罩,火苗冉冉。我栖之城,尽管华灯齐亮,汽车咸驰,它也是阴气森森,大为寂寞。即使沉浸在这样的氛围和情景之中,我也没有哭。
父亲之死,我真的无动于衷吗?这怎么可能呢?儿子是恃父亲而生的,也仗父亲而成长,所以父亲为怙。以天演地转,儿子必壮,父亲必朽,然而儿子与父亲天赋一种血缘,一种生态,一种结构,一种链式,一种秩序,父亲之亡,能对儿子不产生影响吗?父亲之去,让我觉得世间的空旷、空虚、空荡、空落,仿佛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被伐走了,庭堂里的一张老方桌被抬走了。生活如流,忙忙碌碌,然而我也并非一下就能适应永别父亲的变化。有时候,我觉得孤独。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失魂落魄,轻得像漂。有时候,我的目光会悠然拂过楼顶,直抵云霄,看到我的父亲。我的泪水潸然而下,不过这不是哭,这只是眼睛里有了泪水而已。
我曾经梦到父亲两次。一次是夏天,他站在少陵原我家的院子里用毛巾擦胳膊以图凉爽。一次是他坐在一辆三轮车上,旋韦曲镇一个转弯的坡道飞速逆行。他穿着白衬衫,敞着怀,露出了贴身的白背心。他面色严峻,似乎有急事,让三轮车快,再快。不知道他为何是坐在车帮上,眼睛向外,腿也向外,而且还略翘着。父亲有什么急事呢?父亲不怕危险吗?看起来他很结实,是40岁左右的样子。他穿的也是20世纪70年代的男士普遍穿的衣服。父亲啊!这些梦有什么寓意呢?向我暗示什么呢?我已经有鼎力,情理当助您,您就吩咐我吧!
我不能想父亲,因为想到父亲我就泪水涌流,几乎要哭。我有儿子,有妻子,有学生,有朋友,有从我左右前后闪过的衮衮相识者或陌生者,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泪水浸睫的样子。然而我想父亲,无时无刻不想到他。
在明德门城墙遗址公园散步,看见有人搀扶一个摔倒趴地的小孩,蓦地就看见父亲用自行车驮我走几十里,驰过田野的小路,驰过西安城喧闹的大街,至钟楼附近的一家医院给我补牙。窗子很大,玻璃很明,钻牙而补之都太疼,父亲之眉紧皱着。那年我8岁,父亲36岁。
只要看见有人搓手,我就看见父亲站在我的小屋,问躺在床上的我:“腹部怎么不适?左边不适还是右边不适?”询之再三,仍有焦虑,说:“我按一按。”就扔掉烟头,反复搓自己的手,直到手掌手指热透了,才放到我腹部,问:“痛不痛?”他不敢使劲按,当然不痛。那年我21岁,父亲49岁。
父亲爱我甚于我爱他一千倍,一万倍,这是我多年以后才悟出的。父亲爱我甚于爱自己的其他子女一百倍,一千倍,这也是我多年以后才悟出的。我一切的优点,他都高兴;我一切的缺点,他都理解并原谅。小时候,少陵原冬天的风总是从旷野呼啸而来,冻得我鼻尖发红,耳轮发烫。他有狗皮褥子,会让我铺。他有羔羊毛大氅,说:“你长高了,就是你的。”他有军鞋,可以踩雪踏冰,颇能暖脚,我上学想穿,他脱下拭净就给了我。我想要军帽,他就给我军帽,想要军装,他就给我军装。他有一辆当年很是时尚的永久牌自行车,我要骑,他便送我。他有工作,也有顶替的政策,几个子女大约都起了接班之念,但他却声色不动,唯默许于我,等我选择。我考上了大学,户口遂由农村转到西安,他喜悦地说:“你现在就是西安的人了。”我愚蠢地反驳父亲:“不,是国家的人了。”他把自己戴了12年的上海牌手表卸下给我,说:“这方便你掌握时间,准点上课,准点吃饭。”似乎若有所思,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我。一月之后,他到大学我的宿舍来,坐了坐,从包里掏出一把剃须刀,说:“这个给你。”每当我刮胡子的时候,每当我在买新的剃须刀的时候,我总是清晰地想起父亲送我剃须刀的可以从窗口看见终南山的那个遥远的晴秋,鼻子便一酸一酸的。然而我强忍着泪水,没有哭。
父亲送给我的东西,在今天看起来都是极其普通的东西,不足挂齿的。然而35年之前,社会尚处匮乏和贫困状态,这些东西也不是易得之物,遂显稀罕。关键是,凡此普通之物无不融入了一个父亲对他儿子的无穷的爱。只要想到这一点,我的泪水就要来,不过我没有哭。
家有祖传的一件酒器,银质小杯,刻有蔓草,确实是精细之作。小时候,逢过年,我就看见父亲用小杯独斟三五,高兴而惬意。患脑溢血以后,他戒了酒,不过偶尔也会拿出小杯置之于掌,仔细把玩,并把小杯用绢擦得发亮。我并不以为这是什么珍品,但父亲却视之为宝。有一天,我回家探望他,饭毕,他取出此小杯,解开包着它的绸子看了看,又包上,也送给了我。我捧着小杯,觉得父亲已经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贵重之物了,顿生伤感。
