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原大地震,我在写作过程中整理到一些信息
▌石舒清
《地动》 石舒清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重要信息
关于海原大地震,我在写作过程中整理到一些信息,有必要在这里重述一下:
一、海原大地震发生于1920年,那年公历闰年,全年三百六十六天;农历无闰月,全年三百五十四天。该年度是有史以来春节最晚的一年,春节在2月20日。从时令上显现出它的特殊性。
二、自1638年至1920年,凡282年间,海原外围地震不断,其中七级以上地震就达四次;六级三次;五级三次。而海原竟如安全孤岛,静默无声。没想到在这可怕的沉寂中孕育着极大风暴。可见太过长久的太平安静就需要引为警惕,未雨绸缪。
三、据统计,我国发生八级以上地震共二十一次,其中两次就发生在宁夏,宁夏土地面积占全国的千分之六,八级以上大震的比例却占全国近十分之一,这其中的信息和启示无疑是很直白很强烈的。
四、1920年海原大地震震级为8.5级,具备的能量相当于11.2个唐山大地震;受灾县78个,毁城4座;受灾范围达251万平方公里;余震三年,闹腾不休;在当时地广人稀的西北地区,死难竟达28.82万人,我的老家海原县,当时不足10万人,有7万余人毁亡于这次浩劫,举家丧亡整村被难者也是所在多有。
五、救援不力。举两例为证:震后4天,甘肃督军张广建才向当时的北洋政府发出一份号称“十万火急”的求助电文,不见动静,再发出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文时,时间又过去了近10天;自1921年1月1日始,至1921年12月31日,整整一年时间,甘肃赈灾救济会共收到全国各地捐款3.1万大洋,捐款者中包括黎元洪、曹锟等大人物,而等待死里逃生嗷嗷待哺的灾民有九百万人之巨,著名地质教育家王烈先生在其《调查甘肃地震之报告》中说:“闻前番急赈,每人所得或数百文,或数十文,数日即已用尽。”用尽之后,又当如何?是没有下文的。甘肃当时旅京人员及学生,在《中国民报》等大声呼号,泣血以告:“甘肃为国家征出租税之地方,甘肃人民即为国家负担义务之分子,今遭此亘古未有之浩劫,竟不能邀并顾兼筹之余惠,既拂于情,亦非人道”“责任当局,漠不关心。莽莽七十余州县,统一地图无颜色,蚩蚩九百万人民,为孤孽饮痛而无泪可挥”——非常时期的非常言语,可见境况之恶情势之急。读着这样的文字,感到人在剧痛中不能忍受,禁不住吼喊出来那样。
罗列这样一些信息,有助于大家简略地了解一下海原大地震。需要说明一下的是,震中海原县当时隶属甘肃管辖,1958年才划归宁夏,文中的表述有疑问处可以从此得到解释。
大震余响
作为海原大地震的后来人,不可能天天都沉浸在这个往日浩劫里。倒是有些相反,更多的日子,我们只是日复一日过着我们的平常岁月,直到特别的节点了,才回到这个必须回顾和纪念的往事中,言说凭吊一番。
总有许多年,海原大地震给我的印象和感觉,就好像少小时候听得的一个民间故事,虽然沟沟坎坎,触目所及,尽是大震遗迹,但司空见惯熟视无睹,觉得世间原本就是这样的。大人们偶尔说及大地震,也是说民间故事的样子,好像和我们并没有甚大关系。说不清这究竟是人们的幸运还是不幸。我记得清楚的是,在我的小学中学教育里,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关于海原大地震方面的训教言语。老师带着我们参观过许多领域,去过不少地方,比如就带我们去过印刷厂看成书过程,但从来没有一次带我们去看看举步可到张目即见的地震遗迹。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次学校包场看电影,突然就地震了,跑出电影院的我们看到结实的影院裂开了口子,这样难得的机会,我们也没有得到机会说说地震,了解一下关于地震。于今思来,简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但是有几个很深牢的儿时记忆,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用一把铁锹从里面顶在门上,为什么是铁锹而不是别的,后来看了专家解释才知道,那实际是人们从大地震中得到的一个经验教训,就是准备好铁锹,一旦地震被打在里面,铁锹可以用来挖土自救。另外大人们总是变声变色地告诫我们,尤其正午时分,不要一个人睡着在荒山里,睡着了会有什么打紧?看大人们的样子,那是要必须遵从不可以明言的禁忌。其实也是和大地震有关。还有一个印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的一个堂姑在县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调去一个很是阔气的小楼当服务员了,原来那个小楼就是专为中外专家盖的,八十年代初期,中外专家组成专家组,在海原调查当年的大地震,县上特别盖了这座小楼供专家居住。专家们不可能常住不走的,所以这栋小楼后来也对外营业。我那时给堂姑做伴,也有幸在这小楼里住过,记得被子干净得舍不得盖,轻若鸿毛,而且好似有着阳光的味道,这是因为被子天天都要晒一晒的缘故。一天晚上,大家都聚在小楼里看《铁臂阿童木》,忽然谁喊了一声,就都跑出来,原来是地震了,看见核桃树黑魆魆地立在当院,小楼上空,密集璀璨的星空显得不受打扰,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闲话,又都返回去接着看电视。
