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两个时间,一个物理时间一个梦时间,搞不清楚容易乱
《红楼梦》文本中,看似自相矛盾、令人困惑不已的时间,若以“梦时间”去理解,不仅不会是问题,相反,既“近情近理”,而且还是作者精确之至的体现。
作者“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第十五回脂批),文本中人物的言行,是他们在风月宝鉴正面看起来所处年龄“近情近理必有之事”(第十六回脂批)。年少的贾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自不必说。
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贾府,众人见她怯弱不胜,便知她有不足之症,便问她常服何药,为何不赶紧疗治?黛玉便说,她天生如此,一直治疗不断,却皆不见效。听说她三岁那年来了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她父母不肯,癞头和尚说,她的病若要好,便不许再听哭声,除父母之外,不可见外姓亲友之人,方可安度此生。脂砚斋对此批道:“三岁上,尚未能甚记事,故云`听说'”。
但是,文本中,宝玉和诸芳又有着超越他们年龄的梦一般才华,而“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宝钗更是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熟,但这在梦幻中同样也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
第七回,宴宁府,宝玉初会秦钟。对于学名秦钟,脂砚斋批道:“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而秦可卿、秦钟、秦业三人之中,位列十二正钗的秦可卿无疑才是真正的主角,秦钟、秦业只能算作陪客,因此,秦可卿才真正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
第十二回风月宝鉴第一次出现,其正面是美丽动人的凤姐,而反面是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脂批指出,“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红楼掩面人”秦可卿,虽然在风月宝鉴正面她病亡时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注1]的风流婀娜、年轻貌美之女子,但在风月宝鉴背面,“情天情海幻情身”的她隐指已成“青冢骷髅骨”的胤礽,去世时已是五十余岁的老朽。
比托于秦可卿的诸芳,她们在演绎相互交集又各自不同的人生的同时,同样也成为隐喻载体或传声筒,暗喻作者难以明说的“甄士隐”,表达作者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她们的实际年龄同样并不象风月宝鉴正面看上去的那么小,她们青春飞扬的“红楼掩面人”的脸上,其实也写满了“青冢骷髅骨”的沧桑。
脂批指出:“此书表里皆有喻也”,因此,在风月宝鉴背面,文本中的时间也是隐喻之“假语村言”,并不是正常的物理时间,而是“梦时间”。如果以英国桂冠诗人布莱克之名句“刹那在永恒里收藏”形容“梦时间”,确实有点夸张,但“梦时间”却是梦里日月长,真正称得上书中的瞬息,便是人世的沧桑。
如从第十八回到第八十回,从风月宝鉴正面看,物理时间流逝不到三年,但在与它关联的时间里,清朝皇权却悄然进行了三次更迭[注2]。因此,在风月宝鉴正面,以物理时间衡量,文本中人物的年龄差似乎并不固定,这在“梦时间”里不仅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而且,这也正是“梦时间”精确之至的表现。
第十回秦可卿中秋节后突患怪病,病情进展很快,九月初三凤姐探视,不过十来天,她连起身都很困难。贾敬欢庆寿辰之时,也才只过了半个多月,她却对前来探视的凤姐吐露真言一一“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呢。”凤秦这次对话是在“论病细穷源”的张友士去后,而且,到了十二月初二,秦可卿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尤氏和凤姐已经谈论料理秦可卿后事,秦可卿之死迫在眉睫,因此,秦可卿一定会死于这年年底。
但秦可卿死于第十三回,而在这中间第十二回又夹入贾瑞之死,贾瑞因在贾敬寿辰之时对凤姐起淫心,后遭凤姐毒设相思局而得病,百般请医疗治,总不见效,“倏忽又腊尽春回”,最终贾瑞因正照风月鉴而魂归幻境,似乎秦可卿并未死于这年年底,而是下一年年底,这岂不自相矛盾?
