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塑造了我
的一部分 Uni-Note Vol.087
“书三篇”之终结篇,改变我人生的十本书。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座独木桥,我之蜜糖,也许是彼之糟糠。打捞记忆,主要是为了重识自己,纪念生活。
《水浒全传画本》
施耐庵著,白宇改编,蒲慧华等绘,1997,山东美术出版社。
在我上小学的1990年代,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了两套古典名著绘画本,父母给我买了四大名著中的《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以及《说唐》《说岳全传》《杨家将演义》《东周列国志》。
唯独没有买《水浒传》,恰恰是因为我最喜欢这部小说,觉得一本书容量不够,于是另买了四卷本的《水浒全传画本》——当时的定价就高达88元。
作为80后的最后一届,我儿时的读物还保留了许多革命教育和英雄主义色彩,前者如《十大元帅的故事》《长征 前所未闻的故事》,后者如收录了孙叔敖斩两头蛇、萦缇救父、八思巴成长的少年英雄故事画本。
我爱读水浒,当时也是因为爱英雄。众多古典名著里,水浒传的英雄排了名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北宋硬汉男团108”(包含三位女硬汉),最符合粉丝文化的需求。1998年,张纪中版电视剧《水浒传》开播,配上戴敦邦的画、刘欢的歌;几乎同时,小浣熊和小当家干脆面推出水浒卡。这些水浒周边,为我追梁山好汉营造了立体的粉丝文化氛围。
年幼的我,裁剪妈妈衬衣内衬的硬纸壳,用蝇头大小的钢笔字,把108位梁山好汉的星宿、绰号和名字抄在上面,再剪下长条的包书纸镶边(算是装裱),然后用宽透明胶“塑封”,时时拿出来背诵,直到全部背熟。这种行为,现在看来让人迷惑,但其影响之深远,以至于我现在看到1-36的数字,都能联想起对应的天罡星好汉。2014年我参加工作,拿到同一届入职的61人名单,周末用了大半天时间,把每个人的资料在网上搜罗了一遍,这种思维习惯,也来自童年的背诵。
至今来看,这套书的改编的文学和美术品位都很高,硬精装的盒子上印着武松打虎,四本书的书脊组成林冲雪夜上梁山的画面,
四本书的封面,分别是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武松醉打蒋门神、卢俊义生擒方腊、宋江李逵魂断蓼儿洼,
封底则是七星智劫生辰纲时,白日鼠白胜口中的民谣: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儿时我被封面的英雄人物吸引,在家门口的墙上用铅笔画下真人大小的古代侠客形象,在我当时的概念里,最有男子汉气概的元素,莫过于髭须、肌肉和刀枪。直到很多年后,我才读懂那套书封底的民谣——那才是催生出这些好汉的根源。
《鲁宾逊漂流记》
丹尼尔·笛福著,叶蔚青 泉波译,1995,广西民族出版社。
这是对我产生重要影响的第一套外国书。编者用心良苦,这套“少儿历险丛书”,收录的是三个漂泊受苦的故事(《鲁滨逊漂流记》《汤姆·索亚历险记》《苦儿流浪记》),现在想来,很有点《新闻联播》“外国很乱”的意思。
我最有代入感的是《鲁滨逊漂流记》。当时我父亲“下海”,母亲常上夜班,当时社会治安不太好,家属区流窜着偷车贼、吸毒犯甚至人贩子,我因此有许多时间在家独处——如同荒岛上的鲁滨逊。
鲁滨逊流落荒岛求救无门后,开始系统性地规划时间、建造防野兽的高篱、把墨水按一定比例兑水以便写足够长久的日记,这些细节我至今仍有印象。当时我有样学样,一本正经地规划自己的书包、玩具柜,以及漫长的童年时光。
《鲁迅杂文精选》
鲁迅著,王培元选编,2003,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至今难忘初中的第一堂语文课,陈晓萍老师没有讲课,她拿出一盘神秘的磁带,放了一段诗歌朗诵给大家听,然后让我们凭印象写下刚才听到的内容。另一项作业,是让我们抄写《木兰辞》。
几年后我考入师范类院校,才意识到,陈老师当年的第一堂课,是个独具匠心的语文水平摸底。她给我们放的磁带,是“九叶”诗人陈敬容的一首诗,诗名不记得了,印象中有一种透明发光的美。中国现代文学,以这样的方式,迷住了青春期的我。
学到《背影》,陈老师讲起她曾在衡阳师范学院见过朱自清的学生,转述学生眼中的朱自清。当时的我觉得,课本里这位作者,仿佛也曾走过距我母校几公里外的大学,或者说,仿佛就在我身边。
