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棺材
别廷芳(1883——1940),字香斋,河南省南阳市西峡县阳城乡张堂村人。宛西自治首领,自治业绩斐然,历任内乡县民团第二团团长、宛属十三县联防司令、河南省第六区抗战自卫团司令等职。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无论战争如何残酷,第一战区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设在洛阳的战区司令部,还是比较奢华的。
别廷芳踏进司令部会议室,才知道自己在西峡口的司令部,简直就是一个牛圈。别廷芳的司令部也有一个会议室,两间房子,显得狭窄拥挤。窗户没有安装玻璃,糊着一层西峡口纸厂制造的白棉纸。几张桌子虽然镶上了质地柔软的独山玉,也仍然掩盖不住西峡口木匠粗糙的手艺。还有那几把太师椅,背靠上虽然雕刻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依然透出了寒酸和土气。地上铺着一层青色的砖头,缝隙里糊着石灰。别廷芳踩在砖块上,经常用脚墩墩,试试砖头铺的扎实不扎实。
此刻,别廷芳穿着布鞋的双脚踩到洛阳战区司令部会议室的地毯上,顿时被一种柔软惊呆了。这哪里是踩在地上,分明是踩在棉花堆上。他在心里骂:“我日你们奶奶,整天站在这么虚的地上,日本鬼子打来了,不说你们打仗了,就是逃命也走不快啊!”但是别廷芳不会这样说,他在地毯上墩墩,说:“咋球整哩,这地下跟虚泥巴一样?”
一个少将笑得眼睛都眯上了,他告诉别廷芳:“别司令,这是纯毛地毯。”
别廷芳也跟着大笑起来:“地毯,地毯,是铺地下的,要把地球都铺一层,需要多大一张地毯啊,需要多少羊毛啊?”
这次轮到少将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区区别廷芳竟然这样日天日地的回答。他问:“别司令,见过地毯没有?”
别廷芳说:“没有吃过猪肉,见过猪走路。没有铺过地毯,见过别人铺的地毯。”
“在西峡口见过?”
“在武汉。在委员长的武汉行营里。”
少将眯着的双眼瞪大了,走过来拍拍别廷芳的肩膀说:“就你这个熊样子,还踩过委员长的地毯。”
别廷芳眼睛本来不大,盯着少将看的瞬间,轮廓忽然变大了。他眨巴眨巴眼睛,也随手拍了拍少将的肩膀说:“委员长的地毯,虚的跟云彩一样。你踩过没有?”
少将眼皮耷拉下来说:“我踩个鸡巴毛,我又不是抗日英雄,委员长能召见我?我又不会舔李宗仁的屁股沟子,让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活动活动,让蒋委员长召见一回,也踩踩比云彩还虚的地毯。咱这黄埔军校算是白上了,还不如有的扎地橛子。”
别廷芳问:“谁舔李宗仁的屁股沟子?谁就是卖屁股的野鸡生的。”
少将和别廷芳嘴仗打得正厉害的关口,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走进来了。31集团军司令汤恩伯啪嚓一声给卫立煌行了一个军礼,第一战区参谋长郭寄峤跟着也啪嚓行了一个军礼。站在别廷芳面前的少将,和参谋长几乎同时啪嚓一声给卫立煌行了一个军礼。别廷芳是个地方的自卫军司令,就没有行军礼的路数,只是对着卫立煌呲着牙笑了一下,等于打了招呼。趁着卫立煌跟第一战区的将军们寒暄的时候,别廷芳问少将:“你那个军礼很特别,够得上舔屁股沟子的标准了。你是舔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我是舔蒋委员长,咱俩是不是站在一个台阶的人呢?”
卫立煌和所有参加会议的将军,都穿着军绿色的将军服,都带着雪白的手套。只有别廷芳一个人没有穿将军服,孤零零的坐在一群将军中间,像是一个西峡口有三五十亩地的富裕人家的男人。别廷芳问身边的少将:“你们都带着白手套干啥?”
少将不耐烦地说:“别司令,你说皇帝穿蟒袍玉带干啥?不就是证明他是个皇帝。带个白手套,就证明我们都是正规的将军。”
别廷芳说:“都是蒋委员长给的将军,还有正规的和不正规的?”
