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张西阳|墙(中)

作者简介

张西阳,中条山有色公司退休干部。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发表并获得全国性奖项。

墙(中)

转眼秋天了。别人家已经收完了秋准备种麦子。梁宽这片玉米地还在那里撂着。玉米由田盼好管着长势还好,可这主人就是不见回家,谁也不知道这个单身汉去了哪里,一走这么久。田盼好也不敢明目张胆去到处打听。好在梁宽今年只有这片玉米地和地头种着的几笼黄豆。豆子已熟到炸开,落在地上又长出了豆苗,豆苗细弱瘦黄,在母豆棵下迎风摇晃,田盼好站在地头凝目注视着这片孤零零的玉米地,心想:总算盼到快八月十五了,不信你八月十五还不回来,如果过节再不回来,我就替你把这片玉米收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在这一代的民俗上仅次于过年了。一般在外工作的打工的人都会回家团圆。八月十三,田盼好就开始发慌,当她慌到八月十五的黄昏时,慢慢又归平静,节已过,人未回。一般人家的玉米地,这时已经种上了麦子。梁宽的玉米地孤零零的戳在那里,玉米穗儿从干枯了的包皮里裸露出金黄的颗粒,晾在秋风里。田盼好不管那么多了,她今天光明正大拉起小平车去了梁宽的地里,把这片熟透了的玉米,全给收了。这中间有人问她:盼好,这地不是你家的吧?她说:“是梁宽的,他走的时候交代给我了。”说这话时,听着挺平静,其实心里很虚,好在没人再多问。
田盼好将带包的玉米一平车一平车拉了回去,把院子里堆得像个小山头,趁着夜里的月光,又将玉米十个一把就着玉米包辫在一起,堆放在墙根。墙那边是一棵粗壮的桐树,树离墙根一尺多远,盼好早就想妥了,她要把这些辫好的玉米一捆一捆提上墙头,再一捆一捆顺着桐树交叉着放下去,玉米会整整齐齐抱着这棵桐树围成一个圆圈,越往上放越好放,最后她一伸手就把掉了包皮的玉米棒子全摆在上面。这一大堆玉米竟然让她像变戏法似的,隔着墙码放得齐齐整整,最后又用一张超大的塑料布在上面围了一个伞状的棚子。她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得走下梯子。
做完这一切,已凌晨两点。一天一夜的体力劳动,田盼好竟然没有觉得多么劳累,躺下摸摸坚硬的乳房,周围好像没有那么麻木了,伸伸胳膊好像也没有那么撕扯的疼痛感,心想:难不成是提着玉米,在梯子中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个来回给拉开了?她笑了。笑自己这一天一夜疯狂的举动,笑自己也难以说清的变化,笑自己就是个干活的贱命。这几个月来,尽管受着癌症的折磨,可又好像是她这十多年来,最轻松的时候,不去为欠账发愁,不去想自己的丈夫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不去想大儿子和儿媳妇总为钱吵架,还动不动把她这个婆婆也给拉进去,说她在两个儿子的分家中不公平。唉,不想了。也不想门前左右的邻居会怎么看她给梁宽管理玉米地的事儿。一切随它去。在命面前,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世界这么大,田盼好的生活就这么小。她身后好像总有邻居山花跟着,不几天她给梁宽收玉米的事,在闲人堆里传开了。传得神乎其神。另有一种传说是:知道孙老大为啥出去打工吗?是他早就发现自己的老婆和隔壁的单身汉有问题了,又管不了,眼不见心不烦,所以走了。所以常年不回家。山花一手拽着刚会走路的孙子,一手指着盼好家的方向,扯着脖子继续:“哼,村里人都说她好,她老实,她本分,你们去梁宽家的大门缝往里看看,看这男人不在家,这女人是咋打发日子的,啧啧,不服都不行。”听闲话的人着急了,甲说:“咱这堆里的就你是百事通,知道就说么,还让我们去看,这门上爬着铁将军能看出啥名堂?”山花仍是一手拽着孙子,弯着腰歪着头唾沫飞扬:“我早就说她和墙那边的男人不干净,你们不信,那田老婆子还骂我嚼舌头,她家隔壁的单身汉有一阵没见了吧,他那片玉米快撂荒了,咋就后来长得那么好呢,你们更不知道这玉米棒子是咋从地里回到家里,又翻过墙头,落到了梁宽家的桐树上。真是用心呀,这女人要对男人用心,啥事都干得出来。”闲人乙说:“山花嫂,你这是在说书么,我们听不懂,你说仔细些。”巧的是,田盼好这时从巷头的商店里拎着一袋盐,一瓶酱油向这堆人走来,人们正在兴头上的话,停了。田盼好一看这情景,猜出了几分,尤其是山花慌乱躲闪的神情拽着孙子要走,孙子没玩儿够,拖着小屁股往后拽着不走,山花照孙子的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骂到:“野东西,外面就这么好,出来就不想回去。”孙子无辜被打,撇着小嘴哭开了。盼好笑笑说:“山花嫂,好好的打娃干啥,屋里外面都是看娃,让他玩么。”说着,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在身边的石头上,抱起山花的孙子,边哄孩子边说:“山花嫂,你消息多,我还正想问问你,我隔壁的梁宽去哪儿了?一走好几个月,他走的时候只给我说了一嘴,让我给他照看着这片玉米地,要出门一段,这可好,一走不回来了。”
