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鲁玉琦 | 四清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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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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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玉琦,垣曲人与共和国同岁。垣曲作协会员,部分作品刊登在《运城日报》《运城晚报》《舜乡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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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清桥
鲁玉琦
鲁振三十来岁,一幅冷冰的脸孔,很少有笑容,说话直来直去,不看情面。他和王铁是初中同学,在一个班里没少磕磕碰碰。有一次考试王铁眼睛一瞟,偷抄了同桌一道代数题,鲁振告诉了老师,从此俩人结下了死疙瘩。毕业后王铁到县政府当了一名通讯员,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入党提干,走上了公社书记的领导岗位。
鲁振在县高中读书,考上了省财经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县财政局任会计。“62压”许多同事被精简下放回乡务农,他是业务骨干,当然受到领导器重 。一次回家却改变了他的想法,驼背的父亲早就失去劳动能力,母亲多病,经常是手捂着胸口,有一次心口窝疼,吐了半碗血,差点送了命。他是家里的长子,弟弟们还小,孝敬老人只有靠他了,他下定决心想调回本县工作。县人事局听了他的具体情况 ,同意接受。回单位后提交调动报告,县人事局压住不理睬,他找到局长,谈了自己的困难和想法,局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很同情你的遭遇,但工作不能调动,咱县需要你这样的干部,谁不知道你是全县铁算盘。”他一听这敷衍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不过镇静下来,告诫自己:“好事多磨,多找几次再试试。”三番五次上门都是碰一鼻子灰,性情刚直的他两眼变得直勾勾的,只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说话声充满了怨恨,“调动不行,我辞职总可以吧!”这句话是逼出来的但惹恼了局长,局长手在桌子上一拍“辞职我管不着,但调动没门!”鲁振的脸气成了猪肝色,胸脯一起一伏,不由地握紧了拳头在桌子上狠狠一砸,“我辞职啦,你管不着,少耍威风!”门“啪”的一声,从此离开了单位,带着妻儿回到了父母身边。
晚上鲁振躺在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单都拧成了一团,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反复播放,今天和王书记发生的小摩擦,好像又要发生什么不测。他清楚自己的刚直脾气,不会卑躬去送礼,没有屈膝的媚骨,一身正气,有啥可怕的。
一连几天加班干,各家各户拿来的木椽都派上了用途,木椽顶起的桥洞模型造得结实得很 外边又糊了一层泥巴,接下来该运石头券桥洞了。
保管五十多岁,标准“国”字脸,满脸皱褶里堆满了笑容,善良憨厚,是个半挂泥瓦匠,领着一伙人建桥。
贫协瓜子脸,见风使舵,领导说什么都听,在工地领着几个年老人筛石灰和沙子。
队长年轻,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说话办事利索,脑子也好使,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带领大家担石头。河滩的鹅卵石,圆蛋石不能用,只有到四五里外的石板沟,开采有面有楞的板型石块才行。担石头论斤记工,每次担石头回来,队长过称,会计记账,这些全是责任和义务。
西北风刮了一夜,清早手伸出来不一会儿就要呵口热气暖暖。担石头的路上鲁振对队长说:“早晨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也不知道有啥不祥之兆。”队长打圆场说:“这几天担石头活重,晚上还要合计担石头的斤数,熬夜累的。”鲁振总觉得有一种抹不去的阴影笼罩着,上眼皮还贴了一片麦秸杆,心里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鲁振这次遇到一块大石头,担上太重,敲开又不舍得这块四方楞整的好材料,咬了咬牙,努着劲,拼命担,扁担压得“咯吱咯吱”响,腰弯成了弓,脸上通红,好不容易到了亳清河边,右脚踩在过河石上,换步迈左脚时掉进河里,他打了一个闪,双脚蹚在冰冷的河水,一摇一晃缓慢走动,走出河水时,裤腿湿了半截,水珠滴答着。到了工地圪蹴地上记账,冷风一吹,浑身发颤,心里暗想:“这可能就是今天的祸。”其实祸不单行,考验刚刚开始。