少将说:“有,比如地方的土匪,有万儿八千人马,委员长给他一个少将军衔,带着招安的性质。有的土匪头子集结一二十万人马, 委员长就给他个中将,也是招安的性质。在委员长心里,这些人还是土匪。委员长就信任我们黄埔出来的将军,少将也比那些土匪的中将大。”
别廷芳的胃部突然疼痛起来,牵动着全身冒出冷汗。他掏出一个深蓝色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珠。他再也无心跟少将斗嘴了,捂着胃部数第一战区作战会议到底有多少双白手套。天啊,一共有四十二双白手套,也就是有四十二个将军。别廷芳的自卫军二十万人,只有他一个人被蒋介石授予中将军衔,其他都是没有军衔的人,都是没有一套像个样子军服的人。就连他的副司令,最体面的衣服就是一身绸子或是一身花丝格。
卫立煌摘下白手套,吭了一声,作战会议就开始了。别廷芳一个人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原来卫立煌这样大的司令,还兼着河南省主席,开会也跟别廷芳一样,先吭一声,接着再开会。日他仙人,官大官小,很多习惯都是雷同的。
卫立煌的声音属于小钢炮,每一句说完之后都带着结实的钢腔。他环顾了四十二个白手套和别廷芳之后说:“隶属于第五战区的武汉失守了,隶属于我们第一战区的信阳也失守了。信阳是京广线上的一个军事重地,谁占领了信阳,谁就拥有了京广线的控制权。现在信阳在日本人手里,京广线就在日本的手里。我们第一战区的重中之重就是收复信阳,切断日军的物资联系通道。只有这样,我们第一战区才能给委员长一个交代。诸位,谁敢当敢死队,首先进攻信阳?”
四十二双白手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双白手套站起来迎合司令长官卫立煌。四十二双白手套,如同四十二个哑巴,在地毯上集体失音。卫立煌的目光不再注视那些白手套,而是对准了别廷芳直视了几分钟说:“收复信阳需要集中优势兵力,一战即胜。别司令这些年搞地方自治,又被委员长授予中将军衔,又是河南第六区地方自卫军司令,有二十万人枪。特别是别司令的四个常备团,相当于四个常备旅,收复新野和唐河的时候,这四个常备团和日本较量过,有作战经验。因此我作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建议将别司令的四个常备团,编入正规军收复信阳。而别司令呢,还担任第六区自卫军司令,希望别司令以大局为重,予以考虑。”
别廷芳知道,那四个常备团是南阳自卫军队的魂灵,失去了这四个团,所谓的二十万兵丁就掉了魂。别廷芳更加清楚,以收复信阳的名义来收编,其实是在消弱别廷芳,消灭别廷芳。他别廷芳早就是第一战区各位白手套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要拔掉他,收编就是最毒辣的手段。别廷芳和卫立煌对视了几分钟,慢慢站立起来说:“我们自卫军是个独蛋的野牛,跟谁也不沾边。但是别看我们是个独蛋,照样牛鞭发硬大旗不倒一泻千里,一鼓作气能日死日本这头母牛。第一战区的最高峰是哪儿?就是我们西峡口的犄角尖。那不是一个山尖,就是一根一球日天的牛鞭。我别廷芳就长有这样的鸡巴,一定要把占据信阳的日本鬼子日死不可。因此,我们南阳自卫团二十万人包打信阳,就是剩下一个兵娃子,也要咬掉日本人司令官的鸡巴头子,让他一命呜呼。唐生智四十万人丢了南京城夺不回来,我别廷芳不是唐生智,不是软鸡巴的家伙,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白手套,我能把信阳从日本手里拽回来,夺回来,捂扎回来。”
四十二双白手套的眼光全部盯住了别廷芳。那些深不可测的目光,从别廷芳的头顶一直扫描到脚下。别廷芳的头颅和身体比较起来,显得有些硕大。西峡口剃头的薛氏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把别廷个的头颅刮得明晃晃的。在众多的大檐帽覆盖的头颅中间,别廷芳的头颅显得有些幽默和讽刺。别廷芳的眼睛不大,经常眯缝着,配上他硕大的头颅,严重的比例失调。卫立煌的头颅和别廷芳的头颅有些相似,眼睛也大同小异。卫立煌把手中的白手套甩了甩,对别廷芳说:“廷芳啊,咱们两个突然一看,跟弟兄两个一模一样,因此就不要瞎扯了,也不要说你一个人包打信阳了。还是说说你那四个常备团,想不想归编第一战区?”
