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之士,时常踱方步将直路走弯,顺便多看几道松风袅袅、花雨纷纷的风景。赶脚之人,南人于亭中歇息,北人自槐下小憩,相识者问询故人,陌生人搭讪丰歉,或许一桩婚姻因而成就,一笔买卖就此成交。半晌的优哉游哉,省去了媒妁的繁琐,跳过了掮客的佣金,效率恰在行程之外。太史采风,山泽之间,着屐登山,乘桴浮海,行人问俗,闾阎之间,呼童煮茶,门临好客,此上古之风也。木心《从前慢》云:“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君子似玉,佳人如梦,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一夫一妻,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说得真好。一壶茶喝白了,说书人尚未入情景,一出戏方道白,看戏人方巾已浸湿。咿咿呀呀的古曲,绕梁过三匝,一字未吐尽,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直唱的人唏嘘不已,沾来啼痕,感极反无言,欲言词已窒。陈寅恪论爱情五境界:“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如《牡丹亭》中之杜丽娘;次在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共衾枕;又次一度枕席,永念不忘;再次之夫妇是也;最下者乃唯欲是图,无所谓情矣。”燕约莺期,蜂媒蝶使,生情需日久,道来且娓娓,合节拍耳。我少年时代的情形大致也如此,为一场露天电影,半下午即占据了位置,在蔬菜门市部排一上午队,不知来者何菜,反正见队就站,到头来可能一车也等不来。而为过一个紧巴巴的年,入腊月便按习俗,次第准备,腊月二十三以后,更是全方位进入忙年,说是忙年,一天也只做一件事。吾乡介休有谚《说过年》:腊月二十三,西瓜麻糖打发的爷爷上了天。腊月二十四,揩抹打扫办家事。腊月二十五,称下几斤胡萝卜。腊月二十六,割下几斤猪羊肉。腊月二十七,红的白的蒸下几簸箩。腊月二十八,关住门则洗了老娘的臭板脚。腊月二十九,涮下瓶瓶拈下酒。三十儿,抱下包袱儿。穿上新袄新裤新衣衫,男女老少心喜欢,心喜欢,喜冲天,门神对则贴在大门前。腊月二十三祭灶时,按着旧有程序,主家毕恭毕敬,念念有词:“灶爷你听着:厨房里你见天眊着过,我顿顿省吃又俭喝。抛米撒面是一时错,炉窝里肮脏是娃黎多,你老人家可得担待着。”敬神如神在,虔诚有加,马虎不得。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嬉戏间,儿女成人;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杯盏里,老之将至。事少役稀,百姓富实,慢悠悠,享太平。班固《汉书·食货志》载:“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一月何以四十五日?颜师古注曰:“一月之中,又得夜半为十五日,共四十五日。”赋繁役重,苛捐杂税,民自然慢悠不起。米兰·昆德拉在《慢》中写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是谁使“慢”变得如此之快?时人感叹世道聒噪,万变无穷,人心浮躁,身被形牵,你我皆被裹挟驶上了名利的快车道。晨曦未露出门,星星齐了回家,恨不得将时间压缩成饼干,拥挤在地铁车厢里,三步并作两步,边走边咽下,然钱可储,物可储,唯独时间,虽终日随身,无时离手,不可存矣。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算过一笔账:“除掉睡眠,人的一辈子只有一万多天。人与人的不同在于:你是真的活了一万多天,还是仅仅生活了一天,却重复了一万多次。”烦恼之场,何种不有,茨威格也说:“日子不断过去,今天不是昨天,明天不是今天,可都是同样的一天。”每日只做一件事者,与每日处理十八件事者相比,哪个更了心宁帖,更灿烂笑脸。把他人的事当自己的事,把自己的事不当回事,处理十八件事者最有可能将一天重复一万次,其中包含三分禅理。王安忆在复旦研究生院毕业典礼上致词道:“我希望你们不要过于追求效率,效率总是以目的论的,事实上,我们都是处在过程中,这是生活的本质。我劝你们不要急于加入竞争,它将你们纳入主流价值体系,这会影响你们的价值观念。我希望你们有足够的自信与主流体系保持理性的距离,在相对的孤立中完善自己。”其实百余年前,提倡简约生活的梭罗在《瓦尔登湖》中便发出了“让我们如大自然般悠然自在地生活一天吧”的无奈祈求。凡自然所属,皆慢,日出冉冉,日落缓缓,花开瓣瓣,花谢层层,惟人急,欲牵发离地。八十岁的老母欲来我这里小住几日,半月前电话里便做了计划,且将行囊预备一侧,今日放入一件,明日添加一档,仿佛还是她幼时坐牛车骑毛驴式的行旅,其实两地间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她走过我走过的赶紧路,我却没看过她看过的从容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