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桑 | 枇杷晚翠

枇 杷 晚 翠

少年读归有光《项脊轩志》，多年后仍记得其中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亭亭如盖”四字里头既有岁月感，又有种劈头盖脸的绿意，使人觉得分外幽凉。夏日读书于树下，日影斑驳，必然照得字句也清润起来，冬日虽说四野凋敝，而亭中仍然一团生机——枇杷晚翠，经冬不凋，想想真是好。

去江南，常见人家庭院花木茏葱，或于门前植几株山茶一丛南天竺，或于空旷处种三两棵桃李，或于曲折小径旁养些书带草与玉簪，也有的人家栽枇杷，十几廿年的树，荫蔽庭院，绿鲜可爱。

枇杷是冬日着花，白，且小，藏于阔大的叶片下面，毫不起眼，风吹过，落花簌簌，好比下了一场雪，十分幽净清凉。江南素来多雨，少雪。某些年份，雪就好比那有约不来的远客，直把人盼得望眼欲穿，这时，如经枇杷树下过，落英纷纷，好像淋了一场雪般，叫人心怡意软，觉得纵使江南雪不来也可原谅。

苏州拙政园远香堂东南隅有个枇杷园，内植枇杷几树，苍翠弥郁，蓬蓬茂茂，用俞平伯先生的话来说，是“终年绿阴罨画，婆娑可爱”。小园素朴，南部筑嘉实亭，亭设美人靠，春末夏初，登临小坐，清风徐来，满眼“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不可谓不应景。

庭院栽植枇杷，颇有朴素的乡野风味，此亦可算是拙政园的一种特色，别处园林似乎未曾见。

西晋文学家潘岳《闲居赋》云：“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又说，“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拙者为政，亲山水田园，而远朝堂纷争，自有一种散淡淡的隐逸思想在里边。昔年园主特意辟出这方小园，栽种枇杷，亦颇能体现出这种逍遥自得、拙者为政的意趣。

枇杷园乃拙政园的“园中园”，借一壁云墙分隔内外，墙外水光山色，楼亭俨然，墙内枇杷几树，碎石铺路，游人低徊其中，难免生出几分“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那云墙高低起伏，恍若白云舒卷，怡心怡意，墙角堆黄石假山，造型拙朴，敦厚沉憨，二者互相呼应，仿佛石上蔚然生云气，自成风景。云墙月洞门砖额刻“晚翠”二字，照应一院枇杷，分外应景。

晴日，日光丰沛，树影斑驳，游人从月洞门走出来，襟袖上也都是幽幽一片青碧。雨天，雨水淋霪，滴答不绝，转过听雨轩，登上嘉实亭，看檐溜叮咚，雨打木叶，也有一份闲适自在。

△赵佶  枇杷山鸟图

单就观赏而言，枇杷叶形不甚精致，难与银杏叶、槭树叶等媲美，胜在晚翠，经冬犹绿，时时看去，都有一团生意，蓬蓬如盖。假若入画，脱去苍翠，染一身水墨淋漓，亦堪玩赏。

古来文人画枇杷，多是带了叶的。

宋徽宗赵佶的《枇杷山鸟图》，动人处在于那枇杷叶上圈圈点点大小不一的虫眼。

虚谷笔下的枇杷，金丸累累，叶又多又密，处处透出一股乡野气。

江寒汀画枇杷，添了花鸟，明艳活泼，自有一份俗世的热闹与美意。

△王个簃  枇杷杨梅图

然而，我最喜王个簃的《枇杷杨梅图》，叶子无多，仅仅三片，俱用淡墨画出，又以浓墨勾勒叶脉，其中一叶，笔尖调了藤黄，边缘呈现出淡淡的黄，似枇杷果映照的颜色。一串枇杷垂下来，颗颗鲜润，粒粒饱满，底下是一盘杨梅，红艳欲滴，鲜美多汁。一页宣上，杨梅枇杷红黄相映，鲜艳诱人，无端使人觉得佳果丰足，日子丰美。

王个簃名字也好。簃，从竹，移声，指阁边小屋。一人居一小屋，屋前屋后野山野水，竹木环绕，有种萧闲淡泊的意思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