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惠:写《满江红》引文天祥不满的昭仪
王清惠:妾命薄如叶,流离万里行
在文学史上能留下姓名之人,相对于那笔墨耕耘的芸芸众生来说,万不及一,众多的人是一生写作,但作品因各种原因不得传世,以至于湮没在文字的汪洋大海之中;而有些才情绝佳之人,因偶尔的机缘,如鸿泥雪爪般留下的印迹中,也难以识得其全貌。
王清惠便是这留下了点滴印迹之人,她一生只留下四首诗和一首词,其他都随着历史的风烟,消失在那迷蒙的天空中;但是,就是这几许文字,让我们识得了一位在一个特殊时间中,经历了事件女性的一段心路历程。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
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问嫦娥、於我肯从容,同圆缺。
这是她写的一首《满江红》。王清惠是南宋末年人氏,为宋度宗的昭仪,生卒年不详,是临安失陷后,被元人押解着去大都时那数千宫人中的一员。
宋朝实在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朝代,作为文人的天堂,它生活富裕,天空中似乎都弥漫着浓浓的文化气息。
但是,在整个宋朝三百余年的时间中,除了北宋初年澶渊之盟后,有了一段难得的好时光外,一直是外患相伴,几乎没有一天的安稳之日,中间还经历了亡国之痛,于是,才有了南北宋之分。
亡国后,最痛苦的无过于那些皇宫嫔妃和宫女们,她们作为战利品,统统被押解北上;但是,“靖康之难”时的那些女人们更为悲惨,一路走一路被奸淫欺凌,走到,容颜美艳的被分配给军官为玩物,差一点的被分给兵士为奴。
而南宋亡国后的宫人们的待遇似乎要好一些,史书上对她们的遭遇记载并不很多,到了北国后,至少没有为奴和做苦力,但真实情况如何,也并不是很清楚。
据《钱塘遗事》载:元人“索宫女、内侍、乐官诸色人等,宫人赴莲池死者甚众”,但还是有数千之众的女性被押解北上,王清惠作为昭仪,自在其中,一路愁云惨雾,凄凄惨惨戚戚地向北而行。
她是在途经北宋故都汴梁时,在一处唤作夷山的驿站中,面对大宋王朝的旧时景物,百感交集,想着自己不可预想的命运,想着故国难回,想着亡国之痛,于是,在墙壁上写下了这首《满江红》。
这首词并无用典,很容易理解,上阙说自己玉颜美貌,得君王宠爱,尽享荣华富贵;可惜,这所有的美好,都被那一声鼙鼓击得粉碎。
下阙尽道大势已去,大好河山皆膻腥,空遗千古恨;继而,又从叹国运拉回到自我际遇的描述,宫人们风餐露宿,对寒残月,苦不堪言,于是,问嫦娥,我将随你而去!
昔日的软语浓情,轻歌曼舞,转眼间化作尘烟喧嚣,铁骑践踏,而今身不由已,凄凉悲伤,看着身边凶恶的兵丁,看着遥遥无尽的路程,想着今后未知的命运,岂能不悲从中来,尽道神伤。
这首词将亡国之痛与自己的遭遇紧密结合,是袁枚之“作诗,不可以无我”的最高体现,远非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可比,它出自一位昔日受宠人之手,自是更显得伤心和悲痛。
作为一位嫔妃,此词以血和泪,由自己的喜怒哀乐升华到国之兴亡,承载的是整个时代和民族的悲恸,仅此便令人崇敬有加。
词被后来亦是押解到此的谢太后等一众人看见,引起了巨大的共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流传了开来,最后,传到了被囚在北京的文天祥手中。
文大丞相可能是理解有误,他以为这王清惠是想委身事仇,这让高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他情何以堪,于是,援笔依韵也写下一首《满江红》,并写有小序五字为“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
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丹阙。
王母欢阑瑶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
听行宫、半夜雨霖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
铜驼恨,那堪说。
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
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
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文天祥代王清惠作词,这也算是奇事一件,这要他的集子中可能是唯一,他其实要说的是,不仅是我们男儿要有浩然正气,即使是女子,也要屈膝事敌,要保持节气。
这于文天祥来说,当然是应该这样做,但是我觉得,要用这一标准来要求一个小女子,就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了,对她们来说,生命最为重要,要是不想事敌,早就随着那一众投水的宫人们一起死节,也就走不到大都来了。
要是按大道理,或文天祥的观念来说,全国人民都要拼死反抗,但是,实际情况是不可能如此的,危难之时,“十四万人齐卸甲 更无一人是男儿”,王清惠只是一个弱女子,难道还要让她去纵马挺枪杀蛮夷,以死殉国吗?没道理嘛。
有趣的是,在被俘北上的队伍中有一人,名叫汪元量,他是一位宫廷乐师,也是一位诗人,据说他是主动要求北上的,这就很不可思议了。
于是,后人推测出,他是因爱慕王清惠而做出这样决定的,并且也随之演绎出一系列的凄美的故事,好痴情!