别廷芳眼睛眯得更小了,从眼睫毛里望过去,卫立煌成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四十二双白手套也成为了模模糊糊的影子。人们说三种男人不得不提放,第一是个子低,第二是头发稀,第三是小眼眯。别廷芳属于第三种,就是比他大很多的人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的陷阱里。别廷芳问卫立煌:“卫司令长官,归编了你能给我多大一个衔?”
“军长,正规军的军长。”卫立煌不假思索地说。
“军长就在你卫司令的口袋里装着,想给谁就给谁一个?”
卫立煌同样小眼一眯缝,说:“别人不给,你别廷芳的四个团归编了,一定给。”
别廷芳说:“你能随便给军长,就能随便杀军长。因此嘛,我的四个常备团,只要我别廷芳不死,就永远是地方武装。司令是地方的司令,自卫军是地方的自卫军,枪跟地方走,地方跟司令走。”
一个是第一战区的大司令,一个是南阳地方的小司令;一个是卫立煌,一个是别廷芳,就僵持在第一战区的会议室里。窗外大雪纷飞,透过雪花,有钱的人家,已经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准备过年了。第一战区参谋长郭寄峤从卫立煌身边站了起来,厉言厉色骂起了别廷芳:“你这个扎地橛子,扛根木棍就装起司令来了。你这个司令和第一战区司令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屁。你那几杆自己制造的破枪破炮,还能打下信阳?你们南阳人说,一头牛只有八百斤,牛逼就有一千斤,为啥,就是你别廷芳吹起来的。”
别廷芳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颧骨上的肉不停地颤抖。他按着桌子的一角站了起来,朝着郭寄峤骂了起来:“核桃里跳出个咬蛋虫,你算个啥球人。我别廷芳的中将军衔也是蒋委员长给授的,不是自己封的。你郭寄峤是个少将,不但不给我敬礼,还敢辱骂我。难道你的少将军衔是蒋委员长他爹给的,是蒋委员长他妈给的?你们这四十二个人里边,有八个中将,你郭寄峤难道都敢骂一遍?蒋委员长叫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的抗日,你郭寄峤还敢不叫我别廷芳抗日,还敢不叫我打下信阳?”
卫立煌一只手向郭寄峤摁了摁,示意郭寄峤坐下来;另一只手朝别廷芳摁了摁,也让别廷芳坐下来。卫立煌低声说:“作为国人,不论南阳洛阳,都是弟兄。作为军人,不论国军民团,都是军人;作为责任,不论第一战区还是南阳地方自卫军,都是抗日。谁打信阳还没确定,你们两个却打起来了,哪像个中将少将的样子。”
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下属的第三十一集团军司令汤恩伯向来与别廷芳有隙,卫立煌的话刚落音,汤恩伯一只手就把桌子上的一个茶杯拍落到地毯上说:“别廷芳,你以为去年打新野和唐河,是你的功劳?没有我们正规军,日本鬼子早把你活剥喂狗了。在南阳你可以当土匪一手遮天,在洛阳,在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面前,你还想当你的土匪头子?这是战区作战会议,司令长官的话就是军令,你无视卫司令,就是违抗军令。”
别廷芳一只手把自己的茶杯推到了地毯上,另一只手指着汤恩伯说:“河南老百姓都说,三十一、三十一,见了鬼子,一跑二百里。鬼子占领了桐柏,卫司令长官让你打,你打了没有?卫司令让你出战,你战了没有?你汤恩伯不但不战,还跑到了离桐柏二百里的舞阳。你的大炮管子再长,能敲到二百里之外的桐柏?新野唐河战役,我们自卫军出来了八千人,死了二百四十九人。没有我们自卫军,能顺利收复新野唐河?”