王铁书记披了一件小大衣,还带一名随从人员,慌慌张张向工地走来。大家一看书记面部带有一股杀气,眼睛瞅人瘆人呼啦,平日挂在嘴角的冷笑也消失了,他把小大衣顺手扔给随从,一个箭步跳上刚建好的桥洞模板上,双手叉腰,准备讲话,这时贫协吆喝了一声:“书记当心脚下,才抹过泥很滑。”书记后退了半步,右脚踩在石头上,左腿屈曲踩在桥洞模板上。活神仙对会计低声说:“老虎抖了抖身上的毛,准备开始发威啦。”王书记又一次皱了皱眉,面部肌肉连续抽动了三四下,“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今天来工地,一看进度,二传达上级指示精神,在农村开展四清工作,即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产。我们公社就以东坡村为试点,今天我带来的是咱公社会计,具体工作由他负责,成立四清小组,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公社会计借风扬场,捋了一下头发,瞪大了眼珠子,似乎在显摆马王爷有三只眼的厉害,腋下夹紧了书记的小大衣,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东坡村的财务问题社会上有反应,问题肯定不小。搞运动就从东坡开始,我们要认真清查,就连芝麻黑豆大的事都不会放过。”
突然来个大清查,群众有点摸不着头脑,大多数人低头不知该说啥,贫协组长唠叨着:“政治运动积极参加,四清工作对咱老百姓有好处,我大力支持。”
鲁振深思了一阵,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他是个直筒子,犟脾气,自己认准的路,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的眼睛朝着书记瞥了一下,嘴角自然地抿了抿,脸被一片阴云罩着阴沉沉的,一字一句就像钉钉子一样,铿锵有力,“四清是上级政策,我同意。假如有人借机整人,那是白日做梦—妄想。我当会计钱一分不差,粮食一斤不少。”话音刚落,群众一阵掌声,王书记挤了挤右眼,心里就像吃错了药怪不是滋味。“本来想借四清吓唬一下,在我面前服个软也好缓解十年前的同学关系,谁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今天还来个蹬鼻子上脸,弄得我挺难看。既然是这样就一不做二不休,我就不信,磨道还寻不下驴蹄。”王铁抖动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小大衣,转回头故意朝群众露了一下笑脸,自信地走了。
过水桥基本修成,贫协组长从村里找来一块残缺的墓碑,原来镌刻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立在桥中心,准备用红漆写上桥的名字。劳动中有的说叫“过水桥”,队长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年搞四清,就叫'四清桥’吧。”大家一致赞成。队长唤鲁振借一步说话:“老鲁我知道你账目清干,生活清廉,查也是白查。你的字写得好,'四清桥’还是你来写。”
狂风卷着沙尘怒吼,天变得灰蒙蒙的,吸口气一股土腥味,呛得人直咳嗽。王书记带着会计用手捂着鼻子,款款而来,当他看见桥面的石碑,写着醒目的“四清桥”,心里就像大获全胜的将军,喜咪咪走到桥上,颤了颤右腿,这次奇怪眼睛只眨了一下就假装笑起来开始讲话,“这个桥的名字起得好,有历史纪念意义。另外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次开展四清运动,东坡生产队查出不少问题,这就叫革命生产双胜利。今天当面锣对面鼓,把问题在群众大会上落实清楚,让大家心服口服。”
公社会计急不得发言,站在桥下摇晃着脑袋,来回走动。王书记讲话刚一停住,他就接着说:“这次清查东坡生产队由四人组成,我和会计查账核对发票,贫协组长和保管清查仓库粮食和财产。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共查处三个问题,一盒二毛六分钱的香烟是鲁振打的白条,六斤玉米的借条也是鲁振打的白条,粮食过称多了十斤小麦。”
王书记洋洋得意地插话:“我们知道会计是财经学院毕业,精通账目,一分钱不差是真的,但我们查的是一张一张发票和用途,鸟飞过还留影哩,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队长越听越奇怪,本来没问题,咋查出毛病呢?人常说:官走十条路,九条人不知。一点不假。
鲁振心想这才叫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他挺直了胸,高昂着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射出一种犀利的目光,他压了压心头火,嘴角使劲抿了一下,暗示自己有理不在言高,沉住气说:“你们说完了没有,三个问题咱们当面落实。”
王书记习惯地抽动了几下面部肌肉,“你说吧。”
“一盒金钟牌香烟二毛六分钱,是请李大工用的。”
“大工抽上两根,剩余的你肯定揣在兜里啦。一盒烟钱,干一天活也挣不下。”公社会计说。
“当时每人抽了一根烟,剩余的留在大工家啦。”
“那天大工来工地规划桥的位置,抽的就是金钟牌香烟,还让我抽了一根。”社员小郭心直口快,自然会照直地说。
队长也突然想起一件事,“去年腊月路过咱队憨憨臭蛋家,臭蛋昏睡在地上闹死不歇气,后来一问'家里没一粒粮食,一个星期没吃东西啦,讨饭都走不动了’是一位邻居说的。眼看着饿死人啦,我让保管送了六斤玉米,救活了一条命。”
“是我让鲁振打的条子。”保管说。
饲养员也急忙赶来想听听,“多了十斤小麦是我前几天送到库房的,麦秸草里总有几粒小麦,丢了怪可惜的,我平日里把麦秸草筛筛,草干净了,还能拾几粒小麦,攒了半小布袋交给了生产队。”
“是我过的称,正好十斤。账本被公社拿走啦,会计没法走账。”保管如实回答。
“三个问题都搞清楚啦,请问王书记你还有啥说的?明明是利用四清整人,还不承认。”鲁振如同洗了一次热水澡,身上干净,说话更有底气地反问。
王书记自知理亏,故意擤了一下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四清是政治运动,不夹杂个人纠葛。”跳下四清桥,唤走贫协,在小树林里密语了一阵,带着随从准备离开。
鲁振拦住了去路,“查了一个月你总应该有个交代,说走就走算啥?”
