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孤生竹——略谈程正德的小楷及微楷艺术

南方多竹。竹，紧密而积极地参与了中国人特别是南方人的日常生活。竹，又因其净静孤持、品高节峻为传统文化的诗性，保留了一片素纸与素心。当下都市生活讯息快捷、时风多变，尤其令人耽恋当年江南雨季里的家家雨、处处蛙、敲棋子、落灯花，以及倾倒无数不眠之夜的山前翠竹：寂寞受得住，繁华撑得起。

皖南书法家程正德兄其性如竹，在不负韶华、快意千里的小楷及微楷世界里，笔法指向明确，深含内在的韧性与骨力，将人生诸多望境寄托在笔墨中。江南深夜月明时，折尽寒灯一世心。正德兄的小楷及微楷艺术，不为风格而风格，只求笔墨正确表达自我便好。

书法艺术历来讲究师法和传承。中国千年小楷艺术，因为有了锺繇的自然淳朴、王羲之的简静平和、锺绍京的法度谨严、赵孟頫的姿媚妍美以及文徵明的疏朗俊秀等，才有了新的高度和山壑。这种莽原上的创举、厄境中的坚守和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艺术蒙养，使后辈书家学人凝在心底的渴望被蓦然激活，澡雪心灵，提振精神。

皖南山水喂养下的正德兄，一直不动声色地景慕着历代楷书艺术大家，那是少年嬉游和遥想同在的活力。正德兄人生经历十分特殊，幼时一场大病使他丧失了听力和错过了最佳学习语言期。三岁时父亲病故，又使得家庭陷入贫寒境地。然而，在姐姐的帮助和鼓励下，走上学习书法之路，是正德兄的第一次人生转折。在笔墨线条世界里，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后在阮良之先生点拨下，他专攻小楷及微楷。从此小楷及微楷成为其不变的艺术和追求。初窥小楷、微楷之堂奥，以慰人世清欢。

虽然正德兄身有残疾，但是并未将所有的青春都留在故乡。少年初长成的他也如其他同龄人一样，挣脱“前青春期”里祖母、母亲温暖夜话的包围，渴望异乡的奔走与漂泊、艰辛与折腾，来砍削和型塑自己。他曾历时五天四夜，“千里走单骑，一辆自行车在铜陵和上海之间划了一个圈”。之后，因为书法，他又将青春放在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安静的世界里，没有任性飞扬，没有哗众取宠，单纯得如同处子一般。

隔绝了尘世的烦忧、外界的侵扰，正德兄反而更懂得紧握毛笔的重要性。正是这种充满了深厚之生命气息的线条艺术“引诱”，让正德兄最终端平内心的漂泊感与孤独感，淡定地经历人世的变迁。笔底清歌，清吟未了。他的小楷，不趋时尚，以入古为旨归的同时，其实还有不易察觉的峥嵘与骨气在。

作为以小楷及微楷见长的当代书家，正德兄对历代小楷艺术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研究。他远离衣香鬓影、西装革履、众乐成城的场合，下定寒窗功夫，渐成劲健峻拔、淳朴古质的笔墨特色。由此而始，正德兄手中的笔从容自在，不断变线条为情感，直待笔意清到了骨子里，留在宣纸上的那些形式感不强、拘谨、缺少创变的意味渐渐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少。

何为境？借用绘画语言来界定，有虚幻之境、画外之境、拙丑之境、萧散之境、寂寞之境、荒寒之境、淡雅之境等等，诸多化境，各领其妙。一直以来，作为静态书体的唐楷被奉为格调和圭臬，当作研学路上的玄门正宗。可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主流，楷书仍有被激活的时代需求。然或曰抱元守正，或曰突破创新，若款附流俗或泥古不化而不见自家面目，其艺终难入境。借用一句篆刻大家齐白石的“胆敢独造”来解析，为艺术实践了一生的齐白石在八十三岁时，豁然总结出一句话：“秦汉人有过人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胆敢独造”即为创新，创新便成境界。楷书创作亦是如此。笔下如何体现胸襟？如何产生境界？一味地模仿，技法再纯熟，也达不到“中神通”的段位，在书写和参展都显得过于急切和草率的时代，正德兄楷书天地的意义在于，他可以成为我们沉潜下来锤炼线条语言质量进而登入化境的精神资粮。

一面打理世事，一面回应心事。正德兄的笔下有着与他内心相同的单纯和洁净；同时也不乏猛虎越过深涧般的果毅，深耕凌厉，施笔如刀。春风出塞、舒卷纷飞的轻逸背后，实有人生的独特阅历在。佛说：“修行一年法事的，是居士；修行十年法事的，是居士；修行一生法事的，是高僧。”正德兄“修行”的这门用点画来表情达意的楷书艺术，正是以“高僧”为终极目标的。

