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36)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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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苦夏

伏前连下了几场透雨,家家的麦子长得都出奇好。桃花尖的男人和女人们的脸上见出了光泽和活泛。

从南方吹来的热风一阵没停歇过,呼啦啦吹过黄土地,吹得男人和女人们都少了瞌睡。连牛马发情的时间也比往年长,且疯狂。赶麦黄时节,在外打工的男汉们也陆续回来了,跟商量好了似的都赶在一个点儿上。有在兰州铺马路,挖地沟的。有在建筑队上打工的。有在餐馆里当伙头的,帮工的,还有在戈壁滩上挖硭硝的。当然其中也有叫人给骗了的,但居多的还是多少挖抓了些“光阴”回来了。事实证明,凡走外的,比守在家里的总路子宽展。况且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除了播种“收获,平素也用不了多的人手。

那些穿了一色的囫囵衣裳和削价皮鞋回来的男汉们,纷纷登门来动员狗蹄子:

“发有,你死囚囚蹲在屋里有球的意思?世界这么大的,桃花尖算球个啥哩?麻雀肚子里的一颗米。你看我们,出外把光阴挖抓了,把该看的看了,把该玩的也玩了。你听说没有,城里女人跟咱乡里的女人就不一样,城里的女人可骚了。你知道啥叫个'打洞’么?”

“打啥洞?”

“还有'打飞机’。知道啥意思么?”

狗蹄子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不知道吧,在城里,洗头洗脚啥的,都是生意哩。”

狗蹄子说:“洗头还要跑大街上去?家里就不能洗?”

旁人就笑话他是个十足的呆瓜。

“还有按摩女,那身上,就跟啥都没穿一样,听说是只挂一根布筋筋儿……”

对于如此这般的描述,狗蹄子如何都想象不来。只感叹眼前这世界变化真是大。他好歹也是条硬梆梆的汉子,又不缺胳膊少腿,走外的条件自然是有的。村里的年轻人也一再鼓动他去闯荡,可他至今没出山。实际是离不开这个家啊。家里有勾他魂儿的人哩,那就是他的兄弟媳妇罗桃花。她就像股紧吸着他的磁力。他和她天天照面,时时感觉着对方真实的存在。许多说不出的细微感觉就含在每一次闪烁顾盼中,包含在看似庸常平淡的家常话语中,他同她之间,似有什么在一天天、一点点地悄悄儿滋长着,像从盐根上生出盐一样……

里外忙碌一天,天一黑定,桃花把厨房的事收拾停当,引了小水水子到西厢房里早早歇息去了。平素,她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说,该说的也极有分寸,句句说在情理上。闲时也没走东家串西家的习惯,更不缠绕女人间的事非,实在闲得慌,就搜罗些活计来打发熬人的时光。

而摆在老两口子眼前的紧要事是:狗蹄子这条七尺大汉已打了6年光棍了,秋后无论如何得替他说下门亲,不能再拖延了。我父亲念兹在兹,四出打听寻访,但人急事不急,寻来寻去,紧忙碰不上个合适茬口。

狗蹄子的事尚无一点眉目时,何神仙的儿子屎蛋子却要结婚了。媳妇还是许乡长的千金丫头翠儿。

屎蛋子请下了全村人吃喜酒。给他媳妇送的竟是一只金壳子小手表,还有只屎壳郎大的金戒指。在桃花尖人眼里,这般礼品在以前如何也想不来的。屎蛋子脑子就是活络,前一阵,这家伙又在野狐沟开办起了铅锌矿。这一来就更财大气粗了。

屎蛋子的喜事办得自是红火热闹,闹洞房闹得那新娘子成了一滩红泥,三官庙前连放了三天录像,屏幕上活动的全是些碧眼黄瞳的高鼻子男人和女人,场面豪华,情节热烈火爆。打得头破血流,爱得你死我活。

狗蹄子看着刺激,时不时朝女人伙里偷眼瞅去,几乎每次都能和桃花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仿佛两人私下约定了似的。当电视上出现身穿三点式的女郎和一个赤裸的洋男人在太阳底下的海滩上抱着滚成一团儿的时候,看录像的汉子们便开始鼓蛹着朝女人堆里渗透了。这里哪里发出一声声女人夸张的小声惊叫和骚情的捶打唾骂。不用问,此刻定然是某个汉子的巴掌摸到某个女人的屁股蛋儿上……

狗蹄子再一瞥,桃花的影子已从人群中遽然消失了……

桃花先自回到家里,小水水子已睡得像只香瓜,嘴边挂着涎水。

我母亲问:“桃花,录像可放完了?”

“还没哩。”

“那你咋不看了?这早地跑回来做啥?”

“头有些晕,困了。”

说话间,狗蹄子的脚步声也响进了门道。

正要去给那头老母驴和小黑骡子添草的何佛留问狗蹄子:“发有,看完了?”

“嗨,把那有啥看头哩?真还不如多睡忽儿觉……”狗蹄子含混地喃喃,说着,朝西厢房窗户上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西厢房亮着柔和的灯光。

他心里忽然踏实了,仰头看了看升在中天的将圆不圆的月亮,上了趟茅圈,又立在桃树底下响亮地咳嗽了几声,也像是故意咳嗽给她听的。

西厢房里的灯光却倏然熄灭了……

狗蹄子心头掠过一丝怅然,猫腰钻进了黑洞洞的仓房。

桃花尖的夜长得没边儿。

过了好大会儿,庄道上才嗬楞楞响过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说笑声和嬉闹声浮在脚步声的上面。定是录像放完了,散场子了,众人正各回各家。不知谁唱起了一支俚曲儿:

七月里个七,八月里个八,

骑上个尕毛驴儿回娘家,

我的大姐啊。

骑上个尕毛驴,走过包谷地,

包谷地里钻出一个当兵的,

我的大姐啊。

那个当兵的,吃的是野粮食,

裤裆里就掏出一个坏东西,

我的大姐啊……

给牲口添罢草的我父亲一听这不三不四的声调儿,就知是高丽铜那货,一股火气窜上脑门心,扔了手里的笸箩,大开了街门,窜到门口去骂:“嚎丧到野地里嗥去!”

高丽铜的声音从暗黑里尖出来:“噫?马槽里拱出驴嘴,管天管还能管住老子“屁?”

“你放屁了到茅圈里放去,少在我门头上放。”我父亲进了院子。

孰料高丽铜唱得声腔儿更高了:

头一下下疼,第二下下麻,

第三下下就像那个蜜蜂子扎,

哎呀我的大姐呀……

我父亲呸地往地上大啐了一口。

第二天,桃花尖的太阳照常升起,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而,桃花同狗蹄子在那一整天里却都不敢彼此望一眼……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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