其实一点都不矛盾,因为文本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第十六回脂批),使用的是“又不知历几何时”的“梦时间”,只要“心传神会”到其中的言外之意,就会发现,矛盾之处其实同样也正是作者精确之处。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提到贾蓉十六岁,而到了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亡,贾珍为贾蓉捐龙禁尉,贾蓉的履历表上写明贾蓉二十岁。秦可卿隐指胤礽,胤礽死于1724年(雍正二年),因此,如果不考虑文本用的是独特的“梦时间”,第十三回文本的真实时间是1724年,即意味着第二回到第十三回,文本呈现的真实时间是1720年一1724年。
第十一回,秦可卿正因怪病而一筹莫展之时,贾敬却开始欢庆寿辰。贾敬隐指雍正,贾敬这次寿辰,来宾规格如此之高一一东西南北四王合体、“隐寓十二地支”的六公齐聚,又在秦可卿死亡之前,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其实是暗喻雍正登基,百官朝贺;贾敬此前似乎身在红尘之外,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宁国府却大张旗鼓为他庆寿辰,其实是暗喻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胤禛登基,出人意料。
此前的第十回,秦可卿中秋节后突患怪病,其实隐喻持续长达六十一年的康熙时代即将落幕,胤礽政治困境日益加剧;九月初三凤姐探视病中的秦可卿,她连起身都很困难,隐喻康熙驾崩,胤礽悲剧结局已不可避免。康熙时代终结于1722年,该年农历十一月康熙驾崩。次年雍正登基,也正是秦可卿向凤姐吐露真言说她熬不过年之时,而胤礽去世的时间是1724年农历十二月,中间确实间隔一年。
九月初三,秦可卿“病情”的分水岭,隐喻康熙驾崩,胤礽在政治上完全成为孤儿,政治生命彻底被划上句点,而他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正统一方马上就将只剩梦之残影。黛玉之父林如海也是在九月初三,如同一道残阳,消失在地平线,从此黛玉真正成了无家之孤女,她的处境雪上加霜,虽然还有贾家,还有疼爱她的贾母,但毕竟是寄人篱下,毕竟贾母已经是风烛残年。
林如海的离世时间与秦可卿“病情”的分水岭的时间相同,这绝非巧合。胤礽谥号“密”,而黛玉堪称文本中一个真正的“密”之女子,她的前世今生寓言了比托于秦可卿的“九十春光”,即“三春”和“三秋”[注3],而末世登场的她充满泪水的今生,隐喻的正是正统之残影。
黛玉的父亲离世,加剧了她的人生困境,更契合了她的悲剧性隐寓,她和秦可卿之间有着神奇联结,两人父亲的离世,对两人而言具有同等的意味,因此,文本安排他们同样在九月初三离世。
康熙驾崩于康熙61年(1722年)农历11月13,而不是九月初三,但这并不是作者的失误,更不是作者对历史的无知。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时间是隐喻之“假语村言”,同时也是作者将真事隐去的“甄士隐”之一部分。中国文学有着悠久的悲秋传统,文本中“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第一回脂批),康熙的驾崩决定了胤礽的最终命运,因此,必须将康熙驾崩的日期安排于决定胤礽最终命运的“第二秋”[注4],这是“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是精确之至的艺术之真。
而九月初三,或许取意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因此,楔子中石头对空空道人所说的“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绝不是作者的虚言。
作者通过文本中的第一正人宝玉的太虚一梦,创造出奇幻的梦空间一一天上的太虚幻境和“玉兄和十二钗之太虚幻境”一一大观园,营造出一个神奇而梦幻的意境,所呈现的却是现实主义的情节和场面。梦幻和现实相混,但“梦幻”只是手法,反映现实才是目的,因此,《红楼梦》堪称梦幻现实主义的不朽传奇。
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时间的法则,都只是光阴里的匆匆过客,天才的作者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如果以“刹那在永恒里收藏”形容作者的人生与他倾注一生心血创造的、具有独特“梦时间”的文本之关系,却再也恰当不过了。作者不过只是时间长河中的“刹那”,而他创造的文本却超越所有时代而与时间共存,“刹那”的作者因而也成为“永恒”。
注1、秦可卿死亡时,贾珍为贾蓉捐龙禁尉,贾蓉的履历上写道:贾蓉,年二十岁。据此可以推断,贾蓉之妻秦可卿年龄在二十岁左右。
注2、详见系列拙文 19《红楼时间 2非正常时间》
注3、详见系列拙文 21《林黛玉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之寓言》
注4、详见系列拙文 20《“三春”何解?》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