王书记脸一沉,“四清运动刚开始,有些问题还需要继续调查。”
鲁振紧靠王铁一步,“把你的伎俩用尽,我身正不怕影斜,栽赃妄想,陷害不怕。”
队长奉劝鲁振:“少说一句,没人说你是哑巴。”
鲁振的火气一时半刻难以浇灭,倔强的性格决定他非说不可:“在我人生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屈服’俩字,行得正是我的准则,仰着头是我的尊严。”
王书记气得脸色苍白,两只手掌来回搓动,想说什么却又不张开嘴,其实早有盘算:“和我俩作对没好果子吃,不服气是你吃亏少,这次非让你知道阳城锅是铁倒的。”一溜小跑走了,姿势预示一场更残酷的斗争还在后头。
五
四清桥竣工啦,今天就要通水,生产队的社员都来观阵。队长刚要开通截口,贫协组长喊道:“队长稍等一下,今天通水公社书记也来哩。”
远远望见王书记一个人急匆匆往这里赶,风急火燎地说:“我有点事来迟啦。”
人到齐了,队长打开了截口,渠水掺和着泥土,浑浊得很,卷着干枯的树叶,缓慢从四清桥流过。队长先让王书记讲话,王铁站在四清桥中间,拉了一下衣角,双手背在腰后,右眼眨了几下,脸部肌肉抽搐,刚张开嘴活神仙就悄悄告诉鲁振:“驴尾巴一翘肯定不放好屁。”王书记开始讲话:“东坡生产队架起了四清桥,今天通水成功,是一件大喜事。”周围的群众一阵掌声更激起王书记讲话的热情,“今天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公社的决定。鲁振经过清查,经济上没有问题,但家庭出身有问题,先让贫协组长谈谈。”
贫协组长向大家做了一个点头微笑的动作,“鲁振是咱村的老户,几代人都生活在一起知根知底。他的爷爷是村里的有钱人,有窑洞还有十间房,四五十亩地,四头大牲口可以说是地主。1939年日本人占了垣曲,烧了他家十间房子,鲁振的大伯和堂兄为了灭火,被日本人用刺刀戳死,他爷爷生气地口吐鲜血,不久就身亡了。鲁振的父亲弟兄五个,分家时每户一眼窑洞,九亩地,按土改当时标准应该划成中农。”
贫协组长说得一五一十,鲁振也没什么说的,低着头,眼睛转动着,注视着周围的动静。王铁改不了挤眼的毛病,毫无遮掩阴笑里藏着杀机,“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根据上级指示精神,要搞阶级斗争扩大化,像鲁振这样的家庭算是破落地主。公社研究对鲁振作出如下决定:第一,撤销鲁振生产队会计职务;第二,鲁振家庭成分暂定破落地主,界于群众和四类分子之间,等待上级指示精神再定为四类分子。”
一个决定,气得眼不揉沙的硬汉火冒三丈,脖子的板筋变得硬棒棒的,青筋鼓得圆嘟嘟的,弯弯的眉毛变成了一字型,面部肌肉气成了疙瘩状,歪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揪不住头发揪耳朵,整人的招数真不少,上级没政策凭你给我戴上四类分子帽子没门,就是戴上,也不尿你,告诉你:杀头可以,屈辱绝对不受。”他那宁折不弯的本性永远不会变,王铁面对打破头颅不怕风的人也没招,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年春暖时节,四清桥旁边的柳树长着嫩绿的枝条,随风婆娑,红艳艳的桃花挂满枝头,到处一片生机盎然,一股清澈的渠水从四清桥上流过,汩汩滔滔灌溉着葱绿的麦田。队长大声吆喝:“社员们都来四清桥,新公社书记来看我们啦。”男女老少都坐在渠边,有人双手掬起渠水,喝了一口,“这水真甜”。
新书记的衣服还打了补丁,满脸慈祥,笑了笑对大家说:“我是刚胜任的公社书记,今天来见个面,互相认识认识,哪位叫鲁振呢?”
鲁振显得有些矜持,“我是半个四类分子,认识我干啥哩,莫非真的升格成了四类分子啦?”随口吆喝:“我是鲁振!”话语声带着一种特有的刚强。活神仙又一次对着鲁振的耳朵说悄悄话:“这人慈眉善目是个好人,开口就问你,你可能有救了。”
新书记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瞅了瞅鲁振,又环视了一下四周,脸上带着喜悦,温声温气地说:“还有一件事,最近接到上级指示,纠正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行为,结合咱公社实际情况,宣布公社决定:第一,撤销鲁振破落地主成分,恢复中农成分;第二,恢复鲁振生产队会计原职,大家还有啥说说。”
社员们一阵热烈的鼓掌持续了好长时间,等待着鲁振恢复职务和名誉后的感言,掌声和着“哗啦啦”流水声并没有激起鲁振的话语,只见他低着头,表情呆板但眼眶里滚动着泪水,有人说他像头犟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有人说他像只雄狮,面对权贵不畏不惧。鲁振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就是我,只是有一种认理不认人的性格。只见他右手掌托着下颌,胳膊撑在腿上,沉默的表情里流露出一种思索:性格决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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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图文编辑:闫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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