山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口气:“哟,人家都把地交给你了,能不给你说去哪儿了吗?多余来问我。”盼好被山花这句话噎得接不上,稍顿后,说:“都一个巷里住着,谁还不知梁宽这个人,多一句话也不说,也是我的地和他的地挨着,碰上了顺嘴说一句帮他管着点,我也没问他要去哪儿,这都秋后了,就他这玉米还撂在地里,让鸟儿鼠儿给吃着,怪可惜的,就帮他弄了回来。”盼好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在场的人们没一个接她的话,闲聊的气氛很尴尬。盼好尽量笑得很自然,说:“都邻里邻居的,帮把手没啥吧。”闲人甲赶紧说:“没啥,没啥,梁宽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怪可怜的。”大家也都跟着说了,就是么,帮把手,这有啥。
回到家,田盼好一屁股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半天缓不过神来,她没想到自己会在众多的人面前提说梁宽,这个男人揣在她心里像一堵墙,是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起的一个结,刚刚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会这么简单随意,去面对内心深处的恐惧。她时时把自己包裹在自己缠绕的死结里,躲避着梁宽,躲避着作为一个邻居正常的言谈交往,躲避自己灵魂深处的真实,直把自己躲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其实是在心里,她是多么渴望有个男人给予自己的照顾和体贴,渴望天寒地冻时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渴望疲惫不堪时,有一个宽厚的肩膀依靠。现在细细想:多年来,躲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这颗谨小慎微虚伪不堪的心,是自己的胆怯、懦弱,还是自己早已心里有鬼,才拼命用假象来掩饰,天天把自己装扮得表面上像个圣女,深夜人静时又是另外一个自己,心驰神往的想着这个男人,看看自己写的日记,写的诗吧:
   窗明几净帘轻轻
     室外雪花舞长空
     听得隔壁扫帚声
     下下划在我心中
人家在院里扫雪都能划破你的心,真能装呀,田盼好。她在心里骂自己。
田盼好以另一个全新的自己天天盼着梁宽快快回来,她要告诉他,她再也不装了,太累了。她要大大方方的和他来往,向他诉说,强迫自己违背心愿的活着,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情,多么不人道的一件事情。要告诉梁宽你出了多少力,我就受了多少煎熬,不信可以看看我写的日记。她甚至还有更大胆的想法,和自己的男人离婚,结束这有名无实的婚姻,把这堵墙给推倒,不让它再横在他们中间,这想法刚刚产生,瞬间又否定:哪能这样呢,自己一个快死的人了,咋能再去拖累他呢。她嘴角向上抬着,摇头嘲笑自己。
田盼好打定主义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去走完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生,这样想来,她倒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干活走路都感到浑身是劲儿,这会儿正端着簸箕准备剥花生,她的两个儿子突然直挺挺横在她的面前。两张相似的脸挂满质疑盯着母亲。不用问,盼好心里明白,自己养大的儿子,太了解他们的表情语言,他们定是听说了什么,才用这么理直气壮的眼神来看母亲。
母子仨都很有耐心,谁也不先开口,盼好只顾低头剥着花生。没看他们的脸时,本想问儿子们,你俩今天咋同时出现,一看那两张脸色根本不像是来看自己的,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继续干着手里的活。老大老二各自找了个小凳坐下来,沉默良久,老二看着老大示意他说话,老大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母亲不停地捏动的手指,说:“妈,我俩商量好了,你跟我们去住,一家一个月。”盼好停下手里的活,慢慢抬起头看着老大问:“为啥?”又是尴尬的沉默。
