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赵晓凤丨那个背着褡裢的老人

作者简介

赵晓凤,女,1977年生于山西吕梁,现居山西太原。电厂工人,热爱文学,痴迷写作。

那个背着褡裢的老人

作者赵晓凤

1

初冬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洒落下来,空气中似乎飘浮着一丝干草的气息。我想,那该是阳光的味道吧!即便在这农闲的时候,母亲也顾不上搭理我。她对我,难得的好天气,你在太阳心子里玩会去!

可是,有什么好玩的呢?我拾了一块破瓦片,在院子里姐姐画的那些方格内踢来踢去。姐姐上学去了,带走了她那只脏兮兮的沙包,这些方格她也想带的,可带不走。我知道,她会在学校的操场上重新画的,用一截短得不能再短的粉笔头。

唉!不能上学真是一件苦恼的事。我已经会算十以内的加法了,是姐姐教我的。超过十的算术我没有尝试过,因为自己的手指头不够用,跟别人借毕竟是一件麻烦的事。

但是这点小小的本领,已足以让我在小伙伴们中间引以为傲了!可让人泄气的是,小学校里那个戴着眼镜的古板的老师,依旧可劲儿地摆着手,拒绝收我,还说我年龄不够。

年龄是啥玩意儿呢?大概是嫌我小吧!这么想着,踢着,一会儿就踢出了院门,越踢越远,最后,由破瓦片带路,循着一片嘈杂声,我来到了集市上。

集市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我就像一只小小的耗子,在人与人的缝隙之间钻来钻去。那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在人们衣袖的交织摩挲下,乱成了一蓬蒿草。

在一个卖麻糖的摊前我停了下来。那些长条形的麻糖,外面裹了一层白色的芝麻,被码得方方正正,放在了一块木板上。它们一定很甜很酥的,该是咬一口渣子就会掉一身的那种。这样想着,不由得就把食指放到了嘴里,吮吸着,与此同时,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咕嘟”,那是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英子!”这个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一个苍老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好深好深的皱纹啊!花白的胡子,肩上搭了一条褡裢。

似乎在那儿见到过他,是在梦中吗?我不能确定。“英子!”他说,“我是外公啊!”笑意在他的脸上漫开,皱纹就更深了。

他牵起我的手,那是一只很粗糙却很温暖的手,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乱蓬蓬的头发。“跟我走!”他的声音充满了慈爱。

我很顺从,任由他牵着我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走过那些卖吃食的小摊前时,他总是要放慢脚步,踌躇一下,然后又有些犹豫不决地带我离开。

我看见他的手上青筋暴突,满是色斑。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外公”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很亲切的字念。

当我们走到两箩热气腾腾的豆腐面前时,他下了决心似的停下脚步,问我想吃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卖豆腐的人问他:“来一碗吗?老伙计!”他慷慨而痛快地说:“来一碗!少放点辣椒!”然后,取下了肩上的褡裢,在里面抖抖索索地摸了半天,才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一毛钱。

豆腐切好了。被割成小方块的豆腐在碗里堆得冒了尖儿,上面缀了一撮红红的辣椒,雪白衬着艳红,单看这颜色,就足以让人胃口大开了。

他接过豆腐,递给了我,“吃吧,英子!”我看看他,再看看豆腐,蹲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一直看着我,直到我吃完了最后一口,并用袖子抹掉了沾在嘴上的辣椒。

然后,他又拉着我,穿过拥挤的人群。到了集市的尽头,他终于松开我的手,轻声说:“英子,家去吧!晚了你娘会找你的!”

我像一匹脱了缰的小马一样,一路飞奔,一路恍恍惚惚,感觉自己像做梦一般。

2

没等跨进大门,我就大声地喊:“娘!娘!”母亲闻声迎了出来。她有些惊恐地望着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激动得有些结巴,“刚才在集市上,我遇到了一个……一个白胡子老人,他还带我吃了碗热豆腐,他说他是……是……”

“是外公吧?”母亲把话接了过去。我愣住了,母亲可真厉害,她怎么知道,那就是外公呢?而且,她看来一点都不惊讶。“外公常来赶集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进屋了。

原来我有外公的事,母亲早就知道的啊!可我还是觉得有些疑惑,就追了进去。“娘,外公怎不来咱家啊?”母亲怔了一下,然后说:“来的呀!喏,院子里那棵苹果树苗,就是外公给的啊!春天的时候,你忘了?外公还摸着你的头说,英子都长这么高了呢!”

我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可我还是相信了,外公真的来过,怪不得我瞧着他有点面熟呢!