会议开不下去了。卫立煌能说服谁呢?别廷芳是头南阳犟驴,就是蒋介石也未必能收编南阳自卫军二十万人枪。汤恩伯也不是好惹的,他虽然隶属于第一战区,却是蒋中正的掌上红人。他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跑,卫立煌拿他没有办法。卫立煌在别廷芳和汤恩伯之间权衡了一会儿,索性说:“散会吧,也腊月二十七了,让别司令回南阳西峡口过年吧。过了年,咱们再说收复信阳。”
回到西峡口,已是腊月二十八晚上。天空的雪花巴掌那么大,一块一块掉下来。商号的门前堆起来的雪人雪狮子身上,落满了新鲜的雪花,臃肿肥胖的样子很是滑稽。红色的灯笼散漫出深红色的光芒,照耀着雪地和雪人们,让街道两旁浸入在浓烈的过年气息里。有钱的人家,孩子们已经开始放西峡口田关炮房手工制作的毛老鼠,拖着明亮的长尾巴尖叫着冲向夜空。没钱人家的孩子们,买来鞭炮拆开,一个一个的点燃,响声过后,雪地里剩下几朵红色的纸屑。别廷芳踏着雪花和纸屑走进西峡口的司令部,皂角树伸开的老枝桠上,也挂上了几个红灯笼,交错的光芒把别廷芳的影子分成几个等份,印在院子里。
司令回来了,厨子老姚问:“别司令,喝啥汤?”
西峡口人把吃晚饭叫喝汤。别廷芳说:“西峡口人,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就是有金山银山,出门回来都要吃酸菜面条。就像东北的张学良,山珍海味吃腻了,回到东北,最后还是要吃一盘醋溜土豆丝。”
老姚合面擀面,给别廷芳做了一大碗酸菜面条。浇上一层石头擂臼擂出来的红辣子水,淋了一小勺芝麻油,香味和酸味就飘散了。别廷芳正喝得满脑门子冒汗,几个副司令就闻香而到。别廷芳放下碗说:“咱们的司令算个鸡巴毛,人家一个参谋,一个师长一个旅长,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洛阳的御敌会议,日他奶奶开成了声讨别廷芳的会议。不光是气得我蛋疼,胃也疼起来了,杆子也疼起来了。你们几个听着,我要死了,就是被汤恩伯卫立煌郭寄峤还有那个没有名字的少将气死的。”
副司令们面面相觑,只有参谋长薛仲村说:“他们算那个林子里的鸟,划得着生气?”
别廷芳说:“人家是蒋委员长喂肥的鸟,人家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喂肥的鸟,人家拔根翅膀上的球毛,就敢跟咱们比腰粗。日他奶奶,都是蒋介石授予的中将少将,我的中将咋没有人家少将大?嫡系嫡系,那些带着白手套的家伙们,都是蒋介石的嫡系,咱们都是老蒋嫖窑子生下来的孬孙,人家想让咱们打老日了,就认咱们这些野儿子,人家不需要咱们打信阳的老日了,就想把咱们丢到茅池让大粪给淹死。臣子分远近,这样的皇帝就坐不了几天了。”
在副司令里,刘顾三是头一个。他跟别廷芳说:“管他们挠球哩,咱们在西峡口当司令就行了,咱们能管住南阳这二十万人枪就行了。”
别廷芳说:“西峡口在哪?在南阳。南阳在哪?在河南。河南在哪?在中国。咱们打老日,不是为西峡口打的,是为中国打的。打到最后,中国的军方和官方都不把咱们当亲儿子看待,还奚落咱们,还挖苦咱们,还羞辱咱们。我的嗓子就是骡马大道,也咽不下去这口气啊。我憋屈啊,我要死了,我活不了几天了。薛仲村,我春天让于二球放的柏树放了没有?”
薛仲村说:“放了,过了一个夏天,也干透了。”
别廷芳说:“做了没有?”
薛仲村问:“司令,啥子做了没有?”
