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正月二十这一天

2019年正月二十这一天

作者:

窦小四

2019年正月二十这一天,是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日子,没有任何大事,或者意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可是,我却偏偏在无数的日子里要固执地专门写这一天,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所以,人所最不了解的,往往是自己。

这一天,按照寻常的日程,我应该一大早起来去赶飞机,然后在飞机上看树变成草,看云变成鸟,看村庄变成微小,或者,看蜿蜒1600多公里的秦岭很快地变成一条越来越淡的细线,横贯南北,骨骼嶙峋而清气纵横。

然后,下午,亦或晚上,我便能够在重庆一年四季山清水秀的俊美里,呼吸着那与北方干燥而土腥气味完全不同的润泽而新鲜的、能够洗人肺腑的空气了。

当我呼吸着那样润泽的空气的时候,我的脸上,是连宝宝霜也不用擦了,山城的,润泽的,水汽的周遭的一切的树和花朵,都是干净的孩子们的脸,是心形的甜美,和桃色的清洁,和艳丽。

可是,我改变了寻常的日程,而把本应该这样一天,滞留在了生我养我的大西北的阿阳城里。

上天好像为了眷顾我,半夜时分,更清晨,甚至直至中午,就在那宽硕清白的天际中飘起了雪花,可真是顺心遂意啊,可真是满心欢喜。

父亲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终于说:“还是去中医院看看吧,总也是疼。”父亲一边说,一边用他的右手抚摸着他的左腿。

于是,吃了母亲准备好的饭食,父亲、母亲和我,便带着小侄儿出门了,去中医院给父亲瞧瞧扭伤了的左腿。

清凉的夹杂着雪意的令人神清气爽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吹来,好生惬意。

父亲常常就诊的医生在手术,于是,只好等。

母亲在大厅里的椅子上坐着坐着,却不见了踪影。我便四处搜寻,终于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在一个硕大的白柱子前,看到了母亲的背影。

母亲一个人站着,望着天空,也望着白雪,就那样飘飘洒洒地降落在一切能够接纳、也能够承受它的人们的头发上、衣袖上、脖颈间,亦或楼顶上、松枝上,亦或被人们的脚踩得凌乱了色泽的水泥地上。

要是有屋檐,那该多好啊,雪,屋檐,最好是六角双檐,雪,屋檐,是多么好的搭配啊,就像一对方方面面都最最匹配的男女,气韵,骨气,容颜,性情……总是,是最最赏心悦目的一幕景……

我走过去,问母亲:“妈,外面很冷,坐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来了呢?”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从左侧转过脸来,朝我很谦卑地笑了笑,往里面指了指说:“进来个年龄很大的老人,腿脚很不方便,我就站起来让他坐下了。”

我说:“哦,那你在里面站着就可以了,外面冷。”

母亲说:“我站在里面的话,那个老人会不自在。而且外面在下雪,出来走走也好。”

看着母亲脸上那又一次的谦卑的笑容,我无话可说了,便只好默不作声地向前走了一步,和母亲并排排站立在了高峻的楼檐下,一同半仰着头,看那天青色空中,飞雪如花,洋洋洒洒……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时刻,可是,也许,也许许多年后,当我再想起这一幕,这我的一生中只有这一次的、无法重复的这沉默而安静的、和母亲并排站在楼檐下,仰头望着飞雪娟娟的这一幕,该是多么幸福而珍贵的时刻啊!

父母老了,见一次,少一次,陪一次,少一次……

望着飞雪,想着这样的白色的精灵的轻快,也想着这样的黑暗一样的生死的凝重,对着天空的我的眼睛里,漫出了泪水。

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察觉呢?

不知道母亲,在和我一样这样站立在一个高峻的楼檐下,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半仰着头凝望着天青色的空中娟娟地飞舞着的白雪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思想她的母亲呢?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有母亲的人,是幸福的,有父亲的人,也是幸福的。想到这里,我突然向着天空,伸出双臂。

我是想拥抱谁吗?那个我无法具体知道他到底是谁的,一个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亦或双亲都一同失去了的什么人呢?

