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小说」张西阳|当爱成殇

作者简介

张西阳,山西省中条山有色金属公司退休职工,山西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流逝在身后的岁月》,有数万字散文、短篇小说在报刊及新媒体平台发表。

当爱成殇

上部

一九七七年,我十六岁,高中在读。

七月的天,太阳将大地烤得像锅盖似的热。县文化馆门前的篮球场上,一位高个子男生,顶着火红的太阳在跑步、带球、投篮。篮球碰撞地面发出嘭啪、嘭啪的声音,扰得馆內宿舍的三个女孩没法午休。

贺云芳一咕噜爬起来,捏着我的鼻子,说:“都是你惹的祸,快去把他赶走,都快烦死了,天天这个时候来打球,成心捣乱。”

马淑萍也爬在枕头上瞪着大眼睛说:“你去不去?”

我很无辜地望着她俩,如蚊子在哼哼:“咋就是我惹的祸了,不是你俩谁……”还没等我说完,她俩轻使眼神,齐下手,边在我身上一通乱抓,边嚷嚷着:“叫你狡辩,咱们仨一起走,他当我俩是空气,看着你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还嘴硬!”说着,把我从床上弄到床下。

我蹭到门口,踮起脚尖儿,趴在门上方的小玻璃框里向球场望去,那个高大黝黑的大男生,上穿黄色背心,下着黑色运动短裤,白色运动鞋。阳光下,他奔跑、带球、投篮、全身黝黑,被汗水包裹着发出湿漉漉的光。他此刻,球打得出神入化,好像没有特意骚扰我们的意思,那球刷刷地进着。他腾空跳起能摸着球篮。我心想,再有个前锋和后卫该多好,自己打得这么欢实,多没意思。

我看得忘情,几乎要为他鼓掌。贺云芳爬在床上瞪着一双大眼睛,催促说:“快出去,还看上了。”

马淑萍也说:“你再不出去把那个黑家伙赶走,明天你搬回学校宿舍。”

“就是就是。”贺云芳附和着。我回头向她俩做着鬼脸,慢慢拉开门,刚探出半个脑袋,被贺云芳一把推了出来。

真奏效啊!球场上那股黑旋风,立刻住手了。他一手举着球,一手抹着汗,向我走来。天哪!这可咋办?他竟然直直向我走来。我趿拉着一双布鞋,穿着一件没袖的短褂,黑色的粗布裤子,还将一只裤腿向上卷着,头发辫子被她俩刚才搓把得毛烘烘奓一头,整个人紧贴着墙,一双手在背后紧张地相互抠着。他大踏步,带着一股热浪,急促地喘息着,已站到我面前。我不敢去看他的脸,不知该把眼睛投放到哪里,慌乱之下目光落在他的两条黝黑的大长腿上,这一看,吓得我猛地把头抬起,却与他能把人点着的瞳孔相撞,他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总算把你盼出来了。”说完一笑,那一口洁白的牙齿,显得他的脸更加黑了。

我根本说不出贺云芳教了我多遍的那句话:你快走开,干嘛要大中午来这里打球?打扰我们的休息,你成心的吗?只是用力靠墙,恨不得把墙靠出个窟窿来钻进去。能感觉到,他在用心看我,目光里流露出时刻想说的话,又怕一语不当将我吓跑,便煽动着嘴唇似说非说,从身后的裤兜里掏出一封信。

我被这股热浪和他手里举着的信搞得不知所措,将无处可放的目光又落到他的两条腿上,这是人的腿吗?那黑色的还有点卷曲的长毛,几乎将他腿部的皮肤包裹,我又猛地一抬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更不会伸手接他的信。他嘿嘿笑着,顺手将那封信塞进我胸前小褂兜里,转身拍着他的篮球像一阵热风刮走了。

贺云芳,马淑萍两个脑袋挤在门框的玻璃上观看我的狼狈相。俩人同时把我拽了回去,抢过那封信,顺手撕开,便由贺云芳大声朗读起来:

林子枫:我叫苏克,在县商业局工作。现年19周岁,身高1米86,体重80公斤,身体健壮无任何不良嗜好。家有父母兄弟共五口人。父亲在县卫生局工作,母亲在县医院工作。老家是辽宁大连,他们都是转业军人到此地。也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也将会是一名军人,今年征兵,我一定要去参军,这是我的理想。我家的情况大致这样。

我知道你叫林子枫,是听你的同学这样叫你。其实,给你写这封信并不唐突。去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追悼会上,我们商业局正好和你的班级站在一起。你哭得鼻涕眼泪满脸,我给你掏的手绢,还记得吗?

贺云芳念到这里,扭头看着我,说:“好你个林子枫,早就勾搭上了,我就说嘛,每次我们三个同时出现,他直愣愣地盯着你,还装?害得我俩天天午休不成,听那个破篮球砰啪砰啪,老实坦白,你们都约会几次了?”