得不到儿子的回答,盼好继续把目光放回剥花生,只听得她捏开皮壳的声音,这声音其实不大,可此刻每捏一颗发出的声响,像一把锥子扎在她的心上,扎得她血肉连扯地疼。她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脏声,她知道儿子是多么难以启齿,让她搬出这院子的理由。她不抬头,也能感觉儿子盯着墙头靠着的那把梯子在看,盯着隔墙那边树上露出来的玉米在看,这还用问为啥吗?自己做都做了,还怕儿子来质问吗?想到这里,盼好一把推开手里的簸箕,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拉扯成人的俩儿子说:“正好你俩来了,不用拐弯抹角让我搬到你们家,不就是我给隔壁的梁宽收了玉米吗?不就是我把玉米从墙头放回他家院子了吗?又怎么了?我总不能把人家的粮食放在咱家吧,那样别人又会怎么说?要说有事,你们来了,正好想给你俩说事,我打定主意了,和你们的爹离婚。”
听到最后两个字,兄弟俩几乎同时喊出了声:“不行!”老大跟着补充了一句:“你也不嫌丢人,都多大岁数了,孙子都有了。”盼好吼道:“有重孙子你们也管不着,只许你们的爹扔下这一大摊子跑出去过自己的日月,我活该守着这个烂家和一屁股烂账到死吗?”最后一句,盼好一下哽咽地说不说不成句子,随着无法抑制的眼泪涌了出来。两个儿子被母亲这几句话给震住了,谁也没有吭声。兄弟俩几乎同时抬头向天叹息!老二看着母亲哭得鼻涕眼泪满脸,起身回去扯下洗脸架上的毛巾,搭在母亲的肩上,又坐回去。盼好渐渐平静后,老大又开口说:“妈,无论如何你给我们留点面子,你这么做让我们的脸往哪搁呀,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还有你那俩儿媳妇天天指着我们的眉头骂,我们也受不了呀,妈。”盼好止住了哭,慢慢抬起头,望着头顶这片天,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苦涩的哀叹,说:“你们回吧,我不会让你们丢人太久。”
两个儿子走后不久,盼好还在原地没有挪窝,她的婆婆公公一前一后也进了院子。婆婆瘦高个,瘦长脸。公公腰弯成了一张弓,双手背后,尾随着婆婆。盼好抬眼瞥见婆婆那张脸拉得看不见脖子了,不用想便知,这老两口是来干啥的。盼好继续剥着手里的花生,向公公看了一眼,说:“爹,那儿有凳子,坐吧。”公公的屁股还没挨到凳子上,就听婆婆一声呵斥:“坐啥坐,有啥好坐的?”公公的屁股撅在半空,不知该坐下还是该站起来,很难受地叹了一声,还是一屁股坐下了。婆婆接着更难听的话出来了:“嗯,你真会装啊,平日里看着像个正儿八经的女人,背地里做下这么不要脸皮的事,你是真能行呀,田盼好,你把我们孙家几辈子先人的脸都丢尽了。你去巷里打听打听,你去巷子里打听打听,看人们都说你些啥,我真替你羞死了,我娃在外地打工,累死累活,你倒好,在屋里给他擦颜抹粉,人家在外打工的男人多了,你去打听打听,谁像你这号的,骑在墙头上找男人,我这老婆子活这把年纪了,是没听说过,昂,你要忍不住,你倒是偷偷的呀,你为啥要张名旗鼓地上墙呢?你这是明摆着和我们孙家过不去吗?你不嫌丢人,你就没想你娃、你孙子,还有我们这老脸往哪儿搁呀?啊?”婆婆越骂越激愤,越骂越不解恨,一口气骂了儿媳妇这么多。公公重重挤出一声干咳,见低着头手不停剥着花生的盼好,把脸转向自己的老婆,说:“你少说几句,还想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吗?”婆婆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说:“呸,还用我让满世界的人知道,是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们才知道。”
盼好由公婆进门时的冷静,到后来听婆婆口无遮拦的胡说辱骂,血压不停地增高,心脏激烈狂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金星乱窜,可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不想为自己辩解,多说一句话也觉得是废话。她忍着,受着,无声无泪,无怨无恨地听婆婆在羞辱她。她活这么大,第一次听人当着面辱骂她,这个人是她叫了二十五年妈的人,这个人是自己曾经非常用心对待,想从那一声妈的呼喊里找回母爱的人,这个人是自己儿子的亲奶奶,这个人也是女人。田盼好听着听着,一头栽倒在的簸箕里。婆婆还在继续着,公公看着儿媳妇趴在簸箕里,这才起身吼了一声:“你行了!”这一声吼,婆婆停止了骂声。公公声调平和,对着倒在簸箕里的儿媳妇说:“盼好,你也不要净听你妈瞎咧咧,她也是道听途说,很多都是她添油加醋调过的,不要太往心里去,以后注意点就行了。”说完他拉了一把老婆说:“走哇!”
