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剑锐丨小说/刘老憨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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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剑锐:山东青岛人。2011年开始写作,在《参花》《胶东文学》《齐鲁文学》《古城文学》《山东青年作家》《中国草根》等刊物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曾获《参花》杂志社短篇小说优秀奖、《关东文苑》最佳优秀作品奖、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东北文学杯”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中国草根》2015年度十大作家、首届“健康杯”全国散文小说大赛中篇小说优秀奖、首届“芙蓉杯”全国原创文学大赛小说三等奖、首届“世界汉语文学杯”文学作品大赛散文类二等奖等奖项。

刘老憨轶事

剑锐

见 鬼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除夕之夜,刘老憨老汉撞见鬼了。

刘老憨说这事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十个多月,快接近他的“死期”了。他盘腿坐在英子家炕头上,嘴里叼一杆旱烟袋,神情自若,说得一板一眼,“我把饺子供在桌子上,正跪在地上磕头,就听见了敲门声……”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是不是睡昏了头?还是他老糊涂了?刘老憨走后英子两口子议论了好长时间,觉得不可思议。但他说得有枝有叶有鼻子有眼,你能说一个古稀老汉胡诌八扯?

刘老憨七十多岁,身板很硬朗,儿女们不在身边,独守三间空房过日子,缝缝补补的活儿就靠英子。英子是他出了五服的孙媳妇,也是一墙之隔的邻居。

事情发生在去年除夕之夜,英子与妯娌们先帮刘老憨包好了饺子,就各自回家忙活自家的事情。村里的风俗习惯,除夕夜熬通宵,半夜吃饺子,吃完饺子就拜年。刘老憨见时间还早,便倚着被跺打起盹来,想歇一会儿就煮饺子,早吃饭,早开门,省得人家站在门外等。他辈份高,晚辈得先给他拜年。

正迷糊着,接二连三传来几挂鞭炮声。刘老憨家里没有表,鞭炮声就是信号,该煮饺子了。他穿鞋下炕,水早添在锅里,柴草放在灶前,不一会儿,饭就熟了。

他先舀几碗饺子摆放在供桌上,然后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朝着悬挂在供桌上方的家谱磕头。

下午刘老憨去坟地上过坟,把列祖列宗请回家过年。他向来信奉鬼神,对祖先自然十分崇敬。供桌上摆放着供品,每顿饭前先上香磕头,然后再上炕吃饭。

正磕着头,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是谁这么早就来拜年?他不习惯让人看着吃饭,把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没滋没味。往年也有过这种情况,他不开门,拜年的人待一会儿就走了。有心等吃完饺子再开门,但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咣!咣!咣……大有不开门决不罢休之势。也罢,好在饺子已经供过,祖先们吃过了。刘老憨心里有些烦,但还是慢慢腾腾地走到院子里。

打开院门,只见门外有两团黑影,其中一个提一盏灯笼,灯光暗淡,看不清面目,刘老憨便往屋里让。这时,来人说话了,“表弟,我们去杨家庄迷路了,麻烦你送一程吧。”

刘老憨听着声音有些耳熟,贴近一看,原来是他大舅家二表兄,不禁一愣。

刘老憨从小在姥姥家长大,二表兄比他大三岁,小时候常带他到河里摸鱼,去山上逮鸟,俩人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一个被窝睡了好几年。可是,二表兄已经死了多年,怎么会……

二表兄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表弟,别害怕,知道你胆子大才来找你,把我俩送上路你就回来。”

刘老憨的胆子确实大,他带上院门,带他俩一路向杨家庄走去。路上,他边走边和二表兄说着话,才知道他俩是到杨家庄叫差的,叫的是杨三宝的老婆。

杨三宝的老婆他认识,是常在集市上算卦的赵瞎子的二闺女,三十多岁,拉扯着三个孩子。刘老憨觉得很惋惜,不禁长叹一口气,“嗨!可惜了她的小年纪!”