马淑萍抢过信说:“先念完再收拾她。”接下来换成马淑萍朗读:

从那时起,我脑子里总出现你满脸眼泪的样儿,而且一天比一天出现的频繁,直到前些日子,我在此地打篮球,突然发现,你咋搬到文化馆住了?我只好每天中午来此地打球。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影响到你们午休,可除了这个时间,也见不到你。知道你比我小好几岁,可是没有办法,我神使鬼差地喜欢你,就你擦完鼻涕眼泪的手绢,我一直没舍得洗,至今装在身上。

念到这里,马淑萍一脸轻蔑不屑的表情,恶狠狠地说:“黑家伙,好恶心!”

贺云芳着急催道:“快念下去。”

马淑萍清清嗓子继续道:

林子枫,我们交朋友吧,我绝不会误你上课、学习的时间。我会耐心等你毕业,等你长大。你要能答应我的追求,那我就没啥遗憾了。年底我会轻松去入伍当兵,等我能回家探亲时,你也该毕业了。很期待那时,更期待你的回信。从明天开始,一周内我不再在此地打球了,近些日子打扰你们午休了,很抱歉,向你的两位同学道歉。但一周后我还会来,来要你的回信。

商业局,苏克

1977年7月10号

贺云芳,马淑萍交替读完信的过程,我一直傻呆呆地坐在床边,好像事不关己,麻木地听着,只是努力回忆,毛主席追悼会上,我忘情地哭,怎么也想不起来会有人给我手绢的事儿,咋就惹出来这么一个叫苏克的大男孩?

这一周,我被贺云芳、马淑萍戏弄麻木了。她俩得空就把苏克挂在嘴上,重复了无数遍“我把你擦完鼻涕眼泪的手绢一直装在身上,我等着你的长大。”尤其是贺云芳能闹,她常常逼着我承认,是否和苏克早有来往,苏克是不是已经摸过我的手,是不是已经抱过我?等等如此。我给冤枉得想哭,而内心深处似乎很享受她俩的戏弄。

苏克说他一周后会再来文化馆门前打球。离他说的时间越近,我越害怕。这天午饭后,我们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往文化馆走去。老远,苏克在球场上弹跳的声音和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吓得我掉头便跑,被贺云芳一把拽住不放,说:“你往哪里跑,你跑掉了我俩又得被他的破球声折磨。”我被她俩左右扯着胳膊往宿舍方向走去。这时,苏克拍着他的篮球,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向我们走来,很有礼貌地向我们打着招呼。然后,将目光转向我,说:“林子枫,打扰你两分钟可以吗?”贺云芳,抢先回答:“怎么不可以,林子枫归你两分钟,就两分钟啊。”说完,她俩拉起手走开了,把我丢在苏克面前。

我不知所措。不敢看他,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向后退,就那么傻呆呆站着,看着自己的脚尖。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在体育老师面前受罚。

苏克这会儿倒是潇洒地玩着手里的球,从左手倒到右手来回拍着,我能感觉到,他手在倒腾着球,眼睛却不动地方注视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像凝固在那一刻,我从没感觉过的紧张,紧张到难耐的时刻,苏克说:“想好了没?小丫头。”我拼命摇头,他又说:“这大太阳底下,多热,能去大礼堂的台阶上坐会儿吗?”我还是摇头,还将头低得足以让他看不到我的脸。

苏克停止倒腾他手里的球,说:“林子枫,说话呀,你看完我的信,怎么想的?愿不愿意和我交朋友?”我还是摇头,他急了,侧着身,弯着腰,勾着头去看我的脸。我抬了一下眼睛,正好与他热辣的目光相撞,他黝黑的国字脸上一双眼睛好漂亮,原来他除了黑,五官非常英俊,笑起来,雪白的牙齿,好干净。

可是我好害怕,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男孩面前接受这样的问题。我越是害怕,他好像越镇定自若,步步紧逼着问。在他的所有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后,他将话题一转,说:“你总能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吧?”

“城关镇。”

听完,他嘿嘿一笑,说:“原来咱们住的很近呀,我家在城关镇旁边,武装部家属院。哎,那我以前咋从来没见过你呢?你们镇里那群小姑娘,经常在我们大院里玩。”

“我初小都在姥姥家。”

“我说嘛,你像个小仙女,要在这一块,我肯定会认识。”听了他这番话,我又把头低下,看着自己的脚尖。此时,心里也没有刚才那么紧张、害怕了。他又开始央求我说:“走吧,去那边凉快处,就待几分钟。”正在我想要不要跟他去时,贺云芳出现了,刚从大门口露出个身影,便喊道:“哎,打球的,你不说就两分钟吗?你家的两分钟就这么长啊!”像有了救星一样,没等苏克说话,我转身跑掉。

苏克始终没等到他想要的回答。尽管他还连续到文化馆门前的球场打球。

后来我们三个对篮球场的声音也习以为常。贺云芳,马淑萍以此拿我开心,一听到操场上单调的拍球声,立刻像打了兴奋剂,开始搓把我,你推一下,她搡一把,逼问我,那天苏克给我都说啥了,有没有拉我的手,老实交代,等等的话。我也被她俩戏弄麻木了,身体上承受着她俩的抓挠,心里却在想着苏克给我说的那些话,耳朵在听着外边篮球场上刷刷的投篮声,包括他进球没进球的声音,我似乎都能分辨清楚。如此一来,好像很接受贺云芳、马淑萍的嬉闹。

