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喊雨
□ 杨辉峰
那是多年前的黄昏,我和父亲一起站在窑背上喊雨。雨水的影子鱼一样消逝,多年干涸的梦境。我是如此渴望一场大雨,恩赐于贫瘠荒芜的故乡。村庄的小庙翻修一新,神婆神汉们忙碌了一夏天。雨却在雨的盼望里走远,麦子在麦子的故乡喊疼。深夜里慢慢起身的麦子,我看到它满头簌簌的泪花。我深深地低下头颅,怕高扬着脖子的麦子咒骂我的无知,我在黑暗里和父亲一起高喊,一场大雨不久遂将整个村庄包裹,严严实实地封锁于千丝万缕的渴望里。喊声里是父亲的舞蹈。父亲笑了。在黑夜里,我借着闪电,看见他久违的笑容月亮一样皎洁。白花花的雨水和父亲的泪水一样奔涌而下,那是源于土地深处的雨水,也是源于大地深处的热爱。
雨水是父亲肚中的琼浆,也是他心中永远也吐不完的苦水。这穷困潦倒的大半生,只有父亲熟悉谙每一滴雨的质地。窑背上的艾蒿颤抖着,狗尾巴草瑟瑟而动,父亲的声音被一场电闪雷鸣擦亮。多年以后,当一切悄悄化为乌有,唯有那喊雨的声音一直停留空中,在时间的隧道里凝固,父亲亲手建造的两眼窑洞早已经坍塌,不复存在。唯有心中那份渴望雨水的心情,那份喊雨的姿势没有改变。
父亲仍然热爱着自己的几亩山地,宝贝蛋一样珍惜,但随着年事已高,那份与日俱增的热爱只能是简单的热爱,对于土地的充分利用和挖掘,已经力不从心了。
每每看到父亲,从沟底挖弄来一堆堆黄芪、酸枣、艾草、柏籽、蝎子……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唯有珍惜今天的一切,宽恕命运里的一切苦难、一切不幸。是的,父亲喊雨的声音,是炊烟袅袅的故乡的消息,但一切已经成为永恒。很多年了,父亲却很少再去喊雨。在这个连同声音都待价而沽的时代,也许,父亲并没有创造多少财富,在他眼中,任何世俗的东西,不过都是为了可怜的生存,至于声名权力等统统与他无关。父亲一生清贫而执着,这也是他给予我的唯一的美德与财富。当父亲的喊声化为雨声,我也已人到中年。父亲的庄稼地变为果园,果园再变成庄稼地,沧海桑田,倒腾了几个来回,还是改变不了父亲的宿命。父亲不再喊雨,不再年青。一个农民的艰辛和苦楚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喊雨的父亲,头上的白霜已经添了一层又一层,却不再一如当年那样去喊雨。千山暮雪,一如白头。在这喧嚣寂寞的人间,最能慰藉父亲心灵世界的,仍然是那一场场土地渴望着的雨水。
待到周末,我要回一趟老家,看看那里的秋玉米,看看那里的晨昏,看看那里的庄稼……隔着沟沟坎坎,隔着屋屋檐檐,或许能找到父亲当年喊雨的姿势和喊雨的影子,那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情,始终饱含着父亲朴素的热爱,对土地的深情与厚爱,那里一定还保存着父亲的声音,喊雨的姿势,喊雨的韵律,喊雨的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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