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鄱专栏 | 何晓霞:和尼师傅
【赣鄱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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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心灵的舞者 / 图:堆糖
等到哥哥和堂哥把和尼师傅的缝纫机担回家,我的心才定下来。晚上,看着那泛着光亮的缝纫机,嗅着淡淡的机油味,我不时用手摩挲着。想到第二天就有新衣服了,很是期待。我们老家的规矩,请裁缝师傅上门做衣服,头天傍晚就要把缝纫机抬回家。
通常,逢年过节,家里才会大张旗鼓做衣服的。
母亲早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要给我们姐弟几个做什么衣服,做几件,冬衣还是夏衣,一切都了然于心。趁早就去村里唯一的供销社,和城里来的烫着卷发的售货员商量着,按孩子的大约身高,扯好布料。与和尼师傅谈好做衣服的日子,就等着那天上门。
那时候的供销社是国营单位,在供销社上班的都是吃皇粮的,上班的人基本都是鄱阳街上派下来的,我们戏称“街不佬”。当时来过几个女人,都是烫卷发,衣着时髦。她们自觉高人一等,大都趾高气扬。最记得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叫萍的售货员,她待人和蔼可亲,深得大家喜爱。当时颇流行扎马尾辫,在上面绑个手帕,风靡一时。萍姐姐既漂亮又聪明,她把手帕弄成蝴蝶的形状,走路时,她头发上的“蝴蝶”一抖一抖地,似乎要飞起来。我看呆了,觉得她很美,尤其是“蝴蝶”令她更美。回家后,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花手帕绑在马尾辫上。然后和同伴去供销社附近玩,心里期盼得到她的夸奖。果然,萍姐姐看见我了。“小姑娘,今天好漂亮呀!”她招手叫我过去,“你很聪明嘛,这么小的孩子,有些事一看就会。不过你的蝴蝶结有点歪了,我帮你弄好吧!”我永远记得那天,那么漂亮而又善良的萍姐姐,她低眉俯首帮我扎蝴蝶结。她的善良感染了我一生,我当时就想,以后也要做像她一样美丽而又善良的人。那天,我也像蝴蝶一样,到处飘舞。
和尼师傅上门的这天,最兴奋的莫过于我了。女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穿新衣新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情也就跟着莫名地好起来。
母亲一早起来,在厨房忙乎着,鸡蛋煎得金黄金黄的,花生米炒得油亮油亮的,还有香喷喷的韭菜炒豆腐。那个时候,请裁缝师傅上门,要招待一日三餐,下午还有面条鸡蛋点心。
看母亲把饭做好了,不用吩咐,我便飞一般跑到和尼师傅的家门口,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着:“和尼师傅,早饭做好了,你们快去吃饭吧!”和尼师傅摸摸我的头,妹尼真乖,等会给你做好看的衣服哈!”
和尼师傅是我们村当时最好的裁缝,他姓周,是从路口村搬过来的,也许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和字吧,大家都叫他和尼师傅。他好像天生就是做裁缝的料,长相清秀斯文,白白净净的,长着一双修长的巧手,他不会干农活,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听说,他靠做衣服挣的钱远比种田挣得多。
饭后,他便给我们量体裁衣,轮到我了,我高昂着头,像个卫兵似的站得笔直,生怕自己姿势不正影响了衣服的美观。
和尼师傅喜欢说笑,肚子里似乎装着讲不完的故事,他一边做事一边唠着家常。等他娴熟地给每个人量好尺寸,便用粉笔在布料上画好图,再用特制大剪刀在布料上依图咔嚓咔嚓剪起来,分门别类放好,最后让徒弟把布料用机车缝起来。很快,随着双脚的踩动,针头在布料上有规律地跳动着,徒弟适时用手移动布料,踢哒踢哒声像音乐般响起,不久,一件衣服的轮廓呈现在眼前。还没等钉上扣子,我就急不可耐地把它套在身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美其名曰试大小,其实就是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那时,只要是和尼师傅在家里,贪玩的我哪也不去,就守在家里,搬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看他一会画线、一会裁剪、一会踩缝纫机、一会又穿针引线。看着他的手操作自如,当时很羡慕他有一双神奇的巧手。