公公婆婆转身走了。婆婆走着,嘴里还没有停止骂着,出了大门,公公说:“你这张嘴太不饶人了,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咱说好就是来给她提个醒,你这可倒好,一张嘴就管不住自己,啥难听说啥,你要把她气死,看那几十万的账咋弄哩。”婆婆说:“就她会装,我就不信这几句话能把她气死,她要有这气性就不干这丢人的事了。”
可怜的盼好,从黄昏晕倒在剥花生的簸箕里,直到月上树梢,她又神奇般的醒了。当她蠕动着僵硬的身体挣扎着往起爬时,压在身下的右半边肢体已没了知觉,但大脑恢复了所有意识:儿子的指责,婆婆的辱骂,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又正常在她脑海里面运转。这一刻,将形容人世间最悲苦的语言,全挖出来,也难以形容田盼好的心情,她真是想把自己扔进无底的深渊,再也不要醒来,再也不要面对这张牙舞爪的世界。她曾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到头来却落得臭名远扬。上天啊!我做错了什么?盼好手捂心口仰天急呼!
天渐渐冷了。地里草干枯了。没有了盼好天天喝的蒲公英。她摸着自己坚硬的乳房,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心想:就这样没有任何指望,等死吗?可死也不容易啊,明明是昏死过去了,没有人喊,没有人掐,自己又死皮赖脸活了。她昨日去超市买东西,看见孙权顺老婆,斜靠着超市对面的诊所输液,过去问候:怎么啦这是?孙的老婆一脸养尊处优的表情,说,没大事,有点头晕,输两天液。盼好想:人家们头晕就去输液,一躺就是多日,一日三次数着时间吃药,可我这,唉!这条命真贱啊!
田盼好求生不成,求死不得地煎熬着。至今,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病情,算算时间从省城检查到现在,已五个多月了。她突然惊叹:不死,也得不停地用药呀,可我这是咋回事?盼好瞬间又产生了一线希望,这点希望让她心情稍稍好些。回想这五个月的时日,她的精神世界,除了盼望墙那边的男人回来,很少想其他的事。儿子们从秋天那个下午指责完她,再也没有见过。今天,她突然很想念在县城工作的妹妹,小时候妹妹和她最亲,这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心想:我这当姐的只顾了自己的穷日子,只顾了自己这烂病,不够关心她。盼好起身去找袋子,把自己地里种的黄豆,绿豆,花生豆,小米装了一大堆捆绑在电动车上,去了三十里外妹妹的家。
盼好妹妹比盼好小三岁,她们的母亲死的那年,妹妹只有五岁。随后父亲又给他们找了继母。妹妹从小乖巧机灵,招人喜爱,后妈对她偏爱,妹妹在长大的日月里没有受什么委屈,尤其是学业没有耽误,一直上到大学毕业。而盼好读到高中那年父亲病故。继母给盼好说,咱这家里只能供你妹妹上学了,咱俩得把这个家撑起来,盼好点头。从此,种地的重担落在盼好的肩上。二十岁那年,为得到一个民办教师的位置,嫁给孙老大。公公不是村干部了,盼好在孙家庄学校五年级语文老师的位置,就自然被新选上去的村支书的小姨子顶替了。盼好的教师生涯从此结束。而妹妹不仅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还嫁了一个不错的男人,生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风调雨顺。
一路上,田盼好脑子里运转着她和妹妹的不同人生,没咋感觉就骑到了妹妹住的小区。
妹妹看到盼好,惊叫着:“姐呀,几个月没见咋瘦成这样了?”盼好把话题岔开。妹妹将她拉在沙发上,又问:“咋啦,瘦成这样?”盼好终于在亲妹妹面前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哽咽着说了自己的病情。姐俩抱头痛哭,这场景正好让下班回来的妹夫看到了,问清缘由,说:“那还在这儿瞎耽误什么呀,快去医院,直接去省城医院做手术呀!”盼好摇头说:“五个月前就让我住医院做手术,我不去,没有钱,一下让准备十万。”妹夫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那两个娃呢,他们不支持你去住院?”妹妹抢过话说:“她谁也没给说。”妹夫说:“知道你家的情况,可你这,总不能就这样撂着呀!”妹夫无奈地摊着双手,又看看妻子哭红了的眼睛,坚定了口气说:“我们先给你准备这笔钱,啥也别说,立刻去住院。”盼好满脸的泪,说:“真的不能去医院,医院不是穷人去的地方,再说了,当时那大夫就说,已经非常严重了,就做了手术,后期治疗费还是很高,能活多久,谁也说不准,我这都五个月了,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不去,说啥我也不去医院烧这钱,好不了,还得给孩子们拉一屁股帐。”