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教育部《中学语文教学大纲》指定书目”,我最早买的几本,包括《呐喊》《朝花夕拾》。语文老师让我们每周写周记,我和班里好几个同学写得饶有兴致,甚至互相“攀比”。此时,《呐喊》《朝花夕拾》成了我的法宝,我模仿其中独特的语言风格,并受到书中题材的启发,观察生活中的家人、邻居、风物。学习议论文写作时,鲁迅的杂文又成了我的武功秘笈。初三上学期,我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杂文精选》,当时读着上瘾的印象,至今留存脑海。
这本书的目录页上端,我用铅笔写下“学鲁迅学得最像的人”,下面是四个名字,瞿秋白、徐懋庸、唐弢,最后一个,是我自己的名字。再下面,我像忠实粉丝一样记录“反驳鲁迅最凶的人”,被我记录在案的是:梁实秋、徐志摩、高长虹、陈西滢。最后一行写道,“鲁迅反驳的人:废名”。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开始长胡子,当时我和许多同学幼稚地认为,刮胡子是大人做的事,于是我们只能让细软的胡子在嘴边越长越长。当时我的鲁迅文风已经不是秘密,我的胡子在班上也长得最茂盛,于是一位大嗓门的同学开始用湖南话喊我“鲁迅”。我由内而外地鲁迅化。那时的我没想到,将近十年后,我兜兜转转,选择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作为自己的研究生专业,并用一个暑假的时间通读了《鲁迅全集》。2019年,我写了一篇“采访”鲁迅的职务作品,我在朋友圈转发此文,承认自己包藏着假公济私的粉丝之心。
《零下一度》
韩寒著,200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
我的初中时代始于2001年,当时同学们以流行歌和流行小说分成两大阵营——周杰伦还是王力宏?韩寒还是郭敬明?
我的选择都是前者。读韩寒,是从《零下一度》开始的,如上所述,我当时读课外书的思维都是为了模仿写作。我曾反复读《零下一度》的一些文章,也像修炼内功一样,消化那种让我读一次笑一次的幽默感。也读钱锺书和王朔,也是因为《零下一度》的相关文章。
后来我借了邻居大姐姐家的《三重门》,读得手不释卷,甚至给各章节加上了水浒式的回目,如第4章我拟的是“罗天诚情书失利 小师妹仰慕相依”,第10章拟作“体育生真假掺半 南三中度日如年”。《三重门》对我更直接的影响,是我像书中男主角林雨翔(恰与我姓名首字母相同)一样开始搞长跑——我幼儿时体弱多病,小学时母亲带着我长跑,我当时很辛苦——初二可能是为了吸引自己的Susan,我开始积极长跑,参加了校运会男子3000米,拿了第三名(当时比到天黑,许多同学们说第二名其实少跑了一圈,本该是我的。至于第一名,是长跑特长生,输给他不丢人)。
如今翻开《零下一度》,让我意外的是,当时我在扉页写下这么一句话:“一个文化大城市里‘没文化’的人拼命读书写出来的东西。”
《拿破仑·希尔成功学全书》
拿破仑·希尔著,伍心铭主编,2002,光明日报出版社。
这是一位表叔送给我的,表叔比我大十岁左右,当时做销售工作。他告诉我,他会读每期《故事会》前面的那些短笑话,选出合适的记在心里,跟人打交道时适时抛出。
这个秘诀对我没用,当时我看《故事会》,喜欢抄录每一页页脚的名人名言。
表叔送给我好几本“成功学”读物,包括刘墉的《面对人生的美丽与哀愁》《创造双赢的沟通》,以及这本银色封面的《拿破仑·希尔成功学全书》。三本书我当时都读得很认真。高二文理分班时,父母都以为我会选理科,因为当时我成绩在年级排名比较靠前,高一又是物理课代表,但他们不知道我的文学情结那么深。
做选择的时候,我没有太多纠结,因为我熟读的拿破仑·希尔告诉我,始终选择做自己喜爱的事,而非看起来有利的事(大意)。后来高考填志愿选择中文专业、考研选择五角场文理学院、找工作选择南瓜泡沫,每每与父母的预期相左,我参考的,仍是拿破仑·希尔的这条“真理”。这也算不上盲从,毕竟,这些人生经验是他拿着卡耐基的投资,细致访谈美国50位各行各业成功人士后的研究成果,我相信的与其说是成功学,不如说是经验和实证的社会科学。
《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关于一部以电影为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史铁生著,2006,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套书叫“九元丛书”,副标题“中篇金典”,顾名思义,就是一些当代文学经典中篇小说,每本定价9元。当时进入高三的暑假,许多学生的家里都开始搞“计划经济”——吃穿管够,买教辅书籍管够,但限制零花钱,防止额外消费分心。我和基友Webham当时就遭遇银根紧缩,他最先在新华书店发现这套书,买了一本韩少功的《爸爸爸》(好像是这本),看完借给我看,他见我也喜欢,就提议两人“团购”,各买其中的几本,换着看。