八月份,马淑萍的父亲下乡回来了,我们在县文化馆居住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结束了。此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再也没听到过苏克的打球声。

日子在枯燥的上课、下课,宿舍、食堂中一天天送走。我以为那个叫苏克的男孩再也不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每当午休时,宿舍外,杨树上的蝉声直灌耳膜,我却常常能把蝉声听成是砰啪、砰啪的打球声,弄不清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心里出了问题。

这种声音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一个周末下午,学校大门口,苏克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到他那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定在当地,不知该向哪儿走。

他坐在自行车上没下来,而是单手扶把,身子向前一倾,便骑到我跟前儿,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站着不动,这次敢抬头看他了,只是用力摇头。

他说:“你咋只会摇头呢?走吧,我们有两个月没见了,你们咋说走就走了呢?”

我看看他,还是没回答。

他又说:“直到我连续三天中午打球时,被你们住过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位像黑旋风李逵似的人物,把我赶走,才知道你们已不在此处住了。”

我笑了一下说:“那是马叔叔,马淑萍的爸爸。”

苏克长舒一口气说:“我的天哪,你终于开口讲话了,走吧,坐车上,我送你回家。”

我又开始摇头。

他说:“你不回家吗?”我摇头。他无奈地将自己的大脑袋向后猛地一甩,说:“那你去哪儿呢?”我说:“回家。”他哈哈大笑:“那走啊。”

我到底没有坐在他的自行车上,他推着跟在我身边,向我家的方向走去。

我家离学校大概五华里的路程,一路上都是苏克在说,问我的学习,问我家里的情况,兄妹几个,父母干啥?我都规规矩矩回答。但,保证和他有两三步的距离,像他牵着的一只小狗,他走我走,他停,我停,还时不时扭头看看背后左右,是否有认识的熟人或同学。

这动作被苏克识破了,他笑着说:“小鬼头,心眼儿不少么,怕碰到熟人,有啥呀?大白天的。”

被戳破了心思,我紧张得抬手摸摸鼻子,习惯的动作,一紧张,不动时,双手背后,走动时抬手摸鼻子。

此刻,县城正处在落日余晖里,十月天,路边的杨树叶微微泛黄,随着沙沙的风声,飘落在路边的树坑里。天空有几片形状好看的白云,好像跟着我们的脚步移动。苏克也追随着我的目光,抬头看天,随即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将所有的赞赏都集中在眼神里,说:“你仰起脸,比低下头更好看。”听到他这句话,我立刻又把头低下,用眼睛左右的余光感觉着人们的步履匆匆,好像没有人注意到我跟在一个很耀眼的大男孩身边。人们要回头张望估计也是看他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当时谁能有这么一辆新车,会招来所有人羡慕的眼神儿。他还将车轮前后,装饰着五颜六色像公鸡的羽毛,但比羽毛生硬的多,艳丽的多,车轮转动时,无比好看,好看得有些眼晕。

快进村时,我给他说:“我就要到家了,你别再往前走。”

他说:“都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请我回去喝口水?”我又摇头。他嘿嘿笑道:“逗你呢,你请我,我也不敢去你家。好啦,不难为你了。”然后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林子枫,我很快要去当兵了,你愿意我去吗?”

我这时,是从那个火热的中午到此刻,最认真地一次看他,并附上了用力点头。他一脸欣喜,以能穿透心脏的眼神,望着我说:“你可一定要等我回来啊,可不允许再找婆家了,知道吗?”说完,不眨眼地望着我,期待回答。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心里七上八下,只怕此刻遇见村里的人。

他继续说:“有你在家里等我,我会在部队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提干,到那时,可能会把你带到部队,你知道吗?我很向往部队生活,我爸妈都是军人,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稍顿后,他迅速环顾周围,突然将他的大手掌按在我的头顶,道:“希望我们今后的人生也是在军营里,听到没?小丫头,是我们,不是我自己,你说奇怪不?我怎么就这么神使鬼差地喜欢你?”

我听得心里砰砰乱跳,还伴随着一丝丝失落和忧伤,酸酸的,甜甜的,还有些懵懵的。所有这些从未感觉过的感觉,此刻全都冒了出来,折磨得我手脚出汗,六神无主,尤其是他那只大手放在我的头顶,隔着头发能感觉到他的热度。苏克又注视了我好久,然后,慢慢转身骑车。

我不自觉回头看他,他也正好回头看我,随即,他将双脚着地,停了下来,我赶紧转身,后面传来他的声音:“我入伍的那天一定来送我啊!”