我突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恩,感恩让我的父母健康,慈爱而勤奋地,小心翼翼地陪伴在我们的身边,让我们不会像没有了父母的孩子那样,光秃秃地赤着脚丫,站立在没有雨伞,亦或枝桠为他们遮挡阳光,也遮挡风雨的土地上了。

大约11点40,挂了号的医生从后面的大楼里形色匆匆而神色疲惫地走了过来,我便扶着父亲,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姓卢,我只知道医生姓卢,却并不祥知他的名字。

他进了办公室,并未落座,只是匆匆去洗了手,因为他刚刚从一台手术上下来。

洗完手之后,他从暖瓶中倒出水来,给自己沏了茶一杯茶,然后,他拉开了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又干又硬的锅盔,也顾不得水烫,就吸溜着嘴巴,边吃边喝起来。

父亲,大约是因为腿疼难耐,就急不可耐地开始了询问。

我看到卢医生的握着锅盔的手在轻微地颤抖,随着他的手的颤抖,他的送到嘴边的锅盔便也一同颤抖起来,碎末,那锅盔的因为卢医生许是饿极了也疲惫极了而来的颤抖震下来的碎末,便在从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里,飘飘摇摇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我示意父亲稍等,等卢医生安静一下情绪,也松弛一点疲惫了,再询问,父亲会意,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卢医生很快地嚼完了那块又干又硬的锅盔,在最后一口也并没有完全咽下去的时候,就已经低下头,想要帮着父亲挽起裤腿了。

我赶紧蹲下去,蹲在地上,把父亲左腿的裤脚,三下两下卷起来。

卢医生便开始凝神敛气,一心一意地帮父亲这边捏捏,那边揉揉地开始了检查。

如此这般,五六分钟,便得出结论,是韧带拉伤了,而不是骨头或者说关节处有积液。

我很赞赏这位医生,他并没有像旁的一位说的,去做彩超,或者核磁共振之谓之谓……

旁的一位,眼睛瞧都不瞧病人,只说,去做彩超,去做核磁共振,更不要说是低下头来,替你捏一捏,说先用自己的学识来考量一下,看到底是什么了,再借助器械……

所谓“大医精诚”,大概说的就是卢先生吧。

从医院出来,带父母侄儿去“一品轩”吃了牛肉面。

吃面的过程中,弟弟因为有事,要先离开,四岁多的侄儿,问爸爸说:“爸爸,你的钱够不够啊?”弟弟说:“够啊!”我说:“你问爸爸钱够不够用,你是要给他啊?”,小侄儿笑着点点头说:“嗯。”小手中握着我刚刚给他买零食剩下的一块五毛钱。

送父母回家了之后,我便一个人走向了我所深知寂静的,却让我的心安然的,我的小屋里去,那里,有我的孤独,有我的思考,有我的安静,有我的欢喜,也有我想要闻到的,令我欢喜的味道。

一个人走在阿阳城的街道上,天空中,娟娟地飞舞着清白的雪花,我拍了一段小视频,发给一个故人,我说:“您瞧,在下雪!”

于是,我便满心欢喜了。

及至进得屋内,一切都是昨日刚刚离去时候的样子,白百合,紫的、白的紫罗兰,和一支彩色玫瑰,安静地在茶几上散着它们的芬芳;那几株静静相依偎的文竹,舒展地静立在那年代深远的陶罐中;那小秦小盆友送给我的彩陶中,是清脆碧绿的绿萝,在水嫩地生长着,也静默着,地上,偶有的痕迹,看不清,那凌乱的模样,违反常理地使我欢喜。

一场酣睡!

一场酣睡方醒,弟妹打来电话,说她快要车站了,让我一同回去,临别之时,想一家人聚餐送我,我便欣然前往。

一场火锅宴,是弟妹的贤良,是母亲的爱,也是姐姐的爱。

在我写到这里的此刻,我亲爱的父亲,喝醉了酒,在对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说笑,我一个人坐在这里间的屋内敲着键盘,满心欢喜。

我想,胡兰成对张爱玲承诺的,所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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