我又仔细看了看院子里的苹果树,虽然现在掉光了叶子,可母亲说明年一定会挂果的。有外公总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外公,豆腐,苹果树……在小伙伴们面前,我也可以炫耀了。一直以来,我就是一个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孩子。在我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听母亲说,她七岁时就没了娘,而外公,也从未被母亲提起过,我以为……

现在,我突然就有了外公,而且,他是那么的亲切和慈祥!自从那次集后,我开始想念外公,更确切地说,是想念那碗雪白的加着鲜红的辣椒的豆腐。我那么焦灼地盼望着下一个赶集的日子的到来。

等待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在我把手指头扳来扳去数了无数次后,这一天终于毫不突兀地到来了。

早饭过后,我就着着急急、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日头有气无力地悬在天空,阳光很淡,淡得有些苍白。我想,原来它也有生病的时候啊!譬如现在。

到了集市上,小贩们才刚刚往开摆摊呢!狭窄的街道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我停停走走,到处转悠着,四下里张望着,我在寻找一个背着褡裢的老人。

日头如蜗牛一样一点点地挪至了头顶,它的步子可真慢啊!也难怪,它今天是病着的。

集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像母亲熬的那锅粥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稠。

一样的羊肚白灰边手巾,一样黑蓝黯淡的对襟衣裳,来来往往。看得久了,我的头有些眩晕,眼睛有些酸困。

突然,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闪过了一道醒目的光,对,我终于看到了那条熟悉的褡裢,那个微驼着背的干瘦的身影。

我欣喜若狂地追了过去,伸出小手拉住了他的后衣襟,怯怯地叫了声“外公!”声音小到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他仍在往前走,我又使劲地拽了一下他的衣服。终于,他转过了头,用一双发红的,几乎被眼屎糊满的眼睛惊愕地看着我。不是外公!

我飞也似地逃开了!羞怯和失望充斥着我那颗小小的心,泪水就这样慢慢地溢出眼眶,从脸上滚落下来。外公,我的外公呢?他难道是不来赶集了吗?

心中那点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小了,可我还是不愿意回家。为着依旧保留的那点念想,就这样一个人,随意散漫地溜达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人迹稀少的骡马市。

找了一块石头,我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些骡子和马,看它们如何尥蹄、甩尾、打喷嚏。它们间或的暗哑的嘶鸣,让我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太阳开始时隐时现,我把双手插在了姐姐穿过的旧棉袄的肥大的袖筒里。天越来越冷了,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风从棉鞋上被脚趾顶破的那个洞内灌进去,渐渐地,脚也冻麻木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太阳已完全隐匿了。天阴沉着脸。我的头有些发晕,大概是被牲口的气味熏得吧!可我还是坚持着,直到看着最后的一匹骡子,被钉上了最后的一块铁掌。骡马市要散了!

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粒,街上的人们正在匆匆地散去。我看到换爆米花的师傅,停了风箱,捅息了火,慢条斯理地把那个会发出巨响的黑葫芦取了下来;我看到卖簸箕的爷爷,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摊儿,唯恐柳条儿编的簸箕被雪打湿受潮……最后,我看到了那个卖豆腐的人,挑着两只空空的箩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

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那点希望终于沉了底。风中似乎传来母亲唤我的声音,我默默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迎头遇上了来找我的姐姐,她一把拉住我,怒气冲冲地诘问:“疯了一天了,不知道家去吗?”边说边拖着我,就像秋收后,她拖了一捆玉米秸一样,匆匆地往回走。

可是,她不知道,我心中的失落和委屈,就跟这突然落下的暮色一样沉重。

3

临近年底的时候,外公托人给母亲带话,让她去一趟。来人说,外公光景不大好,怕是得了“老病”。

在我们这儿,一个向来身体硬朗的老人,如若突然一病不起的话,就被人认为是得了“老病”,有自然终老的意思。母亲听了这话,急急地就要起身。

她放下了手头给我们赶做的鞋子,把我们兄妹几个,还有那些猪啊鸡啊大致地安顿了一下,就挟了个布包儿出门了。

母亲前脚跨出门去,我后脚就追了出去。我不说话,只是紧紧攥住她的衣服不松手,母亲没办法,就带我上路了。

其实,外公的村子距我们并不远,只有十里地。我和母亲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道,翻过两座山头,就到了。

远远地,母亲指着半山腰的一户人家,对我说,那就是外公家!我看到,那院子只是一块小小的空地,四面都敞着口,没有院墙,更没有大门。一孔小小的土窑洞,泥坯中间嵌着一扇木门,门的上方开有一格小小的天窗。我想,这估计就是大人们口中的“一柱香”门窗了。在我们这儿,有谁家新盖了房子,请了木匠来做门窗,如若主家在木料上过于计较,那手艺人就会赌气似的甩出一句话:“做个'一柱香’的吧,没有比这再省料的呢!”