妹妹和妹夫相对半天无语,沉默后,妹夫说:“你要这么坚决,那就看中医吧,我有个朋友的父亲是老中医,听说专治疑难杂症,也听说治好过癌症,吃中药吧,总有点盼头。”说完他征求的目光看着盼好,盼好躲闪着妹妹和妹夫的眼睛,说:“中药也很贵,一副中药,贵的要一百多块。”妹妹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气愤地说:“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的命真比这一百多块钱还贱吗?”妹夫摆摆手让妻子坐下说:“姐,看中医的费用我俩全包了,你只管吃药,就算一副药一百块,你吃上一百副药才一万呀,这一万如果把你救了,不值吗?”
盼好又哭了,没再说啥?跟着妹妹妹夫去了百里之外看中医。
两个小时的车程后,导航将妹夫开的车,引到一个较偏僻的小山村。车子缓缓进村,抬目望去一条不宽的街道空无一人,再往里走,路旁有处水泥铺成的小场地,安装着简易的健身器材,有两个老人正扶在器材上甩腿。妹夫停下车,走向老人,问了老中医的住处,两个老人同时指向街道正前方说,再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往右拐,就看到他家门楼了,挂有牌子。刚刚拐进巷子,就看到两辆小汽车停放在门楼前。走进院子,正屋门口,站着两个男人在抽烟,妹夫上前打过招呼,其中一个男人说,大夫正忙着呢,里面还有几个病人,得等一会儿。妹夫也掏出烟,向两个男人递去,顺便和他们聊了各自来找中医,看什么病,一个男人问:“你们看啥病?”妹夫说:“是我姐,在大医院里已确诊病症,她坚持不去做手术,没法子了,来看中医。”那男人又问:“癌症?”妹夫点头。男人说:“那你们选择对了,我老婆也是这病,都在这里吃半年中药了,现在基本上没啥问题了,这次是来调配药方,再巩固一段时间。”听到这里,盼好和她妹妹,同时急问:“是真的吗,也是乳腺癌?”那人肯定地点头说:“放宽心吃中药吧,会好的。”田盼好的心里顿时升起一团希望,妹妹和妹夫同时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该到田盼好了,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中医精神饱满,目光炯炯,他给盼好先号脉,后检查了她的病灶,问:“你说你是从六月份就查出来的病情,为啥拖到现在才看?”田盼好嘴唇干裂,像用浆糊粘在一起似的,艰难地开不了口。她妹妹说:“大夫,不怕你笑话,她是没有钱,才不去医院的。”大夫把目光落在盼好的眼睛上问:“那你这半年是吃啥药了?控制得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盼好说:“啥药也没吃。”大夫质疑,看着她又问:“你平时的饮食,都吃啥?”盼好想想说:粗茶淡饭,和平时差不多,就是这段时间把家里鸡下的蛋没有卖,都吃了。”大夫还是摇头。盼好突然说:“是不是喝蒲公英有点关系?”大夫问:“你喝了多少?”盼好说:“我从省城检查回来就没断过,天天喝,熬汤喝,当菜吃,一直到最近地里没有了。”大夫笑道:“这就对了,不然你这肿块早就溃烂了。”又问:“你天天喝,胃不疼吗?”盼好说:“我知道蒲公英是凉性,煮汤时放几颗枣,也不太难喝。”大夫又抬起炯炯的眼神看看盼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病人,我看了五十多年病了,第一次发现把病不当回事的病人。我给你开这方子,你回去不间断的吃上几个月,慢慢就好了。”盼好的妹妹抢过话说:“大夫太感谢你了,真的能好吗?”大夫肯定地点点头说:“你姐身体素质好,心态也好,一定能好。”
这年冬天,田盼好屋里弥漫了一冬的中药气味,一进院子就能闻到浓烈的草药味儿。老中医给了盼好生的希望,加上妹妹,妹夫的支持和督促,她再也没有敢慢待自己,一日三大碗,连熬过的药渣,也不舍得倒掉,把两副药渣放一起,再熬一遍,泡脚,这是盼好自己想到的。整整一冬天,盼好把自己关在屋里,专心照顾自己。盼好给妹妹再三叮嘱,不要给任何人说她得了这病,尤其是她的俩儿子。妹妹理解,她那俩儿子,儿媳妇,知道后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这一冬天是盼好人生中最安宁的一个冬季。她什么也不想了,管它的高利贷,管他的丈夫在外面干了什么,包括那一阵日夜盼着隔壁的梁宽能回来,全都放在一边了。有了生的希望什么都不重要了。