别廷芳说:“棺材。”
薛钟村趴到别廷芳耳朵前说:“于二球已经做了。”
别廷芳压低声音说:“仲村,过了年,就漆吧,我觉着我自己的寿限不过一百天了。”
于二球原名叫于炳若,原来是大贵寺乡的乡长。别廷芳培训地方官员的时候,把熟悉农活作为一个项目。西峡口的别廷芳时代,乡长和联保主任一般都有几十亩地,也会种庄稼事农桑。西峡口城隍庙东边二百多亩地,是司令部的稻田。栽秧前犁过的稻田放满水之后,要用木撬撬一遍,把土地撬的平整如镜,泥巴糊细腻如汤,才能保证秧苗扎根快长得快。撬秧地是农活里边最重的技术活,一个木撬由十二根桑木条构成,两头牛拉着木撬在秧田里行走,那些木条来来回回就把泥巴块子撬为细泥巴。牛在前边走,木撬跟着牛走,撬地的人扶着撬把,跟着撬走,牛尾巴甩起来的泥浆,把撬地的人身上脸上糊了一层泥巴。片刻过去,撬地的人就成了一个泥人。芒种一过,别廷芳就把那些联保主任和乡长去和区长们纠合到一起,去稻田里学撬地。一大群地方官员,会撬地的人没有几个,就是会撬地,也都生疏。不得不雇来几个会撬地的人,给司令部撬地。1933年芒种,别廷芳站在秧地边问:“这么多乡长区长联保主任,没有一个能撬地?”
一个穿着山丝绸的高个子男人说:“我会撬地。”
这个人是于炳若,在开封读过高中,还读过几天河南大学。在别廷芳的地方官员里,他穿的最讲究,甚至还有一套西服和领带。别廷芳说过于炳若,穿戴不像是地方官员,倒像是一个省政府的官吏。于炳若脱下牛皮鞋和丝质袜子,挽起裤腿,跳下水田,扶起撬把,鞭杆往撬把上咵咵敲几声,嘴里喊着打打打,两头牛拉着木撬噗踏噗踏开始撬地了。于炳若一只手扶着木撬,一只手不停地把糊在木撬上的涩萝秧子、葛巴草、猫猫眼抓掉,扔在田埂上。于炳若撬过的秧地,没有一缕碎草和麦茬,平平整整从地这边铺到那边。副司令刘顾三说:“于炳若撬地,单丢把。”那个时候,自行车很少,骑自行车的人一只手扶把,就叫单丢把。别廷芳说:“顾三,你不丢把,会撬不会?”
刘顾三说:“咱长四只手也不会。”
别廷芳问站在地边的官员:“你们会不会?”
一群人都说:“司令,我们不会。”
于炳若把木撬停下来,站到别廷芳面前,别廷芳笑了。于炳若的白色山丝绸糊成了黄巴巴的泥巴色,脸膛也糊满了泥巴点子,简直就是一天星辰。别廷芳拍拍于炳若的肩膀头子说:“二球,二球,于炳若就是个二球。二球,二球,于炳若是个二球。”
一大群地方官员在西峡口捂整了三天,于炳若就撬了三天秧地,别廷芳就站在秧地边看了三天。最后那天傍晚,夕阳把泥巴人于炳若弄成了暗红的颜色,站在秧地边的别廷芳也被弄成了深红的颜色。别廷芳对于炳若说:“看着你一身绫罗绸缎,不像是会撬地的人,却会撬地。那些穿着一身土布的区长和乡长,好像是会撬地的人,却不会撬地。于炳若,你说为啥?”
