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台 | 王家永:就在几分钟之前,我死了……
风 从 哪 儿 来
文 | 王家永
我终于知道人是有魂魄的,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我死了。
早上八点多钟吧,我在斑马线上奔跑,一长串凄厉的车喇叭声由远而近,等我闻到轮胎急剧摩擦路面产生的焦臭味时已经迟了,我的躯体凭空飞起,然后意识就没了,就像断电灭灯那么突然。
过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秒,我“醒”了,看清肇事的是一辆黄色双层大巴,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围着车。遭受这么个庞然大物的撞击,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视觉、听觉也没问题,这没道理。更没道理的是,我竟然看见十米开外的马路牙子旁,我伏卧在沥青路面,一动不动的,像一堆破布,一大滩血水从身下漫出、扩散……120急救人员赶到了,一位男医生蹲在我身旁忙碌片刻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双手一摊,摇着头回到车里。警察马上过来拍照,很快我被抬上担架,从头到脚蒙了一块白布,然后塞进急救车里呼啸而去,而我的视觉、听觉仍停留在事发现场,旁观警察们善后。
我真的死了,魂魄出窍,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冷热,意识还在,能听能看,应该还能飞。因为那辆肇事大巴变小了许多,渐渐地,警察们的大盖帽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我像一片被风卷起的小树叶,在空中盘旋。脱离躯体的束缚后,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盈,这体验居然令我有点愉悦,看来,以前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无知。
我越飞越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天空一下子黑了。太阳仍在,无比耀眼,却被黑漆漆的虚空裹挟,随时都可能湮灭。我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肉体死了,灵魂即将跟着消亡么?
我怕。
我拼命想事情,很久远的,最近的。
死亡之前,我急着横穿马路要去干吗?我绞尽脑汁(如果还有大脑的话)却茫无头绪,意识越来越弱,有一刹那我觉得就要魂飞魄散,突然,我的视觉回来了。
天空很灰,街道上,车辆、行人往来穿梭,像暴雨前抢着搬家的蚂蚁。一切那么地眼熟,我回到了安州,变成一副无处可栖的魂魄。哦,想起来了,横穿马路时,我心急如焚,赶着去找灏喆,我的儿子。灏喆瞒了我去见网友,女的,他高一时的同学,叫叶茜,我认识,挺漂亮的女孩。
今天是月假日,灏喆不用上学,七点钟就起了床。他的眼神有点奇怪,躲躲闪闪的,早点只吃两口就匆匆出了门,说去书店买教辅。
收拾房间时,桌上的笔记本没关,我顺手一点鼠标,弹出了灏喆的QQ页面。点击登录后,我看到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有十几页之多。他跟一个叫“落红成阵”的网友聊了大半宿,话题尺度之大胆令我目瞪口呆。我抖抖索索地点开“落红成阵”的空间,只看几张照片,懵了,是叶茜!早上六点十一分,她发来消息,说她去凤凰湖大酒店开房,要灏喆八点钟准时到。这个叶茜已经辍学两年,她爸是安州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在雷公岭开了家琉璃瓦公司,还有好几个采石场,名车豪宅、二奶小三一大堆。缺乏家教的叶茜逃学、嗑药、滥交,小小年纪已经声名狼藉。
完了!我的灏喆,竟然被这个小太妹引诱,再过几十天他就要高考……我不敢往下想,愣神半晌后,慌忙找来手机呼叫灏喆,很快听筒里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这小祖宗竟然关机?我两腿一软,差点摔倒。
凤凰湖在南郊,大约十几分钟的车程,已经七点四十多,我得赶紧打的过去。出小区大门,再走半里路才是有的士经过的碧涢路,中间还隔着府东菜场,时间不多了,我大步跑起来。
到了菜场门口,我不得不停止奔跑,买菜的人太多,我也喘得不行,胸口像敲鼓一样胀痛难忍。我捂着胸,在人堆里踉踉跄跄,想歇口气,却不敢停下来,哪怕几秒钟都不行,我得赶紧去凤凰湖阻止他们胡来。我的灏喆,听话的乖孩子,老师心目中能考名牌大学的好学生啊……如果不是看了灏喆的聊天记录,这个时候我也会来菜场的,菜摊前慢悠悠地精挑细选,然后回家做几个他爱吃的菜。