他当然是最先看到王清惠这首词众人之一,于是,他也依韵写了一首,同样有五字小序为:“和王昭仪韵”。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
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
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
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
肠断处,心难说。
更那堪杜字,满山啼血。
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
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这里有个小问题,文天祥是“代王夫人作”,而汪元量是“和王昭仪韵”,这夫人和昭仪可是差着好几个等级呢,后世都认可王昭仪,这是因为汪元量为宫廷之人,自然是知道王清惠在哪个层级,而文天祥当然不关心这些。
同文天祥的题意不同,汪元量在词中体现的是关心和怜爱,于节气一类的励志毫无关联,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受尽屈辱的小女子应有的姿态。
王清惠一路是如何到的北国,以及到了后是如何的一番光景,不得而知,但她后来是出家当了道士,年龄不到30岁便香消玉殒了。
汪元量也够幸运,他应该是以他的技艺,服务于元人宫廷,他在大都期间,不但有人身自由,还多次看望被囚的文天祥,最后是在多次要求下,回归南方,终老湖山。
据说他是在王清惠出家后,也去王附近的道观当了道士,在王清惠逝世后才回到南方,但也有人说不是这样,他回归时,王清惠还有诗相赠,然后才挽髻为道,道号冲华,客死北地,真相后人是很难以说得清楚。
而汪元量能够如愿回归,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濒行,与故宫人十八人,酾酒城隅,鼓琴叙别。不数声,哀音哽乱,泪下如雨。”
看来,那时的元人,有时还算有宽容;汪元量回到南方后,他写了大量的遗民诗,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于是,也有人将其比作杜甫,以“诗史”称之。
王清惠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这首《满江红》词展开的,但是,观后世对此词的评价,似乎都围绕在最后一句,即宁愿出家当道士,与嫦娥共孤寂以明心志上来了,这个我认为就很牵强了。
自程朱理学盛行后,将女性的贞洁提高到生命价值观之上,这也是在“靖康之难”中,众多女性的遭遇得以广为流传的原因之一,其实,这三千名宫人的命运都不是她们自己能掌握的,大家看重的是,她们在受到侵害时,只要是失了贞洁,就必须死,不然,就不是好女人。
王清惠被后世褒扬,是因为大家认为,她出家为道士,保住了自己的贞洁,于是便崇高了,大家都将赞扬之词纷纷献上,如果失贞了呢,那就是另外一外模样了,管你《满江红》写得再好也无用,除非你自尽明节,不然,无人喝彩。
我不知道王清惠是否失贞,但她肯定是这三千宫人中的幸运儿,她们中的绝大部分是没有这样运气的,北上的都是容颜艳丽的宫人,那些粗使丫头元人是不费那劲的。
所以,她们的命运定是给那些元人当小妾,或者更惨,要是讲贞洁,她们就只有死路一条,要是这么多人都能去当道士,元人也是养不起的。
这牵涉到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崖山之战,十数万人蹈海,尸漂数十里,誓死不降,彰显的是中华民族不屈之精神;靖康之难,全城人将张邦昌弄去火上烤,开封一城人性命得保,从此在金人的统治下,甘当顺民。
谁好谁不好,谁对谁错,我不敢乱下定义,记得鲁迅先生曾有过一段描述,大意是说,强盗进了寡妇门,恣意妄为,邻居无一敢出来解救,强盗走后,大家都站出来指责这寡妇失了节气,应该如何如何。
好像有点扯远了,王清惠的身世让人感叹,这是那个时代造成的,她一个弱女子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我们不能如文天祥一样,将她这首词中的“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将嫦娥解读成元廷后妃,王清惠是想要与其一起伺奉元朝的皇帝。
但也不能解读成王清惠为保自己的贞洁,早就作好了去出家的准备,因为,此时的这些宫人们,命都不保,何敢侈望能有这等好事,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她在这里问的嫦娥,是孤寂的化身,是无人理解的孤独,从此后,如花开花落,无人问津的凄惨,是一个被抛去异国他乡的小女人无助的叹息,与苟且存世是没有一毛钱关系的。
文天祥因误读而写的词,无形中也使得更多的人认识了王清惠,他对此太在意,因为,气节于他是唯此为大,他这样要求自己,也同样要求别人,于是,他意犹未尽的又依韵代作了一首:
燕子楼中,又挨过、几番秋色?
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
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
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文天祥是道德标杆,但他对王清惠的理解上,远不如汪元量还得体贴,他是视女人的节操同个人品质合二为一,即,你身受浩荡皇恩,自是不能事敌,反之便是淫媚荡妇,为人不耻。
“世食宋禄,羞为北臣。妾辈之死,守于一贞”,好在,至少于历史文字中,我们看不到王清惠有不妥的言行,后来还有人说忽必烈早闻她诗名,要将其纳入后宫,被她拒绝,而她又以道士的身份,照顾和教授被俘去北国的幼帝赵显。
吴国生如梦,幽州死未寒。金闺诗卷在,玉案道书闲。
苦雾蒙丹旐,酸风射素棺。人间无葬处,海上有仙山。
后来的赵显被放逐到天山,王清惠忠心事主,一路随行,当然,这些都是传说,谁也不知真相究竟为何,但人们都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王清惠的形象更加饱满。
生于西子湖畔的王清惠,最终骨埋他乡,再也没能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故国,一缕香魂,漫漶于北国的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