盼好牢牢记得老中医交代给她的一些话:放松心情,不要焦虑,睡眠要充足,喝完中药就休息,感觉精力充沛时就适当锻炼,饮食上要加强营养。盼好活这么大,从未这样善待过自己,亲娘早早过世,连她生两个儿子时,坐月子也没有舍得这么消闲一觉睡到大天亮,天长日久总是有干不完的活。这一冬天,白日里也是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她明显感觉自己胖了,更让她欣喜的是,乳房上的肿块好像一天比一天缩小了,她的胳膊上下前后摆动时不那么撕扯着疼痛了。田盼好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次在生命尽头又拐了一个弯儿回来了。她庆幸,她感恩,她深更半夜跪在当院,仰望苍穹叩首默念:只要让我再活一次,我再也不抱怨日子苦,光景不好过,所有的难在死的面前太不算事儿了。
有了活的希望后,田盼好反倒不那么去想梁宽了。她又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开过年地里种什么,怎么管理才是苹果个大繁盛,秋后卖个好价钱。又在想,把棉花地也改栽上桃树,这样的话,虽然辛苦,一年下来差不多能还一部分账。想想妹妹数落自己的话也在理:你为何要把这一切都扛下来,那个男人名义上还是你的丈夫,为何不让他分担一部分呢?儿子们已娶妻生子,为何不让他们分担一部分为他们花掉的钱呢?用妹妹的话说,这25万÷4,不至于把任何人压死,可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就把你压趴下了。盼好的心情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她的病也随着情绪日渐好转。
今年冬天雪多,漫长的一冬,笼罩在积雪未化的寒冷里。临近腊月了,盼好在磨面,碾米,准备着迎接大年。忙碌的空档,时不时会把耳朵侧起,静听墙那边儿的动静。她断定梁宽过年一定会回来,中国人把这传统的过大年看得无比重要。在外工作的人们,上学的孩子们,奔波一年的打工者,都会在腊月二十三赶回家。俗话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点人口。尽管梁宽只有一个人,可他一定会回来。想到很快就会见到这个人了,她起起落落盼了大半年,终于盼到他该回来了。田盼好一点生病的迹象也看不出,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她开始准备年货比往年都多,给梁宽预备了一份,等他回来,给他拿过去,省得他一个人冰锅冷灶的开不了火。心里这样想着,比哪年都精心准备。收拾她这个小屋子时,来了一次彻底的清除,刚入腊月,就买了一桶涂料,自己把多年熏黑的屋顶,墙面全部刷了一遍。屋里,屋外,墙根的犄角旮旯,无处不是清扫的干干净净,床上铺的窗上挂的全部洗得一尘不染。尽管住的是四十多年的小平房,盼好干净,今年她真有一切重新来过的心劲。在收拾卧室时,对着床头挂了二十多年的结婚照,看了几眼,毫不犹豫取了下来,丢进东房堆放杂物的墙根儿。
田盼好多年已不盼丈夫回家了,尽管到腊月二十三丈夫会回来,可她早已不盼了,今年尤其不盼。丈夫的回来,只能是多添一张吃饭的嘴,也只能是在吃饭时候,睡觉时候能看见他人,之外的时间,他去了哪里,干什么,盼好一概不问。丈夫也不说。往年为了脸面,男人的回来给这个家多多少少撑撑门面,在外人看来,她田盼好是有男人有儿子的全和家。今年盼好不这样想了,觉得自己之前,幼稚可笑,虚伪地可笑。她只希望梁宽能回来,无论他回来是什么样的结局,她都不再过这种自欺欺人的日子了。她期盼墙那边大铁门传出响声,时日越是接近腊月二十三,她心里越是兴奋、紧张。
腊月二十二天快黑时,孙老大回来了,他拉着一只灰色的箱子,上穿黑色羽绒服,下着退了色的牛仔裤,头发理着时下年轻人最时尚的发型。今年四十八的孙老大,看上去也就四十刚冒头,很精干的样子,在他身上已找不到一点农村人的影子了。看来这多年他在外面过得挺滋润。和往年一样,俩人只是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稍顿后,盼好问:“吃饭没?”孙老大说:“在我妈那边吃了。”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盼好在外面边收拾,边抬眼向里屋看去,只见丈夫低头捧着手机,手指不停地打着字。往年也是这样,熬到睡觉时,盼好从柜子里抱出放了一年的被子,给他铺好,便各自躺下,直挺挺的,谁也不挨谁。盼好是赌气,不和男人说话,男人正好落得清静,免得尴尬。一直这样机械式熬到过了初五,男人又拉起箱子只说一声,我走了。便又是一年。今年,盼好打定主意要给他摊牌盘算了大半年的事情:一是离婚,二是分账。
