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人间惆怅客 ||贾宝玉印象3:难以顾念的手足深情
在《红楼梦》荣、宁两府中,宝玉有名头的堂兄亲弟有贾珍、贾琏、贾环,对这些“泥做的骨肉”宝玉少有亲近。姐妹有大姐元春、二姐迎春、三妹探春、四妹惜春。宝玉自幼蒙受元春教导,又和另外三个姐妹一处长大,同她们之间手足情深。眼看着姐妹们最终死的死、散的散,自己顾念不及,这深情成了宝玉内心的长痛。
元春是宝玉心中的隐痛。
她和宝玉皆自幼系贾母教养,元春乃长姊宝玉为弱弟,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春手引口传,教书识字。他们名分虽是姊弟,情状有如母子。元春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宝玉为大观园所题的对额得以取用,是贾政“欲使元春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
元春省亲时,特令宝玉这个“外男”入内相见,行过国礼,元春命宝玉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好了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殷殷之情,让人动容。后来,元春命“姐弟裁诗韵”,在众姐妹的诗中,元春格外瞩意宝玉的作品。当看到由黛玉捉刀的《杏帘在望》时,禁不住夸弟弟“果然进益了”,其亲昵之态、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元春之于宝玉,有祖母的威严、母亲的慈祥、还有作为贵妃的隔漠。“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想不明白,大姐姐才情不俗、品貌非凡,为什么要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为什么举家上下还以此为荣?姐姐回一次家多不容易,父女相见竟然“隔珠帘而勉忠勤”,不能说真心话;祖孙、母女相见要行国礼,不能享天伦乐;兄弟姐妹相见要写诗文唱赞歌,不能畅叙手足之情……这样的亲情还有什么意趣?有什么滋味呢?
因此,宝玉把自己对这个姐姐的感情情尘封起来,深藏在心灵的某个角落里,轻易不去碰触。元春才选凤藻宫时,宝玉只为秦钟病逝伤心,没有为姐姐高兴。元春省亲时,他是忙于题对额、作诗应付,在繁文缛节中团团转,也说不上有多少快乐。元春从宫中赐来礼物,他诧异于自己所得的竟然和宝姐姐相同、而不是和林妹妹相同,当知道这不是误传而正是姐姐的意思时,大不以为然,把自己得到的礼物转送黛玉、任其挑选,可见并不是多么在意姐姐的馈赠。元春过世时,他正在病中,世事不知,也没有象家里人那样有天塌下来的感觉,甚至连悲伤都不曾有。其实,重情如宝玉者,怎么能对自己的大姐姐没有感情?他不是不爱,而是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敢去明确这份爱,想到姐姐荣华背后的落寞,他心里隐隐作痛。
迎春是宝玉心头的悲痛。
这个懦弱的二姐生来命苦,父亲不疼、母亲不爱,哥哥嫂子也不把她放在心上,连丫环仆妇也敢欺负她。她只是和姐妹们在二太太跟前才过上舒心的日子,只是沉迷在《太上感应篇》中才能寻找到寄托。她与世无争,把自己缩小到不引人注意的地步,可还是在劫难逃,被父亲草率地许给一个恶俗的男人,最终折磨致死。
人们都说这是她的命,可宝玉知道她是可以并且应该有不一样的命运的,她不应该作为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独立人格的人被父亲出卖。宝玉想起他们曾经下棋的情景,棋子落枰、悄然有声。那时,她能够感受到二姐姐的单纯的快乐,能感觉到她在对弈中的灵巧聪慧、沉静温婉。姐弟俩有时兴之所至,一下一整天。这情形祖母没有见过、伯父没有见过、甚至很多兄弟姐妹也没有见过,在他们眼里,二姐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二木头”,就连二姐姐自己恐怕也承认这一点。宝玉是多么希望二姐姐能发现她自己的聪明和美丽啊,他多么希望祖母和伯父能还有其他所有人能发现二姐姐的宝贵啊!
