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二十三)

111

村庄山岗一棵橡树的枝桠上,长满了柏树的的叶子。

撇下一根树枝,里面的汁液一半是深绿色的,供养那些柏树叶子四季碧绿。

村庄说:那些柏树叶子,是皇帝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匆忙插上去的,一会儿,橡树就绿了。

燕子垒窝的时候,谁家的燕子叼回橡树上柏树的叶子,村庄就相信谁家的男人会离开村庄,去远处做官。

那些衔着橡树上柏枝的燕子,村庄说他们是皇帝的女儿托生的,飞到谁家,谁的儿子就可以把当官的女儿娶来做老婆。

橡树的叶子落尽,燕子飞回南方。橡树上柏树的叶子,在秋季和冬季苍翠碧绿。

村庄的女人们爬到橡树上撇柏树的叶子,铺在燕窝里。给来年的燕子一个昭示:明年春天,把皇帝的柏树叶子衔进自己的院落,给自己家族一份皇帝那样的福分。

后来,一座山岗上的橡树全部砍伐了,皇帝的橡树活着,皇帝的橡树上结满柏树的叶子。

皇帝的橡树就是村庄所有人的图腾,皇帝在很多日子,随着衔着柏树叶子的燕子,走进每一家院落。

村庄的人,看见山岗上长满柏树叶子的橡树,就看见皇帝站在自己的村庄里。

但是,村庄没有出过皇帝,也没有出过皇后。

没有出过督军,也没有出过知府和知州。

没有出过知县,甚至连一个巡检也没有出过。

清末民初出过刀客,把村庄唯一的秀才吊在橡树上,割去了头颅。

埋葬秀才的时候,棺材装进了一把橡树上的柏树叶子。村庄相信,秀才和皇帝埋葬在一起。

112

皇帝逃难经过村庄,扳倒了村庄的水井。

水井简直就是皇帝的水杯,皇帝喝了一井水,又喝了一井水,跟村庄的男人喝了两杯水一样。

这口水井就叫扳倒井。

村庄人们经常从扳倒井经过,经常看到皇帝的影子漂浮在井水里。

村庄就认为:项羽的力气再大,也没有皇帝的力气大。

皇帝想把月亮摘下来给妃子,月亮就会成为皇帝的桃子。

一个村庄挨着一个村庄的人,都来皇帝的扳倒井里喝水。

天上的风老鸹,在夜晚也落到皇帝的扳倒井里,喝着带星星的水。

明朝和清朝,村庄的一个牛车,每天把皇帝的水送到县衙,知县和衙役喝着皇帝的水。

村庄和知县分享了皇帝的荣耀。

牛车把皇帝的水,洒在道路两旁,木槿开紫色的花朵,百合开红色的花朵。

村庄的人们和知县,看见了这些花朵,就看见了皇宫的花朵,就看见了皇帝的花朵。

扳倒井干涸了,村庄人们的内心,扳倒井没有干涸。

皇帝的井水,年年岁岁泛起涟漪。

皇帝的井被黄土填平了,栽了一棵白亮树。

村庄没有皇帝的水井了,扳倒井的名字固旧。

再过几千年,村庄还依然叫扳倒井。

就是在谷歌地图里,村庄也叫扳倒井。

在村庄里,亚洲的皇帝,美国的总统,欧洲的国王,都是一样的。

113

村庄的老房子,在雨季里掉下砖头和瓦片。

把岁月的叹息,狠狠地楔进院落的泥泞里。

盖房子的人死了,砖瓦上留着他们粗糙的指纹。

最早住进房子的人也死了,屋子里撇下生命最后的图案。

大门口那两个石鼓,没有死。寂寞的模样死了。

主房的两个石兽,没有死。孤独的身影死了。

盖房子的人姓甚名谁?村庄无从记忆。

房子是谁的?村庄模模糊糊。

人在村庄里,无论多少年,都是一些模糊的影像,被日子磨砺的豁豁牙牙。

从村庄老房子里走出去的人,过了两代,村庄对于他们,就仅仅是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却是酒吧蜡烛的火苗,悄然一闪就灭了。

那个村庄却是晚会的霓虹棒,摇晃几下就丢了。

老房子的砖头全部掉落,瓦块全部碎烂,人们对于村庄的概念就是一座坟墓。

祖父埋在里边,祖母埋在里边。好像祖父扎根就没有在村庄生活,忽然跑到山岗上钻到土地里。

有时候,村庄没有倒塌的老房子,窗户和门缝里吹出的风,也是祖父祖母没有牙齿而唱出的歌谣---只有微弱的声息,没有村庄的韵律。

114

村庄的老房子,都是村庄日子殷实人家留下的。

村庄的人一辈子传一辈子,说老房子的四角,都埋着两块银元。

拥有老房子的家族,最后都离开了老房子。

住进老房子的人,都不是老房子家族的子孙。

一座老房子,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而属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一座老房子,村庄百家姓。

有的家族很快没落了,房子改了姓名。

没有没落的家族,时代命令他们没落,房子也改了姓名。

老房子的姓名改来改去,谁也不知道埋在房子四角的银元上铸造着谁的头像?

村庄的老房子改为牛圈那年,村庄的人们忙碌了几天,挖出了八块银元。

银元上有个皇帝叫乾隆。村庄的人们说:这房子是乾隆的,不姓王不姓李,姓乾。

私塾先生说:乾隆姓爱新觉罗。

村庄的人们说:世界还有四个字的姓,私塾先生疯了。

队长说:这房子今天起让牛住,就姓牛。

老房子就姓牛。到老房子去,村庄的人们都说:到牛屋去。

八块银元,买了几十个西瓜,村庄每家一个,队长家两个。

西瓜钻进肚子里,银元不再姓乾隆,不再姓爱新觉罗,和老房子一样,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老房子的编年史,编纂了整个村庄。把乾隆的银元也编纂进去,乾隆就成了村庄的一个人。

115

老房子的砖头很宽大,分公的母的。

公砖头长了一个公榫,母砖头长了一个母榫。

一凸对一凹,老房子的墙壁就结构的严严实实。

老房子里的家族,生长出儿女一大群,散落在县里州里府里。

他们在县里盖房子,在州里盖房子,在府里盖房子。

无论在哪儿,他们盖的房子砖头都分公母。

他们的家族离开村庄,老房子离不开村庄。

老房子空了很多年,村庄能听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老房子里对唱。

房主年年回到村庄修缮老房子,也不肯出卖老房子。

村庄的老房子是根,县里的房子是主干,州里的房子是枝桠,府里的房子是叶子。

村庄的老房子没有了,一个家族就没有根了,枝桠就枯了,叶子就落了。

村庄的人们拥有一个朴素的信条:一个家族,总要有一座房子挨着村庄的泥土,总要有一座房子的砖头是村庄的泥土烧制的,总要有几块砖头带着公榫母榫。

就像一棵枫杨树,总要把根扎在土地的深处。在土地里汲阴,在天空里吸阳,树荫就笼罩了一个院落,遮蔽了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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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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