二表兄却不以为然,“黄泉路上无老少,生死簿掌握在阎王爷手里,叫谁去谁就得去,这是没办法的事!”

既然是没办法的事,就不必多想。刘老憨忽然想知道自己的寿限,便问道,“不知我还能活多久?”

“这事儿我倒是留意过,本来不该告诉你,但如今阳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你一不当官二不主事,儿女们都不孝顺,孤苦伶仃的……”二表兄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听口气,好像没有多少时日了。刘老憨急忙问,“还有多久?”

二表兄说,“十一个月。”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刘老憨算了算,再待十一个月,他刚好过了七十三岁生日。

留 恋

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刘青山,刘老憨是人们送他的外号。其实他只是长得人高马大,看上去有些笨手笨脚,憨头憨脑,人并不憨,也不知当初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外号。有人说他精过了头,人们才送他一个相反的外号,这话也不靠谱,因为他算不上精明之人。精也好,憨也罢,这事已经没人考究了。在村人看来,刘老憨就是刘青山,刘青山就是刘老憨。他辈份高,人们当面该叫爷爷叫爷爷,该喊叔喊叔,背地里都称他刘老憨。

刘老憨幼年父母早逝,是姥姥把他一手拉扯大。十七岁娶妻,老婆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给他生下六个孩子,只活了四个。他含辛茹苦将儿女们拉扯大,而儿女们却一个个离他远去。大儿子开始在外面读书,后来参加了国民党,跟蒋介石去了台湾,音信皆无;二儿子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在长春安了家,偶尔寄些钱回来,人却从没回来;三女儿婆家在东北,就像棋盘上过了河界的兵,出嫁后从此没还乡;小女儿离家近,十几里地,因为当初她那对象刘老憨没看好,父女俩闹翻了脸,婚后小女儿回家被刘老憨拎着棍子撵出家门,一气之下再没回来。刘老憨再没续弦,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知道了自己的生死期限,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等待执行枪决。所不同的是,刘老憨是自由人,生活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算算活不了多久,他想享几天福,除了房子,不想给儿女们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其实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可留,只是什么能卖钱就卖什么,连房前屋后的树木也砍了个精光,卖了钱就变着花样吃喝。院子里养了不少家禽,他一边养一边宰着喝酒吃肉,吃没了就到集市买,竟保养得满面红光,身板结实。白天吃喝玩乐,招迎几个老头在家喝茶聊天打牌,晚上躺在被窝里,不禁长吁短叹,掐着手指倒计时。

误 会

在得知死期之后的许多个晚上,刘老憨睡不着觉时,想的最多的是他的亲人和邻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欠不欠人家的东西。对于儿女他没有愧疚,那些王八蛋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常在心里这样骂他的四个儿女。亲戚、朋友与他来往的不多,一个古稀老头子,加上他个驴脾气,谁肯与他来往?远亲不如近邻,唯有秀秀和英子两家邻居对他好。但一想起秀秀就觉得愧疚,几次想上门赔个不是,又拉不下那张老脸。

秀秀是他的侄媳妇,也是他小女儿丈夫的堂妹。起初刘老憨的一些针线活儿全靠秀秀,做衣服、缝缝补补,照顾他十几年。因为发生点误会,他与秀秀翻了脸。这事说起来不管秀秀的事,是刘老憨脾气倔。