孙老大手机聊天结束了。洗洗准备睡觉时,盼好把擦完手的毛巾往盆里一扔:“我有话跟你说,先别睡。”孙老大拧着头望着她,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不就是给隔壁的梁宽收玉米吗?又从墙头上放回他家院子里,这有啥大不了的。不过,你也真行,这种事儿恐怕全孙家庄人也只有你田盼好能做得出来。”盼好哼一声冷笑道:“你妈可真是迫不及待,这刚一进门就啥也给你复述清了。”孙老大说:“我没进门儿就知道了。”盼好说:“我要给你说的不是这事,仅这事犯不着跟你说。十五年了,从你出去打工,你都给这个家里挣了多少钱,你心里最清楚,我也不想多说。你都在外面干了些啥,我也不想知道。咱们名义上夫妻一场,结束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吧,我不想再这样熬下去。”说完,盼好撇了他一眼,男人那张仍显年轻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双手扣在脑勺后,目光放在对面没有了照片儿的墙上,长久不回答盼好的话。接着盼好又说:“我和你结婚二十五年了,这二十五年我为了两个娃和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也不用多说,现在咱俩只需把外欠款,二十五万高利贷各自承担一半,就算完事,你同意明天就把手续办了。”盼好说完,静静等着孙老大回答。长久,孙老大,忽地一下把被子蒙在头上,丢下一句:“我没钱。”便再也没有露出脑袋。
第二天早晨,盼好的妹妹就把电话打过来,开口就问:“他回来没?盼好嗯了一声。妹妹:“给他摊牌没?”盼好又嗯了一声。妹妹:“他答应了?”盼好:“他说他没钱。”妹妹在电话里吼道:“王八蛋!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去你家。”盼好说:“你别来,大腊月,忙忙的。”妹妹没等她把话说完电话就挂了。
不到十点盼好的妹妹,妹夫开着车来到了孙家庄。这两口子办事不是一般的果断,他们先去了盼好的两个儿子家,把这两个外甥、外甥媳妇叫上,又让他们去把自己的爷爷奶奶叫上,一个不落,全集中在盼好的屋里。
盼好的婆婆一进门就嚷嚷开了:“这忙忙哩,把我们都弄来干啥?有啥大不了的事情等不倒过了年再说。”盼好的妹妹在屋里接上话:“你说对了,真等不到过年,一过年,你娃抬屁股就走,一走就是下一个年。”婆婆看是儿媳妇的妹妹、妹夫,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知道盼好有个厉害的妹妹。妹夫给盼好的公公让了座,陆陆续续通知的人都到齐了。这低矮的屋子里,一下挤了大大小小十一口人,一张木头沙发上,木凳上,外屋坐不下了,儿媳妇,抱着孩子坐在里屋的床边。靠着的,坐着的,站着的,每个人都保持着自己的姿态,都保持着自己的疑惑,脸色最难看的是盼好婆婆,和盼好大儿媳妇。等这些人都稍安下来,盼好妹妹开口了:“今天把你们孙家人都集中到一块儿,有两件事情要让你们知道,一是我姐要和孙老大离婚…..”妹妹刚说了这句话,婆婆从沙发上一下子直起腰盯着她打断:“你算啥,在我们孙家人面前指手画脚?”妹妹冷冷地看着她说:“你先别着急,我啥也不算,只算田盼好的亲妹妹,我不能看着她让你们孙家人随意欺负。”妹妹这几句话几乎是吼着说完,震得全场人都安静了下来。妹妹接着:“二是关于二十五万高利贷款,在田盼好与孙老大离婚前必须分清。至于如何分,你们先讨论一下,但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如果讨论不出结果,田盼好就向法院提出起诉,你们看着办。”妹妹这番话说完后,屋子里死一般地静,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静得每个人都不敢大喘气。
突然,盼好大儿媳妇怀里抱着的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儿媳借机向外走,盼好妹妹大声喊道:“你站住,孩子哭怕啥?哄哄就行了,谁也别想走开。”大儿媳妇也不弱,抱着娃拧着脖子,说:“人家的公公婆婆都是给儿子们分钱,你们可好,不但要离婚,还要分账,真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一直没有说话的妹夫,站了起来看着盼好的儿媳妇,说:“一是你把嘴放干净,二是你不能走开,因为你是孙家二代的大儿媳妇,你有责任参与家庭的任何事情。”这时,盼好的婆婆又开口了:“我们孙家的事有孙家人自己解决,你个外人跟着掺和啥哩?”妹妹刚要开口,妹夫摆摆手说:“婶子,也就看你年纪大了,我尊称一声。孙家,都对田盼好做了什么?不用我细说了吧,你儿子把她一个女人扔在家里十五年了,像个局外人似的,不管不问,她一个女人家靠种地,节省,硬撑着给两个娃娶了媳妇,盖了两座院子。让孙家老大自己说说,他给了这个家里添了多少钱?出了多少力?他问没问过自己孩子的妈,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钱是怎么挣来的?这孙家老大不是人,你们做长辈的不能也不是人吧?”