转眼十一月底了,是一个阴云低沉,西北风夹着雪花的日子,中学的文艺班敲锣打鼓,还有两个班的女生腰里系着红绸带,前去县礼堂的广场欢送新兵。而我既不是文艺班,也不是腰里系红绸的欢送生,却牢牢记得那天苏克说的一句话,一定要去送他入伍。

这天清晨,我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第一节课刚下,就向班长请假,说自己有事要出校门一个小时。刚出教室,觉得自己一个人这样去见苏克心里实在有点发慌,根本不知道见着他说啥,思量再三,决定去向何云芳坦白,就返了回去给她说了苏克今天要入伍。贺云芳听后大瞪着眼珠子说:“你们约好要见面吗?”我脸一下子红了,她哈哈笑道:“脸红了,说明你和那傻大个已经约好了,你们啥时候又见面了,我咋不知道呢?”我祈求地看着她,何云芳爽快地说:“好好好,走,我陪你去,反正下堂课是我最讨厌的鸟语。”说完拉着我的手向校外走去。

这时,雪已下得白了一地。从中学向大礼堂广场走去,大约五分钟的路程。刚出校门,锣鼓喧天的声音传入耳膜,贺云芳边拉着我的手向人流涌去,边一路戏落着我说:“蔫不拉叽的,还谈上了。等一会回去了详细交代,怎么就发展到十里相送了?”我这时根本没有心情听贺云芳的任何话语。

送新兵的,人山人海,只见新兵们已陆陆续续上了大卡车,他们都穿戴一样,一色的草绿军装,一色的胸前戴着大红花。在车声、人声、锣鼓声中根本找不见苏克。

那一刻,我突然很懊恼,为何不早一点出来?苏克肯定早早在礼堂的台阶上,张望着我的出现,我正在抱怨自己,贺云芳说:“傻子,还愣着干啥?快往最前面那辆车跟前跑啊!”贺云芳拉着我在人群里左碰右撞往前赶。

还隔着一辆满载新兵的卡车,便听到苏克宏亮的嗓音传过来:“林子枫,我在第一辆车上!”顺着声音仰头望去,只见他站在最前面,那辆卡车尾部,挥舞着手里的帽子,向我用力呼喊着。贺云芳长吁一口气,放慢脚步,说:“你快去吧,我就不掺和了。”我抓住她的手不放,她只好和我相拥着走到卡车前。

苏克已挤到车旁边,把帽子也戴歪了,双手伸向我,我下意识地又将双手背后,只是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贺云芳急了,将我的一只手从背后拽了出来,递给苏克,他的两只大手一把抓住我的小手,用力捏着,贺云芳被这场合气氛感染得不顾一切,又转向左侧,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拽出来递给苏克,苏克兴奋地抓住我的两只手边摇着,边向贺云芳连连道:“谢谢同学!谢谢同学!”

一切我还来不及感觉,来不及反应,卡车已启动,缓缓向前行驶,贺云芳推着我,跟着车上弯腰低头拽着我两只手的苏克,走了有十多米远,卡车的速度加快了,苏克松开我的手,大声说:“给我回信啊!”我用力点头,双眼有些模糊,望着苏克还在挥舞的双手,我的两行泪凝固在脸颊上。

雪越下越大了,回学校的路上,贺云芳一反平常的爱闹,我俩牵着手一路无语。快到学校大门了,她突然说:“咋才发现,穿上军装的苏克原来很帅,咋也没有以前那么黑了,我很后悔那时没让你俩多说一会儿话。”我问她:“哪次?”她说:“就夏天在文化馆操场上打球呀。”我沉默,在想:岂止是那次?他送我回家的一路上,我也没和他多说几句话,如果时间能倒流,倒回那次,我肯定会多和他说几句话。

快放寒假时,我收到了苏克从部队寄来的第一封信。信里装着一张军装上多了帽徽领章的照片,他真的是很英俊很威武。我偷偷把照片拿给贺云芳看,她立刻要让马淑萍看,说:“不行,我得让马淑萍看看,她总说苏克是个黑家伙,看人家哪里黑了,还如此地英俊帅气,我俩真没眼光,还是你行。”她又嬉闹我一番,这次她俩不抢着看苏克的信了,我反倒主动给她俩讲,苏克在部队的生活,说他新兵训练很紧张,很辛苦,这是他盼望已久紧张的军营生活,是他人生的理想,再苦再累,无怨无悔。

我揣着照片和信,思量了很久,不知道如何回复苏克。一个开头就写了好几个称呼,苏克,感觉不妥,他比我大好几岁,不能直呼人家的名字。苏大哥,也觉得不妥。苏克哥哥,哎,就是苏克哥哥了。他在信里说要我的照片,我除了初中毕业时那张一寸黑白照片,再也没有其它的照片儿了。想了想,回家把毕业证翻了出来,将上面的照片给抠了下来,寄给了苏克。他收到我的信和照片后,回信把我戏说了一番:小子枫,你也太抠门了,竟然把毕业证上的照片撕了下来,就不能为我去照张相吗?嗯?看来你以后准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小媳妇。

我真的为自己这个举动后悔了好久。

下部

1978年底,我高中毕业了。苏克之前说过,我毕业后他就能回家探亲了。可我已离校几个月了,不见他的人影。更让我不安的是,他三个月了没给我来信。最后那次给他复信,还特意照一张全身的彩色照片,装在信封里寄给他。他收到这张全身彩照,肯定高兴坏了,心想,他再也不说我是小抠门了。

可我盼望他兴高采烈的回信,盼得望眼欲穿,盼得心焦火燎。以往我们总是最多半个月能收到对方的回信,有时顺利了十天就可以收到,可这次三个月了。我不知往村大队部的收发处跑了多少遍,每次看到那一摞没被拿走的信,心情激动得像是看到了苏克苍劲有力的笔迹在那里等着我。当那摞信被我翻一遍,再翻一遍,失落的心情一次比一次难过。他怎么啦?为什么不回信?是病了吗?执行紧急任务了吗?还是?

