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悦纳你自己—窦小四《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序
雪潇老师简介：
原名薛世昌，1965年生于甘肃秦安。1986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诗学与写作学的教学和研究。“九三”学社社员。出版有学术专著《文学创作论》《现代诗歌创作论》《论文学语言的来历及其使命》《百年新诗百篇导读》《秦州上空的凤凰——杜甫陇右诗叙论》《话语·语境·文本——中国现代诗学探微》。业余从事文学创作，主要写作现代新诗与散文，系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出版有现代诗集《带肩的头像》《大地之湾》、思想随笔集《怅辽阔》等。
作者
雪潇
现居山城重庆的甘肃省张家川马关乡窦家沟人氏窦小四君的文学作品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就要出版了，那天她看到我给另一个人的一本书写的序，她觉得我写的序，还像个序——有序的样子，她于是芳心一动，让我给她也序上那么千八百字。推托不掉，只好从命。
但是从何写起呢？狼吃天爷，至少也得有个下爪的地方吧？在找到这个江湖上传说的“抓手”之前，我一度磨蹭着，同时盼望着——盼望着窦小四君能够回心转意，能够开恩，能够放弃让我写序这一企图。
磨蹭的同时，我当然也做了一些准备。万一磨蹭无效，我肯定还得义无反顾。
我首先对她进行了一番明察暗访。
隐约记得听谁说过她是研究生毕业，那好，那我就先查一下她的学术根底。我在中国知网输入她的笔名“窦小四”，却没有信息——她没有用“窦小四”这个名字发表过学术文章。她用“窦小四”这个名字发表的，都是文学作品。中国知网是个学术网，并不收录文学创作类的东西。于是我又输入了她的原名“窦娟霞”，点击，搜索，哗，一篇题为《凄凉命运 如匪浣衣——论悲剧女性曹七巧之“恶”》的硕士论文赫然在目。她确实是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零六级的硕士研究生，而且她的论文导师，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玉先生。
我是一个主要教写作的高校老师。好多年来，我用的都是董小玉先生编的写作学教程，由此，我应该也是董小玉先生一个意外的学生，所以，当我得知窦小四君乃是董小玉先生的高足，我马上觉得我们之间陡然地亲近了起来——除了都是这方土地上的老乡，除了都爱好写作，除了有几位共同的朋友，好像我还是她意外的大师兄，而她是则我意外的小师妹。
那么，我不给她写序，那还能给谁写序呢？再说，她去年还给我写过一篇题为《秦安诗鬼秦安魂》的评论哩！投之以木瓜，报之以桃李，我要是给她不写篇序，有些说不过去。
于是我开始认认真真地搜读她的作品。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原来窦小四君是个“走四方”式的文学多面手，教学之余，她写小说，也写诗歌，还写散文，甚至还写评论，堪称是上天入地，四面出击，且无往而不胜。
她的诗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她的长句子。比如“无数的信纸是一片树叶重叠在另一片之上/白昼那么/巨大我只听得见隐形的音量/来自你遥远的胸膛”（《一见钟情》其二）。我曾经这样为其点赞：我觉得敢写长句子的女诗人，说起话来一定是话多得不得了，伤痛和幸福都十分绵长，吹风就是长风，落雨就是缠绵的雨，吃面也不爱吃揪面片——爱吃长面。可能她会觉得这样才过瘾，这也就是所谓的才气浩荡——像清水河一样源源不断。像她这样长头发长句子长围巾的女子，要是在古代，给她一把琴，她立马就能够弹琴复长啸。
她的诗给我留下的第二印象，是智性之光的时时闪现——她有时会“思考”一些大自然的秘密，比如，清水河，这条河，它是从哪里来的？它是“从你的蓝眼睛而来的溪水”吗？比如，清水河，这条河，它向哪里去？它的去向是“你的黑眼睛”吗？我向来认为，一个诗人，能够意识到自己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仅仅意识到自己与人——尤其是“爱人”——之间的关系），这是难能可贵的。好多人都知道王家新的诗歌名言：“人与世界的相遇”，但是好多人写出来的诗却在事实上告诉我们：他从来也没有与世界有过相遇——他从来没有凝视过世界。但是窦小四却凝视过，比如有一次，她的凝视让她发现：“风在桃林中”不光是“游弋”着，而且还在“尝鲜”……，这是什么？这就是大自然的秘密！相比于我们心灵的秘密，大自然的秘密是更丰富也更高级的秘密。窦小四的诗歌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秘密，所以正在从爱的豪迈前进为想象的霸气：“今夜/人间的桃花只为我盛开”。