可是,他失望了。二姐姐定亲,祖母和父亲对孙家都不满意,单因为她是大伯的女儿,就任凭大伯作主,谁也没有对这桩后患无穷的婚姻进行阻拦,谁也没有为这个美丽宝贵的姐姐真正负责任。宝玉自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到孙家,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迎春带去四个丫环)。”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除了悲痛,宝玉还能为二姐姐做什么?
二姐姐出嫁后回娘家,见她那光景,宝玉实在“替她受不得”,他为此“睡不好觉”,央告母亲接二姐姐回来,还让她住在紫菱洲,孙家来接就说老太太要留。当母亲不同意这个央求时,他闷闷不乐地来到黛玉房间,放声大哭。他悲伤地说:“人到大了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的苦楚!……原打算告老太太接二姐回来,可太太不依反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无可奈何的宝玉只得叹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趣儿!”想到自己娇弱的二姐就这样覆水难收,宝玉怎么不悲从中来!
探春是宝玉心里的伤痛。
宝玉和探春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姐妹中他和探春最为厚密。黛玉初来时,宝玉知黛玉有名无字,就送黛玉“颦颦”二字,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兄妹俩一问一驳之间,含有多少意趣!
宝玉烫伤后几天没有出门,探春一见面便笑道:“二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言语间充满关切和顾念。 那次,探春还把宝玉叫到一边,背着众人说了很长的知心话。她告诉宝玉自己又攒了些钱,让宝玉从城里给她带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还告诉宝玉,她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给宝玉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宝玉爱怜这个妹妹,不想她太劳神,借父亲说舅母的话,说她做的鞋子“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借袭人的话说赵姨娘怨她只顾宝玉不顾环儿。探春听后毫不顾忌地指责自己的生母糊涂,旗帜鲜明地表示自己“作一双半双(鞋子),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 “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兄妹俩是何等推心置腹!连宝钗都眼热道:“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她大概和哥哥薛蟠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探春偶结海棠社,宝玉赞“倒是三妹妹高雅”。宝玉入社取名号,探春说:“你的号多得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他们一同到潇湘馆听黛玉讲诗、评香菱学诗;一同钓鱼占旺相;一同放风筝;一同在怡红院庆寿开夜宴;在赵姨娘唆使彩霞偷东西后,宝玉为顾全探春的脸面,自己承担责任来瞒赃……无论外人眼里怎么看、怎么说,兄妹俩总是以诚相待,荣辱与共。
探春知道自己要远嫁了,闷闷地走到宝玉这边来,宝玉不知就里,只问探春黛玉临死的情况。当探春走后,宝玉得知她要远嫁,啊呀一声,哭倒在坑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定了会神才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了。……”可宝玉有什么办法,她的伤痛连宝钗都不理解,他连把三妹妹留在身边借口都找不到,只能任凭她“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探春远嫁,宝玉痛伤离别,痛不欲生!
为迎春的错嫁受摧残,自己又帮不上忙,宝玉对着黛玉大哭一场;为探春的远嫁难再见,自己又留不住她,宝玉对宝钗、袭人又大哭了一场。当惜春矢志出家的时候,宝玉却再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这世上除了大观园,哪里还有女儿的情趣?这世界除了自己家,哪里还会拿姐妹们当人看?这世上除了我宝玉,有谁还知道并相信女儿的尊贵?他看清了女儿命运的悲苦,深知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四妹妹。虽然出家意味着生离,可那是女儿免遭荼毒的唯一出路啊。在经历了曾经生离死别的伤痛之后,面对四妹妹的出家,沉痛的宝玉只有任凭娇贵的妹妹“缁衣顿改昔年妆,独卧青灯古佛旁”。
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也死了。三妹妹远嫁了,终不得见了,也不知等待她的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四妹妹出家了。昔日的的大观园一片荒凉破败,就算想“凭仗丹青重省识”,也已是“一片伤心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