种种猜想中,我唯独不愿猜想他变心了,苏克不会变心,从他看我的眼神中,从他给我一封封满含深情的信里,他不会变心。可我就是盼不到他的回信。

女儿家第一次被这懵懵懂懂的传说中的爱情搞得惶恐不安,开始焦灼盼望,开始吃不下睡不着,这种慌乱、渴望,不知该向谁去诉说。

1979年的春天,柳树刚刚吐出点点嫩芽,路边干枯了一冬天的蒿草里有星星绿色冒出。正是春耕时节,田野里,手扶犁把吆喝耕牛的老农,声音浑厚悠远。我却只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回我信?这两句问了自己无数遍的话。我沿着大路边踩着脚下的枯草,将自己的布鞋,弄得满是尘土,心事重重中不知不觉走到了贺云芳家的村口。

贺云芳的家上中学时来过,高二的秋天,她叫上我和马淑萍,去为她家刨出生产队分的红薯。她家人口多,分了好大一片红薯地,结果我俩不会使用撅头,一下去,准将好好的红薯刨成两三截,最后云芳的父亲笑着说:你们这些女娃,手腕上没力气,干不了这活,只管往筐里捡吧。那一筐又一筐,一平车又一平车的红薯,到太阳落山时,就把她家的院子堆得像小山头。云芳的母亲,给我们笼上蒸的红薯,锅里炒的红薯,她慈祥而无奈地说,只有拿红薯招待你们了。

想着走着,十多里的路没感觉便到了贺云芳的家门口。推开这扇在土墙上掏了个窟窿,用柳条编织的大门,只见云芳的母亲正在院子端着簸萁,簸粮食,看见我进门,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一脸疑问的笑。我说:“大妈,我是云芳的同学,她在家吗?”话音没落,云芳蹋拉着鞋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搂住我说:“真神啦!想你你便到。”说着拉起我,往屋里走去。

云芳正在炕上绣花,自己织的粗布单上到处摆满了她的活计,五颜六色的丝线,剪刀,白色粗布上,还有正绣半截儿的粉红色的牡丹。她把这些物件往一块拢了拢,让我上炕,我到门口用力跺跺鞋上的尘土,脱鞋上炕。

云芳开门见山问:“看你进门一脑子的心事,快说,咋啦?”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哼哼唧唧道:“也没啥,想你了,来看看你。”

云芳肯定地说:“骗人都不会,打你进门,我就看出你有心事,是苏克的事,他回来了?”

我摇摇头。

云芳着急地说:你咋还是恁样,就会摇头。我深深叹了气,说:“苏克三个月没给我写信了,不知啥情况,心里有点着急。”

云芳一听比刚才更焦急说:“不能够哇,以他对你的那股劲儿,恨不得一天一封信,咋会三个月没有音信呢?”

我又摇头。

她瞥了我一眼,说:“他家不是在你家不远的武装部家属院吗?你咋不去他家打听一下呢?”

我还摇头。

她肯定地说:“不敢。”

我点头。

她戳着我的额头说:“苏克是不是就看上你这点窝囊劲了。今天就踏实在我家住下,咱俩好好说说话,明天我陪你去找,多大点事,只要他家在县城,肯定能找着,也肯定能打探出他的消息,放心吧!” 她拍着我安慰。

我在心里非常感激,有贺云芳这样一位两肋插刀的好伙伴。如果没有她,那年苏克当兵走时,我不会找到他,更不会有勇气将双手递到他手里。那个下大雪送新兵的日子,成了我日后唯一的回忆。

次日清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我便催着云芳走,她戏弄我说:“看把你急的,好像苏克在他家等着你。”

从她知道我有苏克这档事,我已被她被戏弄皮实了,有时她的戏弄还有点甜丝丝的感觉。我俩吃完云芳母亲做的蒸红薯,玉米糊糊,便携手走出她家的柳条大门,迎着清晨初升的太阳,沿着石子大路,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向县城走去。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县武装部大院,有五排平房,都是单门独院。每一排平房中间空地,都有粗壮的杨树,树下是平展的黄土地,打扫得一根杂草没有。面对这五排平房,每排有十多户,我俩面面相视,哪一排哪一户,才能找到苏克的家?云芳转动着大眼睛看着我说:“咱俩得分头行动,你从最后面一排开始,我在前面开始,见人就问,看见开门的便进。”我皱了一下眉头,她说:“好好好,我知道你,脸皮薄,脸皮薄的人还早早谈上恋爱,也不知道你是真薄,还是假薄。行啦,你只问过路人,闯门入户的事由我来。”说完她扮着鬼脸儿,吐着舌头跑向最后一排。