这当然是一句气话,或者是打趣的话。谁不喜欢那镂空的窗棂,能推开的活动的窗户;谁不喜欢阳光透过敞阔的窗子洒进来,照得家里亮亮堂堂呢!

所以,说归说,即便是穷人家,也很少会做这样的门窗的。但是,我的外公,他分明就是住了这样的屋子呀!

我撒开了腿,从通往外公家的那段陡坡直冲下去。母亲在后面着急地大声喊:“慢点!英子!小心刹不住脚!”我毫不理会,把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是很迫切地想见到外公,可这样跑真的很悬呢!外公家没有院墙,而正对窑洞的院子这侧紧邻悬崖,说万丈深渊一点都不为过呢!好在我及时地收住了脚步,让母亲悬到嗓子眼儿的心横竖放了下来。

外公的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地推门进去。屋子里光线太暗了,黑乎乎的,从太阳地里猛地进来,眼睛一下子无法适应。我定了定神,才慢慢地看清了四周。屋子里空空荡荡,基本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

靠近门的地方,放了一条破旧的春凳;一个只剩下一扇柜门的木头柜子断了一条腿子,下面用摞起来的泥坯支着;一口水缸,两只瓷瓮;剩下就是一些豁口少盖的坛坛罐罐了!

靠里的土炕上,一床裸露着棉絮的被子下,蜷缩着一个人,看那隆起的样子,应该很瘦小的。

我悄悄地走过去,一眼就看到油腻腻的枕头上,贴了一张眼眶深陷、形容枯槁的脸。那一瞬间,我被吓坏了!唯一的反应就是转身跑开,夺门而出。

随后而至的母亲,见我神色慌张站地在门外边,有些疑惑:“不是急着想见外公吗?怎来了倒不进去了?”说着,便来拉我的手。但我死活不愿意进去了!

母亲进屋去了,我就站在门边上,听他们说话。母亲大概哭了,声音有点变样。我听到外公问“就你来了啊!刚才恍惚有个小人儿,在我眼前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还当是英子呢!可能是眼花了罢!”母亲说:“是英子!她就在门外面呢!”我听到母亲又叫“英子!英子!”但是,我跑开了。

母亲决意要留下来照顾外公了,因为外公已经病得很重很重了。母亲一边埋怨我不听话,一边又托了个熟人,让把我送回家去。

没过几天,外公就去世了。他的丧事办得比他活着时热闹多了。母亲请了一班响器,呜呜咽咽地吹着。远在外地煤矿上班的舅舅,也携家带口地赶了回来。

现在,在我有限的亲人里,又多了一个以前从未谋面的舅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小小的我,鞋上包了白布,肩上戴了“号帽”,跟了母亲跪到外公的灵前,看她哭得撕心裂肺,听她一遍遍地哭着说:“您苦了一辈子,我们不该怨您的……”这些话,我一点都听不懂的。

可是,在我的旁边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该是母亲的本家吧,我听到她们一直在絮絮叨叨。

一个说:“是不该怪他的!都怪他的命苦,还有那时的日子苦!”

另一个说:“是啊!孩他娘走得那么早,他一个男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心里更苦啊!”

“可不是这样。一开始他要知道那是大烟,也不会抽的。都怨那个花言巧语骗人的胡二,那个刀杀的,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啊!”

“把那俩孩子也跟着害惨了啊!遭罪挨饿,常常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日子过得没法看了!”

“唉,是雪上加霜!还好,后来孩子们大点他就戒了!本来就是个老实人嘛!”

“戒是戒了,可孩子们长大后记恨呢!都不待见他了!”

“也是他自己觉着愧疚,老还惦着从前的事,不愿意走到人前去的!”

“女儿家离这么近,好像也没见他去过两回!”

“……”

我不知道“大烟”是什么东西,但我想一定不是啥好玩意儿。外公从前肯定是做错事了。就像母亲说偷拿别人的东西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这也该是一样的吧!

我又想起了在集市上,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佝着背,背着褡裢的老人,满脸的皱纹,那么温和慈祥。他笑着对我说:“英子,我是外公啊!”

是的,外公!他还唤我英子来着,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牵起了我小小的手,他用可能仅有的一毛钱,给我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

我突然跑到母亲身边,对着她大声说:“娘,外公是好人!好人!”母亲望着我,愣了片刻,然后,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哭着喃喃地说:“你怎知道的啊?英子!”

一阵风吹过,卷起灵前烧化后的黑色的纸钱,打着圆圆的旋儿,越飘越远。

母亲停止了哭泣,她欣喜地说:“英子,你的话外公听见了!”她望着那个远去的黑色的旋儿,“你瞧,外公在显灵呢!”

我看到那个旋儿一路翻滚着,到了山崖前,一下就散了,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绝尘而去,飘下崖畔,倏忽不见。

(责任编辑:张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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