抠掉鼻尖上的泥巴点子,于炳若对别廷芳说:“别司令,你喜欢穿土布衣服,西峡口这些区长乡长自然要跟着你穿土布衣服,你看见一群穿土布衣服的区长乡长和联保主任,几乎和你一模一样,你就认为他们一个个都是小别廷芳。我喜欢穿山丝绸和洋布衣服,在你眼里就是羊圈里跑出个犟驴,咋看咋不顺眼。”
别廷芳小眼眯缝了一阵子,说:“于二球,明天起你就不是大贵寺的乡长了,而是丁河区的区长了。我别廷芳也懂得了,一个地方的官员都是一顺腿,都是清一色,都是土布衫,都是土布鞋,都是舔屁股沟子的人,这个地方就快完蛋了。就像蒋介石的将军们,都是黄埔军校清一色,都舔校长的屁股沟子,蒋介石的江山也就没有多长时间了。老日打跑了,老蒋的江山也就快完了。”
1939年,别廷芳参与收复新野和唐河之后,被晋升为中将军衔,从第五战区领来中将军服。他穿上试了试就脱下了。他对参谋长薛仲村说:“仲村啊,咱这一辈子,弄个中将也算是到头了。西峡口的山川河流涵养的地脉,在我这儿也算是绾了一个疙瘩。前一百年没有别廷芳,后一百年能不能出一个别廷芳,还不一定呢?仲村啊,人到了坡顶上,就要下坡了,我到顶了,也就快要死了。你问问于二球,丁河有没有上千年的柏树,给我做个棺材吧。”
沉默了很长时间,薛仲村才说:“别司令,我不恭维你了,你说的或许很有道理。人一辈子命里该有一千块银元,早早挣够了,命就早早没有了。人生下来之后,折腾来折腾去,都以为是自己在改变自己,其实那些折腾过程,在母亲的肚子里,老天爷就给你画好了一个圈子,无论一个人如何折腾,都在这个圈子里活动,最后也死在这个圈子里。人的命天注定,司令知道自己的天命,才是一个地方的大人物啊。”
薛仲村就给于炳若打了电话,捂着话筒小声问:“于炳若,丁河有没有上千年的柏树?”
于炳若回答:“有啊,扫癣庙外边就有七棵大柏树,恐怕还不止一千年呢。”
“放一棵,给别司令做一口棺材吧。要没有结疤的,要做成四五六的。”薛仲村叮嘱于炳若:“要悄悄地做,不要让人知道是给别司令做的。”
扫癣庙原来是一个庙宇,别廷芳搞地方自治,变成了学校。庙宇外边,七棵大柏树浓荫遮天,一年四季风老鸹在树上的巢穴里吱吱喳喳叫唤。扫癣庙有和尚的时候,七棵柏树是庙产,和尚还俗了,七棵柏树就属于无主的树。于炳若要放两棵做棺材,也不知道找谁打个招呼。他对扫癣庙小学的校长说:“放两棵柏树做棺材,我给扫癣庙小学修建一个大楼门。你看看这楼门,还是扫癣庙的老门楼,多不般配。”
扫癣庙的楼门修好了,于炳若就开始砍柏树,解板子。解好板子,又用柏树枝燃火炕板子。板子炕得干透了,才能做棺材。于炳若严格按照薛仲村说的四五六格式做棺材。四是指棺材的底板要四寸厚,一般的四寸板子做出的棺材底板,锛来刨去,就剩下了三寸多。于炳若选的底板四寸五厚,做出来的棺材底板也有四寸二三那样厚。五是指棺材的两块墙板和两块挡头要五寸厚,于炳若选的板子五寸五厚,做出来的棺材墙板也就有五寸二三那样厚。六是指棺材的顶板要六寸厚,于炳若选的顶板六寸五厚,做出的棺材顶板就有六寸二三那样厚。一般的柏木棺材,需要八个人抬,而于炳若给别廷芳做的棺材,起码要十二个人抬。于炳若别看上过开封高中,读过河南大学,却是别廷芳的追随者,他在给别廷芳做棺材的时候,自己也给自己做了一口和别廷芳一模一样的棺材,摆放在自己的厢屋里。
1940年正月初五,薛仲村坐着司令部的卡车拉找于炳若拉棺材。薛仲村面对着两口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棺材,问于炳若:“那一口是别司令的?”
于炳若指着棉布盖着的那一口说:“就是这口,没有一个结疤,没有一个木钉。”
薛仲村拍拍另一口棺材问:“这口是谁的?”