从我眼前走过三个骑自行车的人,我到底还是没开口问出苏克的家在哪排房子,只靠在那棵粗壮的杨树上发呆。不大一会儿,云芳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终于找到啦!他家在第三排的最后一个院。”

我的心一下子怦怦乱跳起来,如果见了他家人可咋说呀?我露出胆怯的神色,靠在树上不肯跟她前往。云芳戳着我的额头说:“你真是没用啊!难不成让我自己去吗?”我肯定地点点头。她一跺脚,甩开我的手,直径往第三排最后一家走去。望着她干脆利索的身影,我在心里喊着:亲爱的云芳,多亏有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大一会儿,云芳垂头丧气向我走来,说:“一把铁将军爬在门上,估计是上班了,咋办?在此地等着?”我抬头看看太阳还早,说:“先去我家吧,吃完午饭再说。”云芳说:“吃完午饭人家又该上班了,就在这儿等着,守株待兔。”说完,她俏皮地笑。

我被她拽着手走到苏克家的小院前,门前同样是粗壮的大杨树,青砖砌成的弓形门楼,已灰暗陈旧,两扇黑色的木门,锭着三排鸡蛋那么大的铁钉,锈迹斑斑,一把大号的铁锁安静地趴在门上。

我俩背靠着树,静等待苏克的家人出现。一直等到左右邻居下班回来,也没等到他家的一个人。云芳转身跑向苏克家右边的邻居,推开门很有礼貌地问:“大叔,苏克家的人咋还没回来?”邻居说,他们也不大清楚,他们家好像有一阵没人了。我靠在树上听得真真切切,云芳又垂头丧气的出来了,我拉起她的手离开这里。

以后的日子,我记不清自己往这个小院前跑过多少次,每次都怀着希望而来,失望而归。每次往这里走的路上,都有无数种遐想,遐想最多的是,苏克突然回来了,他那双满含深情的眼睛,久久注视着我。甚至想,如果见到他,无论在什么地方,他有要求拉我的手,我会毫不犹豫的递给他,如果他要在没人的地方,要求拥抱我,我也会投向他的怀抱,再如果他要亲吻我的脸、唇,我也会积极配合他。 总之,无论如何,你得先让我看到你,看不到你的人能收到你的信也行啊。我在心里喊着:苏克,苏克,我好想你,我被这种思念,煎熬得饭不思,寝不安。越是盼望,内心越是慌乱,越是慌乱,越是发呆。 这天母亲把我叫到她跟前,说:“枫儿,给妈说说,你这段时间是咋啦?每一顿饭吃那么一口,你爸说你那屋里的灯成夜亮着,整天给丢了魂似的。”

被妈妈这么一问,我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往外冒,妈吓坏了,着急喊我爸,说:“你快过来,看看这娃是咋啦?”爸爸一向严厉,但在我们姊妹三个中,最疼我。他背着手走到我和妈妈面前,一声不响站了一会儿,又背着手回到屋里。妈妈急了,说:“哎!咋回事吗?你爷俩?”

爸爸进屋,传出一句话:“让她哭吧,哭哭就好了。”

妈妈看着我抽噎了半天,也啥都不再问,做她的事去了。我真心感谢善解人意的父母。他们要逼着问,我真不知咋说。

时间一天一天在我焦灼的期盼中流逝着。

这年夏天,一个落日黄昏时刻,我无端又溜达了县武装部住的家属院,那一排排平房间,高大的杨树叶繁枝茂,将平房遮挡得不见天日。我踩着树下斑驳的影子向苏克的家走去,依然不盼望是否能看到他的家人,只是习惯了往这里走,了了心事罢了。

刚刚走进第三排的房头,便抬头向最后那个院落望去,这一望,将自己吓得大张嘴巴,半天合不上!他家房头的拐弯处,露出多半个轮椅,从轮椅的侧面看到是我太熟悉不过的苏克!他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成千上万次,没错,绝对是他。我张着嘴,啥也来不及想,瞬间从胸腔里迸发出内心深处的一声呐喊!是憋了三年的一声呼叫:“苏克!”

这一声呼喊爆发出去,足以把自己震撼得浑身颤抖,这一声也足以让轮椅上的那个人如雷灌顶!

随着这声喊叫,我疯了似的奔跑过去,一下扑倒在轮椅上,直愣愣盯着脸色苍白,眼睛深陷,嘴唇颤抖的苏克,我半跪半爬,双手抓住苏克的一只手,他用力过度一点血色没有的手,我拼命地摇,摇得轮椅上的他浑身抖动,我不知自己是哭还是在笑,说:“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可算又看到你了,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早就听广播说,越南和我们打起来了,我们的自卫还击战士伤亡不少,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这么久不理我,我能猜不到吗?可是我竟然把活着的你盼回来了,哈哈……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我只顾自己连哭带笑,说了一大堆,苏克痛苦得扭曲了的脸,一直仰起,望着头顶上那片天,眼睛瞪到无神无光,爆发出一句:“你走开!我不认识你!”