好像大家都觉得,关于海原大地震,只不过是中外专家们的事,是只供他们研究研究的事,与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倒是没有多大关系。我作为一个极震区的后来人,三十岁之前关于这场人间浩劫的了解感知,也只是这些而已。
写作历程
《地动》是我写的关于海原大地震的小说名字。我们这里的人把地震就叫地动。
细加搜罗,会发现关于海原大地震,学术方面的研究和成果是不少的,甚至有极具文献价值的史料和极高成就极大影响力的学术专著,但文艺方面的相关作品,却罕见稀有。近百年来,如此灾难深重的一次浩劫,有关的文艺作品竟只是有数的几个传说民谣等,就一次重大历史事件而言所必须的三亲资料,几乎付之阙如,形同没有。民国九年海原大地震,再过九年,民国十八年,天大灾,人相食,同样是不忍谈起的一年,同样没有留下什么有感情有温度有人的遭际和命运的资料,于我这种以写作为主业的人来说,真是觉得至可痛惜。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时任宁夏宣传部副部长张怀武先生的张罗下,我家乡的报纸曾设过一个栏目,专事收集关于海原大地震的种种资料,开设年余,收获甚微。张怀武先生是较早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文化官员,他对我就讲过几次,认为我是西海固土著,对这样的题材无可用心置之不顾,实在不可理喻。我其实一直是有兴趣的,在自己的小说里也零星写过,但让我正面强攻,用自己的力量搬起这块大石头来,我是望而生畏的。我的个人喜好与身体条件,都决定了我最好把精力集中在短篇小说这一块为是,在我,超过三万字的小说都没有几篇,而且我也习惯于从小的点上做深的开拓,像海原大地震这样的庞然巨物,虽也神往,总不免悻悻然而已。一事待一人,总有合适的写作者吧。所以从张怀武先生开始动员,近二十年过去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他心目中的人选。
就在这几年,也许是临到大震百年的缘故,说海原大地震的人渐多起来,写海原大地震的人也多起来。写海原大地震的人建了个群,总有百余人,把我也拉了进去。来自西海固的知名作家而写海原大地震的,就有季栋梁、王漫西等,听说马金莲也在打听这方面的资料。
凡事也许都需要一个契机,2019年年初,在北京有一个宁夏方面的文学会议,正好《十月》发了我一篇小说,我借机忍不住说了一个狂话,说我要写海原大地震,本不过说说而已,诗人杨梓正在身边,即鼓励我说了就要写,我说写三万字,他说写八万字,当时觉得是在说天方夜谭。三万字都不知一个个在哪里,遑论八万。昨天接到样书,翻到版权页一看,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版权页赫然显现着一个数字:197千字。这个数字使我说不出话来。接着前面的话说,回到宁夏,我即着手准备写海原大地震的资料,也是我的运气到了,我县地震局工作的田玉珍听说我在写海原大地震,即把她手头的资料分多次尽数给了我,玉珍自己就是诗人,知道哪些资料于文学有用。我对田玉珍的感念之情不言而喻。同时我在网络上买到大量资料。我有一个嗜好,历数十年而兴味愈浓,就是收旧书,于是发现这许多年,关于地震这块,也是收了一些好东西的。总有几个月,我体会到做一个学者的辛苦和幸福。有些素材的得来近乎偶然,一天我正在写东西,忽然手机响了,而我的小说就是写在手机上的,号码陌生,接是不接?一般是不接陌生号码的,竟就接了,是一个极少给我打电话的老乡,在银川科协当副主席,张口就说海原大地震,说我给你提供一个资料,有一个叫金乐婷的女传教士你知道吗?好,其中一篇叫《金乐婷》的,就是这么来的。还有一篇《养蜂人》,来得简直有些鬼使神差,一天黄昏,和老婆在公园走路,一边说着闲话,老婆说,她小的时候,记得奶奶讲过一个事,说是某某某出门在外养蜂,地震了,回家一看,一大家人都埋在土里。拼了命刨,刨出来的情景把他吓了一跳,他发现他年轻的媳妇和他的父亲睡在一起,已被打在一起不成样子了。这偶然的一说给了我相当的震撼,觉得是把人间的众生相又悄悄为我打开了一小扇窗户。
我第一次感觉到写大东西的好处,好像许多生活积累和生活感受都可以搁在其中,好像篮子足够大,什么菜都可以往里面装;似乎你成了一个强力的磁铁,虽然你不知道哪里有铁屑,但只要你所到之处,铁屑都会自动附着到你这个磁铁上来。
资料备好了,写起来倒是比较快,我以一天一节为原则,上午写,下午休息,除非兴致特别好,一天写两节,不然绝不破例。写长东西,身体是第一需要重视的。我经常告诫别人说,写出来不要忙于投稿,搁上几个月再看再说,轮到自己却不是这话了,写完后第二天,我就没忍住投给了《十月》的谷禾,谷禾兄是我鲁院同学,诗人,也写小说,他大概收到我小说就看了,很快谈了他的看法,给了我及时鼓励。运气好得很,年初发了小说,年终出了书。出书之际,宁夏方面关于海原大地震的百年纪念活动正搞得如火如荼。于此必须感谢,感谢谷禾兄,扶上马,送一程,情谊可感;感谢陈东捷先生,宗永平先生;感谢韩敬群先生,还有总是认真细致而又好脾气的青年诗人江汀先生,深谢!
(22、23版除书封面图外照片都出自《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