刘老憨没有别的爱好,却喜欢赶集,其实没什么事,只是闲溜达看光景,回家把耳闻目睹的事儿说给邻居和几个老头听。他有一副铁打的身板,从没打过针吃过药,古稀之年还常赶古寨大集,来回近五十里地,步行去,步行回。有人说他那儿有个相好,隔三岔五去会面,不知是真是假。每逢赶集他都问秀秀捎不捎东西,秀秀从不让他捎。赶古寨大集他天不亮就吃饭,怀里揣个饼子,赶回家太阳早已落山,着实不容易。但那一回秀秀让他捎了,是个瓦罐。本来秀秀让他从附近集市捎一个,但刘老憨硬是从古寨大集给背回来,贪图便宜一毛钱。次日刘老憨就喊秀秀来家取瓦罐。年轻人眼神好,秀秀一打眼就看出了毛病,两个罐鼻儿一个高一个矮,罐肚儿也不匀称,一面有点凹,其实并不影响使用。但秀秀是个直筒子,她蹲在地上端详着,便不自觉地说出口来,“这瓦罐怎么歪着呢?”刘老憨二话没说,一把抄起旁边一根推磨棍,一下把个瓦罐敲得粉碎。秀秀尴尬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从古寨大集背回来,多可惜呀!”刘老憨喘着粗气说,“你不是看它歪着吗?这回不歪了!”

秀秀了解他的脾气,也怪自己说错了话,二十多里地,背回个瓦罐不容易,还因为刘老憨的女儿是她娘家堂嫂,心里多了份同情,这事没往心里去。

但刘老憨往心里去了,后来发生的事,他确信秀秀成心报复他。

那天刘老憨扭伤了后背,买了一贴狗皮膏药,自己贴不上,想让秀秀给烤一下,贴在后背上。那时候秀秀正在锅里烙干粮,干粮出了锅,她随手将膏药扔到锅里,“放热锅里一捂就好了。”在热锅里捂比用火烤效果会更好,刘老憨点头表示赞同。但秀秀盖锅时间有些长,掀起锅盖一看膏药化开了,快流到锅里了,急忙用锅铲铲起说,“要淌了,快!”人一着急就容易忽略一些细节问题,秀秀没多想,刘老憨也没多想,他急忙扒光了膀子,往灶台跟前靠了靠身子,背过手点点后背说,“就这儿。”秀秀端着膏药,跟贴饼子似的,照他指的部位一下贴上去。刘老憨哎呀大叫一声,那膏药顺着后背滑到腰眼上,所到之处全脱了皮,把他疼得龇牙咧嘴,好几天不敢穿衣服。

事后越想越明白,他打碎了瓦罐,得罪了秀秀,这是成心报复他。刘老憨的驴脾气就上来了,不与秀秀家登门,路上碰了面秀秀跟他打招呼,他仰着脸不搭腔,连看都不看她。后来再有针线活儿便找英子,英子温柔善良,东邻西舍的,说不出个不字来。

笨人大力士

刘老憨的拙笨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见过不少笨人,却没见过他那么笨的。他居然不会用打气筒,不会骑自行车,不会用喷雾器,谁信?英子丈夫教过他无数次,他就是不会,这是很无奈的事。晚上从英子家里回家,给他个手电筒,他回家后吹也吹不灭,拍也拍不灭,后来把手电筒捂在被窝里,次日拿出来看果然不亮了。上门还给人家,英子哭笑不得,白费了两节电池。他还说,“不是灭了吗?”如此看来,他的外号送对了。

刘老憨虽然笨,却力大无比,方圆十几里,他是有名的大力士。往山上挑粪土,调皮的小伙子作践他,在粪筐里偷埋俩碌碡,他居然没觉出增加了分量,挑到地里倒肥料时,粪筐里滚出俩碌碡,他嘴里骂一句,“小王八羔子!”又把俩碌碡挑回去。四邻八舍盖房子,为了省钱,都找他去东山石料场往山下推石头。石料场卖石头以车论价,甭管推多推少,只要能推下山,一车一块五毛钱。那时候刘老憨年轻,用的是全生产队最结实的手推车,只要能装得上,他就能推下山。上坡没什么,七八个壮小伙帮他把车拉上坡;下坡有一个陡峭的石崖,道路狭窄,人们有劲使不上,不免为他担心。刘老憨嘿嘿一笑说,“怕什么?我叫它走三步,再叫它倒三步!”“能的你!”人们都笑了,两千多斤重的手推车,在一个陡峭的下坡上,走三步没问题,但要倒三步,恐怕跟登天差不多,开国际玩笑,只当他说着玩。刘老憨却是认真的,在那个陡峭的下坡上,他让人们躲开,双手拽住车把,果然就向前走了三步,又往后倒了三步。人们惊呆了,他的力气大过两头牛。下了山,早有空车等在那里,他这一车石头,仨车都推不了。也只有在这样的日子,他才像功臣似的放开肚子吃饭,但只能吃半饱,真要吃饱了,就把户主吃垮了。那时候粮食很珍贵,好年景也要缺两三个月的口粮。