妹夫没想到他这一番话一出口比自己媳妇说的还难听,关键是他这难以入耳的话,在场的人没一个产生反驳。妹夫越说越激动,呼地一下,站在屋子中间,抬手在空中画了大半个弧,指着全屋的人说:“更让人不能忍的是,她一个女人家守着这么个破家,天天在地里拼命还账,得了绝症,你们还在欺负她,你们真是狠心啊!”妹夫的声音有点哽咽,妹妹被自己的男人义正言辞的话,激动的已经抹上了泪,这时盼好的大儿子站了起来说:“姨夫,你把话说清楚了,我妈她咋了?”妹妹哭着说:“你妈咋啦?你妈得了癌症!”盼好也哭了,说:“别说了。”妹妹吼道:“为啥不说,得了癌症也是在这个家得的,也是在这个家累出来的,你不说,到死也不会有人问你一句。”这时,盼好的两个儿子都走向她,齐声喊着:“妈,你咋了么?你咋不给我们说勒?”妹妹:“给你们说,平日里你们有一个来关心一下你妈吗?可怜她从六月份查出癌症,医院让她拿十万块钱住院,她没有钱住院,她自己一个人扛着,她宁愿把自己扛死,也不愿意给你们再欠下外债。”妹妹哭着说完这些话,全屋的人都把目光放在盼好的脸上,两个儿子扑通跪在母亲面前放声大哭,儿媳妇怀里抱着的孩子也大哭,顿时屋里乱成一团。
婆婆这时也拉着哭腔指着盼好说:“你这个死女子啊,你倒是好歹松口气儿呀,遇到这么大的事儿,你把这一家人都当成木头桩子了吗?我做主了,不能离婚,我们全家给盼好看病。”说完婆婆又走到儿子跟前,戳着他的额头说:“你说句话呀?”孙老大这时把头整个埋在手掌里,叹气道:“是我对不起她,离婚吧,我愿意分一半的账。”婆婆在儿子的背上捶打着说:“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啊,离了婚,这辈子你在外面就当孤魂野鬼吧。”
   盼好的妹妹见已达到她事先想要的结果,走向孙老大:“口说无凭,你得先立下字据。”孙老大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说话算话,我好歹还是一个男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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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文学奖”、“季度人气奖”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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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度文学奖: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发表的文学作品,均可参与评奖。
二、奖项:
1、“年度好小说”1名,奖金1000元。
2、“年度好散文”1名,奖金1000元。
3、“年度好诗歌”1名,奖金1000元。
三、参评要求:
1、“文学奖”所有参评作品,必须为作者原创,由本平台首发,非本平台首发原创作 品,均无资格参与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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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评委评定,如无作品符合评奖要求,获奖名额可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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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季度人气奖”奖金300元,每季度颁发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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