于炳若不好意思地说:“参谋长,是我给自己做的。”
薛仲村嘿嘿冷笑两声:“于炳若,你比我小几岁,棺材做这么早。”
于炳若说:“谁也不知道头天晚上脱掉的鞋子,第二天早上能不能穿上?谁也不知道头一天晚上发的面,第二天早上还能不能吃到发面蒸馍?”
柏木棺材拉倒司令部的后院里,漆匠就开始熬漆过漆了。批灰批了三遍,砂纸打了三遍,就刷上了一层土漆。趁着土漆未干黏度大,棺材内外贴上了一层白布,在白布的外边,再刷上一层土漆。西峡口人把这个过程,叫做里外镶膛。三天过后,又刷上一层土漆,贴上一层白布,在白布外边,再刷上一层土漆。这个过程重复五遍,需要十五天左右,棺材就彻底成为了一个人最后的房屋。第二十天,别廷芳捂着疼痛的肝部,一个人走进了司令部的后院,摸着黑明发亮的柏木棺材,自言自语:“还是于炳若靠得住啊。”
能叫棺材等人,不叫人等棺材。这是西峡口上千年的习俗。别廷芳看见了自己的棺材,内心安省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1940年农历二月初六深夜,别廷芳躺在床上,吐出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我看见我的棺材了,里外镶膛,黑名透亮,我去了阴间,也算是有一座好房子住了。人啊,一辈子啊,是没几天的事,还没有活够,就死了。活着的时候,却感到憋屈窝囊,想着死了就算了。阴阳两界间,一只脚踏在阴间的时候,阳间的那只脚把阴间的那只拽回来,人就活了;踏在阴间的那只脚,把阳间的那只脚拽回来,人就死了。我看见,我站在阴间的那只脚,把我在阳间的那只脚拽回来了,我就要死了。”说罢这段话,别廷芳就咯噔一声咽气了。
别廷芳睡在于炳若做的柏木棺材里,里面装了一百三十多斤水银。棺材顶部和棺材的墙壁结合的地方钉上了四根四寸长的钢钉。过了两个月,别廷芳被埋葬在老家一个活似乌龟盖子的一块土地上。通往别廷芳墓地有一条二百多米的道路,栽满了常青树。树林里,矗立着石马石狮子,还有一些拴马桩和石碑。1966年秋天,别廷芳的坟墓被掘开了,棺材里的别廷芳跟刚刚死的时候一样,脸膛上还有几团红晕。花丝格长褂上的图案依然清晰,里边的绸子衬衫也和新的差不多。只是随着跟空气见面,别廷芳脸上的颜色落了,慢慢变灰变黑。身上的衣裳也粉碎为银元那么大的块子,在风中飞扬。别廷芳的尸体被拉了出来,暴尸在山岗上。棺材被砸烂了,随便扔在坟墓旁边。别廷芳棺材里除了一百多斤水银,并没有陪葬的金银细软,掘开坟墓的人在坟地上开了一个批判会,便把水银卖了。夜色来临之后,几个人把别廷芳的尸体随意埋葬了。
给别廷芳有着同样棺材的于炳若,1948年春天死了,埋葬在丁河一个村子的山岗上。1948年秋天,西峡口就被陈赓的部队解放了。村庄的人们说:“于炳若不死,也是个被枪毙的家伙。”于炳若最后的归宿和别廷芳同出一辙,1975年冬天,村庄学大寨,把埋葬于炳若那座山岗的黄土拉倒河滩上,垫出几十亩大寨田。于炳若的坟墓在几十把头的挖掘下,被艰难地撬开了。于炳若的棺材里也装了水银,尸体也没有腐烂,身上的绸子衣服也在风中飘散。于炳若的尸体在山岗挖了一个坑埋掉了,如同埋葬一个死狗。 于炳若的棺材也是四五六柏木板子,村庄的木匠把棺材板子解成薄薄的木板,箍了五十个粪桶,村庄每家分一个粪桶。
别廷芳司令部的厨子老姚听说了别廷芳和于炳若棺材和尸体相同的结局,轻描淡写地说:“啥鸡巴司令,啥鸡巴区长,最后都是一鸡巴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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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