去部队

刘老憨身材魁梧,饭量特大。据说他有生以来只有一次吃饱了肚子,是大跃进时期去长春看儿子,那时候儿子在部队当团长了。

那天,刘老憨赶到长春已近傍晚。因为师部开会儿子脱不开身,是通信员去车站接的他。到了部队,通信员先送他到宿舍休息,又让炊事班做了两菜一汤,外加两个馒头,一并送进宿舍。

刘老憨风卷残云,把桌上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过了一会儿,估计饭吃得差不多了,通信员走进屋来,近前一看,吓得目瞪口呆,都说庄稼人饭量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连点菜汤都没剩下。于是,他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大爷,吃饱了?”

刘老憨也不客气,“没饱,将就一下吧!”

通信员吓毛了,团长的爹连饭都没吃饱,不是明摆着找骂挨吗?炊事班的人下班了,通信员发现还有半桶剩菜,猪肉炒土豆,索性把剩菜倒进锅里热了一下,又装进桶里,连同两个馒头给刘老憨送进屋里,嘱咐说慢慢吃,带上门就退了出去。

刘老憨知道在部队吃饭不花钱,前一天就留好了肚子。他吃过两个馒头两碗菜之后,见桶里还有不少菜,那可是白花花的猪肉炒土豆啊,在家里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他生怕菜桶被通信员拿走了,吃完一碗,见通信员没进来,便悄悄地再盛一碗。也许通信员在外面看见了他的吃相,再没进屋。刘老憨就像一头饥饿的驴一样,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把半桶猪肉炒土豆吃了个精光,撑得一夜没睡觉。

次日上午,儿子回来了,中午摆了一桌酒菜,为父亲接风洗尘。刘老憨拿眼盯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吧嗒吧嗒嘴,拿起筷子又放下。儿子以为他病了,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刘老憨皱着眉头,说想儿子想的,心里难受。说话时他肚子确实还难受。儿子听了差点流下泪来。

在部队,那天他趁儿子不在,要与小伙子们掰手腕,试试他们的力气。起初人们觉得他是团长的爹,五十多岁的人了,打算让着点,陪他玩一玩,但一交手便知道来者不善,他那手大得跟蒲扇似的,而且橡树桩一样坚硬。那些小伙子,脸憋得像红头蚂蚱,脖颈上的青筋绷得像一条条蚯蚓,使出吃奶的力气,竟没有一个人能掰倒他。刘老憨稳如泰山,只把胳膊挺住,待对方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手腕一翻,将对方掰倒,嘴里喊道,“下一个!”后来有人喊来三连长。他可是全团的掰腕高手,结果俩人僵持了几分钟,最后以平局收场。三连长翘着大拇指对他赞不绝口。那时候,刘老憨已经与十几个小伙子交过手了。

那些日子,是刘老憨最得意的日子,也是最开心的日子。

吹 牛

刘老憨在部队只待了一周就回家了。头几天撑坏了肚子,吃不下东西,刚有好转想吃东西了,又回家了,算起来,他在部队只吃了一顿饱饭。后来每当提起此事,他就唉声叹气,懊悔不已。