灏喆是我最大的骄傲,小学到高中,每次考试下来,他总是名列前茅,从没让我失望过,熟人们都知道我们母子俩是多么不容易。灏喆上小学那年,他爸抛弃了我们,跟一个女的去了很远的地方。我这也是活该,谁叫我当初鬼迷心窍,被甜言蜜语,还有漂亮的外表给引诱呢?甚至不惜跟家人反目。有一阵子,我把怨气撒在灏喆身上,他的脸很像他爸,我瞧着就恨。作业没按时写,打;吃饭挑食,打;上学迟到,还是打。本来就很乖的灏喆变得更加乖巧,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几年下来,我的气也慢慢顺了。两次每况愈下的短暂再婚之后,我对婚姻不再抱任何的幻想。这些年,除了工作,我不是在家琢磨厨艺,以便适应灏喆日益挑剔的口味,就是带他参加各种培优班、兴趣班。只要我的灏喆吃好、穿好、学好,能考个好学校,将来有了好前程,我什么都无所谓。灏喆很争气,上高中后,成绩从没滑出过年级前十,最近几次的家长会,班主任私下跟我交底说,只要正常发挥,灏喆考个985学校没问题。现在,离高考不到三个月的关键时候,叶茜竟然引诱我的灏喆去开房!灏喆这是要重蹈我的覆辙呀,天知道这个小魔女会不会蛊惑他嗑药……我心里的气血直朝上涌,牙根直痒痒,活吃叶茜的心都有。
出了菜场,迎面驶来一台的士,没停。这是双向车道,得穿过十字路口去对面的招停点。我在斑马线上往南大步奔跑……
我在安州住了二十几年,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不会走岔,凤凰湖在南边,我的腿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北行走。明明知道方向,却没有能力去把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么?街道、树木、行人一下子变小了好多,我像是飞起来了,忽左忽右,像断线的风筝。终于,我看到了凤凰湖。
窗帘裂开了一个巴掌宽的缝隙,房间里的光线不太亮,又宽又大的软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床上横着一条凌乱不堪的棉毛毯,灏喆和叶茜四仰八叉地并排躺在毯子下面,裸露在外面的四只脚不时互相轻踢两下。我可能来的太迟了,在房顶飘来飘去。他们开始亲吻起来,我急了,想飞下去阻止,却感受不到任何的重量,只能绕着吊灯乱飞。
“灏喆,快回家。别犯傻,她是个坏女孩,回去!”不知哪来的力量,我突然疯狂喊叫起来,声音大得吓人。
灏喆显然什么也没听到,伸手去摸叶茜的头发,叶茜捏捏灏喆的鼻子,他们侧身面对面地说笑着:
哎,快九点了,我妈可能马上要喊我回去。
这时候还记着你妈?嘻嘻。
她卖菜时总爱带点水果回去。
你妈真好,羡慕。
羡慕?
嗯?
成天除了念叨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就是问我明天想吃什么,十几年就这些,烦透了。你不明白的。
十几年的含辛茹苦,到头来却是“烦透了”,灏喆漫不经心的抱怨深深刺痛了我,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房里的影像模糊了许多。很快,我什么都看不见,就跟看电视遇见信号中断那样。不过,我的听觉还在,很清晰地听见“滴”的一声响,然后是叶茜的声音:出事了!今天早上八点,安州的。你看,上了《手机快报》
小小的安州,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灏喆的声音。
车祸,府东街的十字路口,一个抢红灯的大妈被双层旅游巴士撞飞啦。
死了?灏喆问。
死了。
又是大妈,她干嘛要闯红灯,赶着去投胎呀。有照片么?灏喆的语气有点轻蔑。
没有。
无图无真相,发个毛的新闻?
马上,房间里一阵嘻嘻哈哈,笑声像尖刀,深深扎进了我的心脏。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我听错了,或者是个梦。
哎呀,凉飕飕的好冷,哪儿吹来的风?是灏喆在问。
我也感觉到了,外面吹进来的?门窗都关着呀。
感觉是头顶上吹下来的,是空调……没开嘛,奇怪。
……
突然,我失去听觉,魂飞魄散。
翌日,一则转自安州论坛的新闻在安州各个微信朋友圈里疯传:水果刀割喉花季少女殒命凤凰湖,斑马线喋血单亲慈母撒手府东街。昨天上午,安州城区接连发生两起血案,前后仅相隔十几分钟。
八点二十分左右,城南凤凰湖大酒店215号房间,一名花季女孩惨遭割喉,失血过多死在送往医院的急救车里。由于酒店监控系统正在更换升级,摄像头全部停摆,除了嫌犯遗落在现场的一把水果刀,没有任何视频资料,警方正全力调查、甄别凶案线索。值得一提的是,遇害女孩刚办理了出国留学手续,女孩的父亲是一位身家过亿的本土农民企业家、市人大代表。
八点三十五分,府东街口又发生一起严重车祸,一位女士向北横穿斑马线时,被一台东向行驶的双层大巴撞飞,当场死亡。十分钟后,警察通过死者手机联系到唯一的家属——市一中一名成绩优异的高三学生。死者是一位单亲妈妈,车祸发生时,孩子正在书店买教辅,距离车祸现场不足一公里……
注:本文已留用,拟发2017年《槐荫文学》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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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王家永,70后,笔名、网名镜子里,湖北安陆人,系安陆市作协会员, “槐荫论坛”文学版版主。2012年通过网络平台开始业余写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为主。
第 十二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