2008年,早就申请的一块桩基终于获得批准,我遂筹款,计划筑两层楼让父亲和母亲住。要有卫生间,有厨房,宽宽展展的。父亲闻之很是兴奋,忽然从什么地方取出一个存折递我,说:“凑一点钱给你。”意料之外,遂难断接还是不接。接吧,儿子给老人建宅,又用老人的钱,未免不慷不慨,不诚不忠,甚至是借机而索;不接吧,又恐老人过虑,认为是我嫌其钱少所以拒绝,伤害了他怎么办。稍加权衡,我接了存折,说:“两层楼,联合盖。”父亲很是得意,报了密码。实际上只有12756.5元,不过它凝结着一个老人的尊严,也是一个老人对他儿子负荷的分担。问题是,这笔钱尽由老人节俭而蓄。每想至此,我就欲哭。尤其是父亲和母亲在新的两层楼里并没有久居,因为父亲再犯脑溢血,不得不进了医院。2011年5月1日,他就逝世了。每想至此,我就欲哭。也是在这一年,少陵原上轰然拆迁,我和父亲联合所盖的两层楼也被夷平了。每想至此,我就欲哭。
尽管父亲对我有无穷的爱,我也爱父亲,然而我与父亲并不特别亲密,更无亲昵,且多少存在着一种距离。当然,这纯粹是一种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天赋距离。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书送给他,是不愿意让他跨入我的一片微妙难懂的感情领域。但父亲却会自己往书店去买,这是我无可奈何的。有一次,他说:“听广播知道你的书出版,我就买了一本。”抬手指了指,顺之转目,只见桌子上确乎摊着一本书,是我的。我略感惭愧,然而也保持着沉默。他又说:“晁雄也想要你一本书。”晁雄是同乡同巷,我不打算赠之,遂仍保持了沉默。我的沉默颇为柔和,以免激我父亲之愤。
只有一次,我和父亲之间的距离有所拉近。他再犯脑溢血,在医院经过月余的治疗,已经无碍,遂要回家。大夫不持意见,认为回家也可以康复。我要他继续住在医院,因为这里毕竟安全,但父亲却不想。我笑着问:“你回家行不行?让我看一看你能不能起床?”他保证着说:“行。”就用一只没有疾症之手狠拽床背以起身。我又笑着问:“腿行不行?能不能走?”他便穿上鞋,端坐床边,运了运气,抬起左脚使劲踏下去,又抬起右脚使劲踏下去,显示有力能走。我不禁笑出了声,又顷感老人的可怜,就答应他回家。离开医院一月之余,他便倒下了。数月之后,褥疮遂现。
我抱怨过父亲几次,是为我的弟弟。顶替他的工作,我考上了大学,不需要了,我姐姐已经出嫁,也不必给她了。由父亲决定,我的妹妹接班,入职3507工厂。弟弟当年才是初中生,他应该还有自己的前途,不料他竟以独守农村而抑郁,终于损毁命运,得了精神病,一再赶父亲和母亲离开我家。筑两层楼,也是要结束老人流离失所的生活,以让他们安居于少陵原上。在租借的房子里,我尝抱怨父亲没有周密考虑顶替一举潜藏的得失,甚至忽略了我的弟弟。父亲不承认自己有错,固执地认为是我弟弟懒。反复治疗,弟弟的病不得根除,反之越来越狂躁,或日以继夜地昏睡。这时候,父亲才察觉了问题的麻烦,遂半靠在床背上,一根烟接一根烟地吸着,直到烟头塞满了烟灰盒。现在,我经常想起父亲半倚在床背上的一副沮丧和颓废的样子。当此之际,我没有一次不心如刀绞,泪水横飞,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抱怨父亲,抱怨又有什么用,抱怨难道不是让父亲增加他的不幸吗?
我29岁那年,有事久未回家,父亲非常焦虑并担忧,又不敢往单位去找我,以直面他儿子可能会冒着的风雨。多年以后他告诉我:“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你单位门口溜达,或坐在附近的台阶上。我偷偷地,想从远处看见你。只要我看见了你,就知道你平安着。当然,万一发生了什么,我也想得通,因为你不是为自己。我就当你是进秦岭背柴去了。我和你母亲也会为你养大孩子的。”我哭了,不过我很快就咽下了泪水。然而只要想起父亲这样的一番经历,我便浑身颤抖,泪水濛目。父亲平凡,但他却深明大义。我敬他。
不能想父亲,是我不愿意哭。然而自父亲逝世以后,我处处会想起他。在书房里,在校园里,经少陵原,过韦曲镇,在朱雀路上看见一个手足有碍的老人,有时候看到树摇叶翻,看到一只燕子在蓝天下滑翔,看到夜空的星星,我都会想起父亲。父亲是走了,但他却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完全在相挽之间。想到父亲,我就泪水夺眶,以哭之不成,遂酸哽而使之倒灌胃里,从而给口腔一次又一次地留下苦涩。
我偶尔会闪念往终南山去,就是父亲所想象的我背柴的那个地方,深入幽谷,隐匿丛林之中,只有风鸣水响,禽言兽语。身处此境,我将放声哭一场,哭我的父亲,哭出我的五脏六腑,哭净行世之艰和为人之难!
二0一五年六月十四日草,二0一五年七月九日定稿,窄门堡
原载《散文》2015年9期,选自《退出》,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