在部队的所见所闻,成为他炫耀自己的资本。他告诉邻居们,那些当兵的,排着队跟他掰手腕,没有一个人能掰过他,后来首长跟他比,是他让着人家,整了个平局;他还说,城市那大楼可高了,高得在云彩眼里,站在地上望不到顶,连老鹰都够不到,那年小日本的飞机打那儿过,硬是给碰掉一个翅膀,一头扎进大海里;他还说,儿子陪他到飞机场看过飞机,那玩意儿飞在天上跟麻雀似的,落在地上跟十间房子那么大,能坐好多人;他还说,飞机能在天上飞,烧的是飞机油,如果汽车加上飞机油,照样能飞上天。听得人们哈哈大笑。他辈份高,人们不戗他,任他说去,反正吹牛不上税。不过,关于汽车加上飞机油也能飞上天的事,他讲过几次就闭嘴了,因为每当这时候他就发现人们老在笑,而且是怪笑,就知道是自己的话有毛病,后悔当初没跟儿子问明白,他只想要点飞机油回家点煤油灯,那样他谈飞机的事就甭转弯抹角了,话题会来得更自然些。没想到儿子把眼一瞪说,“那可不行,飞机油特珍贵,没有它飞机就飞不上天。”是他理解上出了偏差,所以后来他不再提这事。

进 城

离“死期”还有一个月,刘老憨把送终的衣服从箱子里找出来,准备后事。那天是个少有的好天气,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衣服有些潮,他拿到院子里准备晾晒一下,却发现被老鼠咬了几个洞。活了七十多岁,他不想穿着破衣服走人,也不想重新做了,英子缝缝补补还凑合,成衣做不了,别人他求不动,听说县城里有卖成衣的商店,他决定去一趟县城。那天英子说要搭村里运货的拖拉机到县城医院看她三姨,他便跟了去。说是买衣服,其实也想看光景,十几年没到县城了,不知现在是个啥样子,等看了县城,既和那几个老头有了话题,到了阴间如果亲朋好友问起来,也有个说法。临死之前,他不想留下半点遗憾。

英子进城不仅为了去医院看她三姨,还想自己买衣服,听刘老憨说要买衣服,下了车便先陪他一起来到车站旁边一个大型服装商场。走进商场,刘老憨的眼睛就有些不够用,见旁边不少男男女女穿着新衣服,个个长得俊俏,却面无表情,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他心里嘀咕:长得这么俊俏,咋都这个样子?就扭头问英子,“这些人咋都这样呢?”

英子笑了笑,“爷爷,这是模特。”

刘老憨不解,“啥是模特?”

英子解释,“就是假的,不是真人。”

“是吗?”看上去跟真的一样,怎么会是假的呢?刘老憨还是有些怀疑。

“不信你摸摸他(她)的脸。”英子笑着,在模特脸上摸了一把。

刘老憨也在模特脸上摸了一把,硬硬的,一点弹性也没有。

英子告诉他,是些塑料人,专门用来卖衣服的。

刘老憨嘿嘿笑了。城里人就是有意思,卖衣服就卖衣服呗,还弄些假人摆这里,像个卖纸扎的店铺。在长春,儿子只陪他到飞机场看过飞机,这样的光景却没见过。他人虽老,却有一颗童心,每走到一个模特跟前,就放慢脚步,在模特脸上摸一把,嘴里念叨着:是假的。

他当然没想到他会摸到真的,而且因此惹出麻烦。

刘老憨正走着,见一花枝招展的模特立在跟前,随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却觉得软绵绵的。

没等刘老憨反应过来,那模特突然张开嘴巴喊了一声,“流氓!”

刘老憨没想到他会摸到个大活人,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骂为流氓,一下就愣住了。

不远处一个瘦猴一样的小伙子闪电般窜过来,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

姑娘拿手朝刘老憨一指,“他耍流氓摸我脸!”

刘老憨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我还以为是、是个假的呢!”

英子刚走出十几步,听见争吵声,回头一看,见是刘老憨与人吵架,急忙赶过来。但已经晚了,只见瘦猴一扬手,刘老憨脸上就挨了两个耳刮子,正着一个反着一个。瘦猴还想伸手,英子急忙上前拦住,“他以为是个模特摸了一把,你干么动手打人!”