这喊叫声太过猛烈,近乎于发疯!

也不知什么时候,苏克的父母,已站在我们身后,望着一个歇斯底里在哭笑,一个疯狂的在呐喊,他高大威武的父亲,上前默默推起儿子的轮椅,文静的母亲,走到我面前,慢声细语,说:“你是林子枫吧?以前常听克儿说起。”说到这里,她艰难地转向儿子,怜爱、哀怨的眼神儿,又转向我痛苦不堪地说:“你走吧,不要再来打扰他,他不会接受你的,你也不应该接受他…… ”

没等他母亲把话说完,我打断她的话,吼道:“就因为他残了吗?”我狠狠的语气继续:“他三年前就把我装进他的皮囊里,现在想像扔掉鼻涕眼泪一样把我扔掉吗?啊?苏克?你说话呀?”

我这一系列的感情爆发,不但把苏克吓到了,也把我自己吓得不认识自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疯狂的一面。

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手舞足蹈地跑回家,近乎于发疯的状态,把我的父母吓坏了,他们的乖乖女,说话都会脸红害羞的女儿,一进门就向他们大声喊叫着:“苏克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尽管他再也不能打篮球了,可他毕竟活着回来了。爸、妈,你们知道吗?他在中越战场上,英勇战斗,把两条腿丢在了战场上,可他还是活着回来了,他太幸运了,我也太幸运了,听到广播时,你们不知道我夜里偷着哭了多少回?我以为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竟然又活着回来了,你们说这不是幸运吗?爸、妈,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要阻拦女儿,女儿是一定要去当他的两条腿,行吗?爸妈?”

妈妈早已泪流满面,爸爸深深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我是步步紧逼,非得他们答应我立刻就去苏克家当他的两条腿。

爸爸被我疯狂的举动逼急了,他顺手抄起门口放着的一个白色的搪瓷脸盆,一下扔到院子中心的一块石头上,搪瓷片,像爆裂的冰渣,到处飞溅的都是。妈妈一把搂住我,嚎啕大哭,我却冷静地近似冷酷,说:“你们哭啥?我这不好好的吗?人家苏克都坐轮椅上了,他爸妈都不哭,你们也得向人家学习,他是保家卫国丢掉的腿,我们都应该为他感到骄傲、高兴才对。”

爸爸用他那双冰冷得吓人的目光看着他的女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那个乖得像猫一样的女儿,骨子里竟然这么狂妄。爸爸痛苦得仰天长叹!一屁股坐在院里,久久未动。

那一夜,我彻夜没睡,父母也没睡。我狂躁之后,做出一个理智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又把爸妈叫到跟前儿,用平时正常说话的语气:“爸妈,我认真想好了,我要嫁给苏克,爸妈不同意也罢,我一定要这么做。”就这么几句话,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敲定了。说完,看也不看父母的脸,转身走向门外。

妈在身后喊:“你要去哪里?”

我清脆地回答:“去商店,给自己买身新衣服。”

走到县中心的百货商场,我把自己从上高中到现在,积攒下的全部零花钱,十九块九毛八分,给自己置办了从里到外的新衣服。回到家又烧了一锅热水,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干净,换上刚买回来的白色背心,粉红色的确良短袖,灰色麻布裤子,黑色平绒方口鞋,米黄色丝袜。把自己收拾干净利索,又拾掇几件平时换洗的内衣内裤,装在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里,这包,是苏克从部队给我寄回来的,上面还有红油漆写上去“为人民服务” 五个鲜红的大字。我机械地做着这一系列事情时,父母一直表面很平静地坐在外面一棵老桐树下,哀怨凄凉的眼神,追逐着我的一举一动。

当我背起挎包走出屋门,走到他们面前时,妈妈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满眼含泪哽咽着说:“枫儿,我和你爸商量好了,不拦着你,只要你愿意,你高兴,我们顺了你的心思。可,无论如何,今天你不能出门子,你要今天这样离开生你养你的爹妈,你不难过吗?就算你不难过,我俩会难过,你哥姐会难过,再等两天,他们回来了,我们亲自送你去苏家,行吗枫儿?”