他的小楷、微楷，不矫揉，不造作，不做姿势大于情感的抒情肿胀，笔法、笔意、笔情、笔趣、笔味，稳稳地一应俱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他创作的四尺整纸《唐诗三百首》微楷作品，首次在中国书坛崭露头角。这是他从事书法艺术生涯的起点，激发了他的信心。之后的几年中，他每年都有作品入展或获奖。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他迎来了最大的收获，精心创作的书写《文心雕龙》长卷作品，征服了众多的中国书协的评委，获得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最高奖项提名奖。面对自己取得的成功，正德兄表现得非常清醒。“我知道通往艺术殿堂的金字塔还需要付出更多辛苦的努力，我愿意继续努力，朝着心中的目标前进。”正是要向着“心中的目标前进”，他弃工整而向创新方向挺进，实现由写形向写心的嬗变，孕育咫尺之间游天涯的艺术灵性。他的每一笔每一画，都直指本心，带着五味世情尝遍的人生记忆，力求生出几分不受束缚的意趣来。操笔在手，风滑如水，脱尽凡格，摒弃做作，即为佳作。这些，正是他所孜孜追求的小楷艺术境界。

在某种程度上，光怪陆离的城市代表着规则与限制，而生命则天然地呼唤着自由和热血。正德兄手中的笔只有放在与山水等色、廓然寥郁的江南风物中才能沛然生情。“日落江湖白，潮回天地青。”在午夜交变、沙洲寂寞时，蓄发披肩、裸卧长滩的素心男子在遥想中祈求自我完成，让青青时光在皮肤上尽情地流淌，这一自证存在的镜像是历来跋涉者拥有的梦想与权利。

在现实生活中，身有残疾，而胸怀大爱、懂得感恩的正德兄寄身于小楷及微楷世界，深知笔墨功夫往往在笔墨之外，传统文化濡养下的他，渴望的是自由，寻找的是牵挂，付出的是人间关怀。现代社会多的是“文酒交洽、棋声入夜”的往来酬唱，而正德兄大抵远离这些喧闹，情愿寂寞地委身隐没于江湖渔舟点点的皖南山水，此等中年情怀，既为他淘养了文脉又为他积累了人脉，这是友善、韧性与朴拙对世俗的胜利。这也是现实生活中，属于振德兄身上的始终不变的那一部分。

美好并未走远，依旧悄然触动人心。书法家能跳开笔墨市场吸金力的诱惑，能够从精神和物质上双重资助他人，尤为难得。曾经在机缘巧合之下，正德兄认识了高位截瘫的书法爱好者丁文你。从丁文你身上，仿佛岁月倒流般，正德兄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多次沟通后，他欣然答应了丁文你的拜师请求，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由于他家那时候很贫穷，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远，每次我坐公交车都要转车，单趟都要一个多小时，很是辛苦！但是看到他苦练书法，我也是深深的感动。因为他高位截瘫，只能坐在床上写字，而且写一个小时，他就头晕得厉害，所以他写一会儿，躺一会儿。看着他有这样坚定的联系书法的信念，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因为我不能辜负一颗进取的心。”这段难忘经历，正德兄至今追忆起来，仍然令人长吟感叹。

如何笔下有千山万壑？如何笔下有烟云满怀？唯内心之情感使之然也。在帮助了丁文你之后，正德兄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进行到底，多次参加阳光公益活动.。多少个灯下寂夜过去，他用笔下的小楷化墨成爱。正德兄以“虽千万人吾往矣，愿去来今尽本心”的精神将小楷、微楷活化，不断嘉惠他人。惟其如此，也正因如此，才会“背倚长风落寞沙，遥知层云晚天涯”，才会丰饶和净化世道人心的种种层面。

我不确定正德兄还记不记得，当年在二点二平方米宣纸上用微楷书写《红楼梦》全书时的那份激情与渴望，然而，人世浮沉里的某一天，于筠丛处处，再忆起那一笔风起、鱼沉水阔的光华，抑或重逢笔锋震颤时护住自己所在意的尊严与价值时的果敢，笔纸相激间，难免有泪下的感慨。生活难摁暂停键，十丈红尘，唯心静、唯淡泊而已。提笔当世，重拾久违的笔墨与最初的心志，岁月与不甘宛在。

郝永伟

1977年11月生于河北栾城。文学学士，历史学硕士，编审，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编辑学会会员。出版人，文化学者，武侠小说创作者。从事出版二十年，懂策划，精校勘，善古籍整理。曾在河北省出版总社、江西出版集团（读研期间，特约编辑）从事编辑工作，现谋稻粱于中国书法出版传媒。

出版专著《南船北马总关情：元代江西籍文人诗集序文整理与研究》（22万字）。在《人民政协报》《中国艺术报》《图书与情报》《图书馆杂志》《中国书法报》《中国书画》《书法报》《中国篆刻》《书法导报》《出版广角》《藏书报》等发表书画印艺术评论、图书评论70余篇，近30万    字。在《中华传奇》《武侠故事》《上海故事》《小小说月刊》《短小说》等发表中短篇武侠小说10余篇，20余万字。在《诗刊》《诗潮》《阳光》《辽宁青年》等发表诗歌近20首。另著有长篇奇幻武侠小说《断雨零云记》（未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