瘦猴两眼瞪着英子反问道,“难道我的媳妇是随便让人摸的吗?”

英子说对不起。

瘦猴并不罢休,“说对不起就行啦?”

英子问,“你还想怎么样?”

瘦猴说,“得赔偿精神损失!”

这时候,旁边围过来不少人看热闹。刘老憨臊得不轻,心想,这种事越描越黑,解释不清,碰上个无赖,看样子有些麻烦。他一把拽住瘦猴一只胳膊说,“别耽误人家卖衣服,咱借一步说话,你开个价,怎么个赔偿法。”说完拽着瘦猴就走。

瘦猴不听他的,把胳膊往回用力一拉,想甩脱刘老憨的手,却没甩掉。

刘老憨一用力,像老鹰叼小鸡,把瘦猴拖到一个角落里,“说吧,得多少钱?”

瘦猴瞪了他一眼,“三百块!”

刘老憨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要一块两块他是准备拿的,毕竟是自己摸了人家脸,权当买糖哄孩子。可瘦猴分明是讹他,他家那三间草房也不值三百块,这是要他命啊!不禁怒火填胸,“你再说一遍,我耳朵背没听清!”他眼里冒着凶光,攥瘦猴的手一用力,那只手就像铁钳一样,简直要钳碎那小子的骨头。

瘦猴哎呀尖叫一声,一下坐在地上,“一分钱都不要了,你松手啊!”

刘老憨咯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脚搓着说,“别欺负我老,再胡说八道我就废了你!”说完叫着英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尽管没用赔偿,但刘老憨挨了两个耳光,还被人骂为流氓,心里十分烦恼,他不解地问英子,“城里人咋这样呢?”

英子淡淡地笑了笑,说别当回事。

原先的兴致荡然无存,刘老憨再没心思看光景了。英子帮着买上衣服,他坐上汽车就回家了,而且回家后对城里的光景只字未提。

等 死

从县城回家的当天晚上,刘老憨把他撞鬼的事讲给了英子两口子,也算对他的后事有了交代。他嘱咐,几时见他不开门,就翻过墙头看一下。他把寿衣放在炕头上,随时准备咽下最后一口气。

时间像翻书一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刘老憨没有死。他又盘腿坐在英子家炕头上,一板一眼地说,“连鬼都说谎,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刘老憨七十六岁寿终,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那天几个老头在他家里打牌。起初刘老憨的牌不太顺,输了两毛钱。几圈之后,他的牌有起色了,那一把摸上四个老千,刘老憨不禁哈哈大笑,“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在炕旮旯被跺上,人们催出牌了他还仰在那里,推一把,竟慢慢地倒在炕上。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刘老憨死了,还咧着嘴笑。

刘老憨是笑死的。

刘老憨的子女们回家办理了丧事。临走之前专门宴请英子一家,也宴请了秀秀一家,感谢他们对老人的照顾。

席间谈起刘老憨撞鬼的事,秀秀突然想起什么,说,“那年除夕夜我和丈夫给他拜年,见他打着鼾声睡得惊天动地,就没叫醒他,帮他下熟了饺子,供在桌子上。怎么会是他下熟饺子供在桌子上,正磕着头,就听见有人敲门呢?”

刘老憨小女儿愣怔片刻说,“过去他有梦游症,夜里出去做了事浑然不知。那年秋天他浇了半宿菜园,次日还说不知是谁弄错了,省得他费力气了。也有几回他把梦当成真的,那一回说我大舅托人捎信来,说我姥姥病了,结果害得我娘白跑了一趟娘家。也许他把梦当成真的了。”

刘老憨当教师的外甥听后一笑说,“人家杨家庄杨三宝的老婆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前不久还去过学校呢。”

众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人们笑过之后,就听刘老憨外甥信口念出两句诗,“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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