就这样,我们像收集四十二章经一样,用极其有限的现金,开始悄悄攒“九元丛书”,我买的除了史铁生这本,还有王蒙的《杂色》、余华的《古典爱情》、王朔的《动物凶猛》、路遥的《人生》、方方的《行为艺术》,后来高考越来越近,我们专心复习,没能凑齐这套“四十二章经”。
但那段偷读当代文学的经历,至今让我怀念。那些先锋小说,对于一个乖乖高中生来说,简直就是语文课本之外的降维打击。我的收获不在于读懂了多少,而是来自“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文学世界”的震撼(高中时读《李敖回忆录》,也有类似的效果)。当时晚自习之间的休息时间,我和Webham总要去操场散步,一边在黑灯瞎火的操场走圈,一边谈论文学和世界,我们讨论顾彬的“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我们都不觉得自己读到的这些小说是垃圾,但我们也憧憬现代作家懂多门外语的境界。
那种纯粹的散步讨论,也奠定了我和Webham的文学友谊。高考填志愿时,我们都选了中文专业,大学四年保持纸质通信,把各自新写的小说誊写清样,用奢侈的挂号信寄给对方。他大学毕业后结婚,我是伴郎。我研究生毕业后工作,来到他工作的城市。如今,我们各自的小家庭时常相聚,我曾跟红药开玩笑:我和Webham如果是真基友,就完美复制了《断背山》的剧情。
《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
陈思和著,2003,北京大学出版社。
我在本科期间买的最重要的一本书。当时我去南宁寻访基友群奶,旅途中偶遇此书,扉页记录:“己丑年‘五·一’晚购于广西大学正校门三联书店”。
对于一个热爱文学,却在创作上迟迟没有成绩的年轻人,这本书为我打开另一扇门,作者走过类似经历,最终在此书中展示:搞不出文学创作,还可以搞文学批评嘛。
书中的文本细读,当时看得我目瞪口呆,我仿佛在龙宫遇见定海神针,真是得劲的趁手兵器。一年后,我开始复习考研。两年后,我跟作者成了校友。三年后,我私淑已久的作者成了我的导师。
至今我写的小说、诗歌、剧本、散文都没得到过像样的发表机会,首先发表的是我读研时写的书评,在文汇报接连发表多篇。如今我在工作中每天都要接触各种文艺作品,我用到的有力武器,仍然是文本细读,楔入作品的“缝隙”,在解读和访谈中丰富作品的内涵和外延。
这既是我吃饭的手艺,也成为我的生活方式,人生,本该是一趟发现美的历程。
《中国古代文学史》
马积高 黄钧主编,2006,湖南文艺出版社。
对我的写作有直击灵魂的启发。
这三本书是我的本科专业必修课教材,每学期学半本,三年学完。当时没有特别的感觉,直到考研复习整理笔记,古代文学这块,我几乎把这三本书抄了一遍。古代文学作家作品浩如烟海,这套书没有生搬硬套西方理论话语,而是熔炼历代文论,用优美的汉语品评诸家,用看似感性的语言概括各自风貌,区分这些作品的精微差异。有一晚,我抄此书时脑后一凛,忽然福至心灵,这种无拘无束又如臂使指的语感,我仿佛在刹那间大彻大悟。
《唐诗鉴赏辞典》
1983,上海辞书出版社。
我曾写到自己与此书的渊源:读本科时,我曾从《唐诗鉴赏辞典》里选了200首,将诗连同注释鉴赏打印出来,每天背一首,并细读书中鉴赏,历时大半年背完。如今虽忘了大半,但仍然受用。
好的诗歌,是以极短的篇幅写阔大的世界,如同踢街球,在窄巷泥墙之间闪转腾挪,传、接、攻、守,与踢全场同样讲究,甚至需要更精细的工夫。玩熟了诗词再写文章,会有一种上了高速的爽感。
《走出帝制》
秦晖著,2015,群言出版社。
书中的文章,我是在《南方周末》副刊“辛亥百年”专栏上分期读完的。
读研时,我试图超越中文系学生空对空的局限性,读到秦晖先生的这系列文章,简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让我邂逅了社科最好的样子。
我的兴趣有了着落,经由社科指路,选择了记者工作,开始读社会这本大书。
今天的封面来自电影《阿基拉和拼字大赛》(2006)剧照,书影来自本人现拍和网络资料图。最初列了三十本书,写了十本已经饿晕了,残缺真是文字的宿命啊。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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