和尼师傅总爱打趣我:“白妹尼,还记得不?你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在给你奶奶做裤子的时候,我们逗你说是给你做的裤子,等裤子做好了,你果真把它套上,尽管裤脚长了许多,要卷起来好几圈,后来你坚决不肯脱下来,尽管那是旁边系带子的黑裤子,把我们笑死了。当时,你大姐生了孩子,我们说你要做小姨了,你不干,说要和你哥一样做母母(舅舅的别称)……”
我不记得这些事了,也许那时太小。但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很小就讨厌穿开档裤,除了羞涩的心理,另一方面,也许是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吧。幼时的那些事,回味起来,趣味十足。
那个时期,是和尼师傅最吃香的时候。村里只要有婚嫁之事,都是扯布请他做衣服,有时要连续做几天。住在镇上的姨和外婆也喜欢他的手艺,也请过他去做衣服。有些外村的也请他。因为手艺好,人也好。周围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他名号的。
后来,读初中了,虽然日子甚是艰难,母亲每年总要给我做些新衣服。我也不满足于和尼师傅的简单剪裁和样式了。于是先和他商量,是否可以在衣领和胸前有些改进,增添些花边,他爽快地答应了:只要有你想得出的,没有我做不到的。
那时候,江红表姐在县城生活,她不仅长得漂亮,衣服也很时尚。每次见她,我便暗暗把她的衣服式样记在心里。然后等货郎担来村里时,我便把积攒下的零钱拿出来,买一些钟意的花边。等和尼师傅上门,我就告诉他套衫要做成V领的,在领子或胸前镶一些花边;衬衣的领子要做成圆形的、要加宽,领边弄一些皱花折叠着,胸前也一样弄一排皱花。他颔首同意,有想法的孩子!虽然是普通的衣服,因为有些特色,穿出去人家都会多看几眼,都夸好看。后来,看到他女儿的衣服也做了和我同样的款式。
和尼师傅虽然手艺好,也许是思维固化了或年纪大了,或者他不愿意做出什么改变,他还是按以前的习惯做成衣。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外面各式各样的时髦衣服已经慢慢占据大街小巷的很多地方,加上大家生活变好了,许多年轻人已经不满足于他那些一成不变的款式了,都喜欢上街买新款衣服穿。和尼师傅和他的缝纫机已渐渐淡出舞台。
到了读高中的时候,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在外面买,不再稀罕他老一套的裁剪了。也许老一辈的人还是会请他做衣服。世事变迁,做衣服的时代慢慢结束了,不知道他的心里是否失落和难过。
其实,这不是他个人的悲剧,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但,不管怎样,他曾经辉煌过,曾经带给很多人快乐和幸福,我认为,他的人生是极有意义的。许多人仍会如我一样地记得他。他充分实现了他的价值和使命。期间,他也把他的技艺传授给一些徒弟和他的子女。后一辈的人在新天地里,凭着自己的手艺,结合当前市场的需求,他们在摸索和创新,顺应潮流,也在不同的地方做得风生水起。我想,聪慧的和尼师傅是明白这点的,他也是欣慰的。
和尼师傅似乎不会老,肤色白净,头发依旧乌黑发亮,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倒是他老婆就老得快,本就佝偻的腰越来越弯了、脸上皱巴巴的,碰到不知情的人,去找和尼师傅,还以为她是和尼师傅的妈妈,弄得很是尴尬。
和尼师傅和我父母关系比较好,年龄也差不多。他不做衣服后,也就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还是乐呵呵地活着。父母和我同住在广州时,和尼师傅的儿子在广州开制衣小作坊,他妻子早几年就因病故了。父母请他来我们家里玩,留他在家里住了几天,几个人一起相处甚欢。
后来,听母亲说和尼师傅也得了病。母亲也不时去看他、陪他说说话。和尼师傅一生都爱干净整洁,不论什么时候见他,都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母亲说他走前,洗了澡,准备好了自己的寿衣,嘱咐要女儿亲自替他穿衣。母亲一直念叨着,从没见过像和尼师傅走得那么干净的人,他走的时候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很安详。母亲也是个爱干净的人,那时起,母亲就存了心,说走时也要像和尼师傅一样,收拾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的。
人生,本就如此:干净地来,干净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