妈妈哽咽着祈求的声音,爸爸凄凉哀怨的眼神,我哭了,哭得抽抽噎噎,转身向父母说:“爸妈,我听你们的,就在家再住一晚上,我不等哥哥姐姐啦,他们回来准不让我去。就明天,哥、姐回来之前让我去,我给爸妈磕头了。”说着扑通跪在当院,惹得父母同时流泪。

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好像是这半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是苏克的影子伴随着我进入梦乡。这一夜,我沉醉在与苏克相识以来,最幸福美好的梦境里,苏克还是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推着我,车轮前后漂亮的装饰,随着车轮的转动,缤纷的颜色,形成一条美丽无比的光环。我穿着一身大红色绸缎的新娘服,苏克则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还是入伍那天的情景,雪在下,满世界的飞舞,白茫茫一片,只有我那身大红色的衣服,与自行车轮子上转动的颜色,在那雪片越来越大,田野越来越苍茫的空间,形成了让人眼花缭乱的风景。最后,苏克干脆放开他那辆装饰得像花蝴蝶似的自行车,抱起我,在广袤的雪地奔跑,他跑啊跑,只跑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我伸出纤细的手指,拽起衣袖,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他深情无比的双眸,注视着我久久不离,慢慢地,他的双唇,深深印在我紧闭的双眸上,又滑落在我滚烫的唇上,那一刻我天昏地眩,浑身颤抖。

一个清清楚楚的抖动,睁开双眼,窗户已大亮,耳朵里传来母亲在扫院子的声音,扫院子的条掃,划在地上哧啦哧啦的响声,一下把我从梦中拉回现实。残酷的现实,是苏克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空荡的下身,裤管掖在轮椅的坐垫上,苏克满脸哀伤,满目凄楚,绝望痛苦的神态,让人心疼到了恨不得将自己的双腿给他,与刚刚梦境里苏克雪地奔跑,满脸幸福的欢笑,形成了人间地狱的差别。

唉!如果长睡不醒多好!如果让我在梦中死去,那该多好!

父母没有失言,当我穿戴整齐,他们也准备妥当,将平时不常穿的衣服翻了出来,母亲将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父亲对着窗台的玻璃,刮着胡子。望着父母这些反常的举动,我知道他们今天一定要陪我去苏克的家。我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为了我的父母。

当走到大门口,我突然转身,噗嗵一声跪在父母面前,泣不成声道:“爸,妈,对不起啊!女儿不孝,女儿让你们跟着揪心,难过,女儿.…… ”妈妈泪如雨下,爸爸是从不流泪的汉子,此刻,他将我拥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哽咽着说:“去吧,闺女,爸相信你的眼光,那个叫苏克的后生,一定是个好样的,好男儿为国捐躯在所不惜,他在前线丢掉了腿,我们就不要人家,情理不容。不要哭,擦干泪,高高兴兴走到他家,别让人家看到咱们勉强自己。”

爸说完这番话,给我擦着泪,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来回在我的脸上抚摸着。我仰起头,一手拉着爸一手拽着妈走出大门,走向苏克的家。

路上,爸妈又交代了我一些到人家家要注意的事项,爸爸说:“闺女,一定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儿,不能一时冲动,既然迈进他家门槛,就再也不能回头,得一心一意地伺候他,无论前面的路有多大的困难,都不能反悔,得是一辈子走下去。”

我深深点头。

走到大院的第三排房头时,我的心跳又加快,一下子又回到原来的胆怯害怕,由走在最前头,踌躇到父母的身后。这时妈妈停住脚步,看着我说:“你要后悔了,现在来得及,这就跟爸妈回去。”

我抬起头,静静地望了妈妈几秒钟,咬着嘴唇,快步向苏克家走去。

人世间让你措手不及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出现在我和父母眼前的又是一把大号的铁锁,牢牢爬在锁环里。一根一尺长的铁质门栓插在锁扣里,这缝隙中间插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我下意识去取下,展现在眼前的果真是舒克苍劲的笔迹:林子枫亲启。我抖着双手,将信封口处撕得乱七八糟,急切打开,满满三页:

“枫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我现在的样子,你全看到了。我没勇气再面对你,面对我深深的爱。感谢你陪伴着我走过了三年最美好的时光。尽管我是爬在卡车的车帮上,由你的同学将你的双手递给我,那瞬间的温暖,瞬间的幸福,足以陪伴我在枪林弹雨中勇往直前,伴随着我在群山狰狞,满天星斗中甜蜜得入睡在潮湿的草丛里。我是收到你最后信里装着那张全身彩照,离开军营奔往前线的。所以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冲锋在山峰沟壑中。怀揣着你,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敌人打退了,躺在山林里,稍作休息时,我会把你的照片拿出来久久端详,你冲我微笑,从你的微笑里看得出你长大了,少了以前的害羞、胆怯,可我眼前每次出现你的影子时,都是你摇头不语面颊绯红的样儿,还有鼻涕眼泪一起流的情景永远驻在我心灵深处。

枫儿:我没有了双腿,不能与你携手白头,这是我人生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我也知足了,爱得深情执着,爱得全心全意,为了这爱,我今天不能不放开你的手,让你去寻找自己的人生。你是那样的优秀可爱,那样的年轻单纯,生命在你的历程中才刚刚开始。忘掉我,枫儿,勇敢地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重新开始,你完全可以。为了你,我得让自己狠下心来。为了我,你也得让自己坚强勇敢。

我走了,离开我充满爱恋的第二故乡,不要问我去哪里,你再找不到我了。再不要来这个大院。好好的活下去,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看到这里,我头晕目眩,再也看不下去,爬在这两扇木门上,泪如泉涌,艰难地抬起苍白消瘦的拳头,拍打着紧锁的大门失声痛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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