她的诗歌给我留下的第三个印象，就是她和几乎所有“为爱而生”的女性诗人一样，也喜欢写作一些题如《一见钟情》类的具有浪漫气息的爱情诗。似乎她们人人都有着爱的渴望，同时又人人都讨厌爱的折腾，所以她们无不向往着“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故事（其实，这样偷工减料的爱法往往让她们遭受到爱的挫折）并在自己的诗歌里加以歌咏。窦小四君的诗就是这样。她特别叮嘱我一定要读一下的《致清水河》和《再致清水河》也是这样。《致清水河》的最后说：“在你的柔情和光芒里/我宁愿我 为你写诗的具象的我/化为灰烬/在某一首风和日丽的歌谣里/任由一双鸟膀的拍打/将我挥洒在你的波心/从此 我将存在在你的存在里/直到永生”，《再致清水河》的最后说：“清水河/让我们用尽全力去相爱吧/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还有时间/相依为命”。……反正啊，窦小四和好多好多的女诗人一样，总是离不了“爱的主题”这一“单纯信仰”。
她的诗是如此，那么她的散文呢？
网上搜索窦小四的文字，度娘第一个推出的，就是她的散文《十九片窦小四》。和一般死气沉沉的所谓散文不一样，这篇文章一开始就跳跳荡荡，活泼可爱，颇具“小四”式泼辣的语言风格。“葬礼过去了，悲伤过不去。”“我的青春很是喂了狗，简直一塌糊涂。”“我读书，我写诗，是为了寻找，这个世上和我颜色一样的烟火，不论男女，不论老少，扎堆取暖。”这样的句子，在她的文章中时时闪烁。这是一篇“自传体”的散文，叙述了她的十九个生活片段。敢于把自己打碎成十九个小碎片，然后一个一个捡起来打量，而且不惧尖锐，这样的结构法，兀自不同凡响。用她的话说：“这背后可有名堂捏。”
古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是古人在强调读书之于写作的重要性，但是读了窦小四君的这篇文字，我觉得“诗”与“气”之间的关系应该调整过来：腹有华气诗自妙！腹有华丽气质，才有诗的如花妙笔。窦小四的文字就是这样：以气质胜，以泼辣和真率的气质胜！
她自荐的一篇，是其《朕本红妆意如蝉》。
这是一篇关于人生的荒诞以及人生于荒诞中如何求取意义的文化随笔。她之所以自荐这一篇，一定是想让我看到她的文字中除却抒情、叙事之外那思辨的一面。『小四按：哈哈，雪潇老师，其实我推荐给你是因为我想节省你的时间』显然，她的思维是十分活泛而灵动的。她的思维在多向、疾转、繁密诸方面，如汩汩之流水，可谓源源而不断。读她的文字，我觉得她太适合写散文，更适合写随笔。
她的小说，我只看过一篇。这篇小说有一个好名字：《死恰的素素》。
死恰的，是张家川话，也是我们秦安话，是我们这一方土地上非常可爱而深情、非常朴实而生动的一句方言。一如《欢乐颂》不宜唱给世俗的欢乐时刻（比如不能唱之于婚礼）而宜唱给那行将远去之人（比如恰恰宜于葬礼），死恰的，恰恰不是说给仇人与敌人的，而是说给我们的朋友、兄弟与姐妹的。这个小说，描写的就是“我”的一个“死恰的”朋友，一个平凡但是纯朴的农村女子。在这个女子的身上，有过一些说不上感人但是耐人寻味的故事。小说是需要虚构的，虚构的能力是另一种重要的文学想象力，说实话，如果仅仅从这篇小说看，窦小四的这种能力，目前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示。
为什么一定要这也展示那也展示呢？为什么一定要“走四方”呢？世界那么大，我们只有两条腿，我们走得过来吗？世界上的事情那么多，我们只是天地一个小小的我，我们能干得过来吗？人生需要奔放，但人生不能永远奔放，到了一定的时候，人生需要删繁就简。我们是普通人，要臣服于知足长乐的道理——不要对自己那么不满意，而要对自己感到满意。要对自己走过的路感到满意，要对自己取得的成绩（哪怕它不是多么惊天动地）也感到满意。
窦小四的二姐，我们姑且叫她窦小二吧，曾经给她说过这样一句话：你要悦纳你自己。
我直觉的感到这话说得真好！从字面上看，悦者，喜悦也；纳者，接纳也。悦纳自己，就是承认自己进而接受自己，就是喜欢自己进而欣赏自己。
我问张家川的文化名人马丑子：“悦纳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比宽容更宽容！”比宽容更宽容，那是多么博大的胸怀啊，于是悦纳自己，就是多么博大的对自己的一种接纳。是的，人固然是要严于律己的，但那指的是人与自己搏斗时的剑拔弩张。人终归是要和自己和解的，悦纳自己，就是我们和自己的和解，就是平和安祥，就是人书俱老，就是风烟俱静！
而窦小四自己是如何理解她二姐的这句人生箴言的呢？她说：“悦纳自己，是的，不管是笨拙的，幼稚的，孤独的，自卑的，丑陋的，不幸的，甚至是残缺的，不管上天把我们雕刻成了什么样子，也都请'悦纳’自己，做个不卑不亢的快乐的人。”（《十九片窦小四》）她显然听懂了她二姐的话。不是吗？如果你认真地阅读窦小四君的文字，字里行间，你会分明地感觉到，她就是一个如此这般的快乐人！
我相信，她的文章，也会越来越充满快乐的气息！
行笔至此，序文渐成模样，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标题了，这个标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它就是窦小四二姐的这句话：“你要悦纳你自己”。我认为，用这句话做本文的题目，那是恰当不过，天造地设，舍彼其谁！
2018/5/10
天水博爱居
《雪落在马关的村庄》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