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直松:贯坪顶上的翠儿
贯坪顶上的翠儿(故事)
文/戴直松
那年,昌盛公社的公共食堂才解散不久,虽然社员每家都划了一点菜园地,但才种下洋芋,苗子尚未出土,要吃进嘴还得等几个月,饥荒仍然象瘟疫一样笼罩在公社的各个大队和生产队。患了这种“瘟疫”的人面黄肌瘦,浑身无力,下肢乃至全身浮肿,严重者甚至死亡。治疗此“瘟疫”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只需粮食。但政府的粮站没有粮食。怎么办?办法还是有的。俗话说饿“死人”,是指脑袋瓜子太“死” 的人才会被饿死,聪明的人是不会被饿死的。
赖志忠的舅爷爷王协辉就是个聪明人。他识文断字,早年当过脱产干部,虽然六十多岁了,头脑仍然很灵光。他邀约几个亲邻,带上家中的家机布(自家纺织的土布)、半新不旧的衣物、棉絮、床单等东西,走二百多里山路,到大巴山深处去换苞谷,四五天就回来了,每人背回近百斤苞谷。掺上点菜蔬,一家子可以活一两个月的命了。
赖志忠的奶奶是王协辉的亲姐姐,赖志忠的爷爷在生时与这个妻弟关系特别好,几十年如一日。赖志忠从小聪明伶俐,可惜初中还没读毕业,母亲和爷爷奶奶全去世了,父亲又不在家,孤苦伶仃的实在可怜,王协辉没少关照这个外孙。这次去深山换粮食,他就在一个名叫贯坪的地方给外孙联系了一份教民校的工作,虽然工资少得可怜,但至少有饱饭吃。
那是春节后的一个清晨,赖志忠带上工具书、换诜衣裳、被盖等物品,与舅爷一起从家里出发,沿大宁河上行。第一天走到一个叫夏家坝的地方,借宿在一个小客栈里。客栈不卖饮食,但提供锅灶供客人打伙做饭。赖志忠和舅爷爷煮了点苞谷面糊糊吃了。
第二天,沿着西边的一条支流大约走了三四十里路,过了河,开始爬上坡,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爬上了山顶。两人都精疲力竭,赖志忠正准备松一口气,谁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更高更陡的大山。他心里有些畏难,焦躁地问:舅爷,还有好远呀?舅爷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和精力都很好,加上性格开朗乐观,显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快了。我们在这里歇一下,喝点水,爬上这座山就到了。”
这山脚下有一条溪沟,溪水哗哗地淌着,清澈见底,溪沟里的大小石头被清泉冲洗得干干净净。赖志忠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歇气,顺便捧了两捧水喝了,水冰凉冰凉的,似有一丝甜味。舅爷也捧了一捧水喝了,接着介绍:“这条溪沟叫板桥溪,前面有一座木桥。”然后默思片刻,便口占四句歌词来:
爬到板桥溪,让你错欢喜。
登上贯坪顶,方知众山低。
赖志忠被他的乐观感染了,好像疲劳顷刻间减轻了许多,舅爷又像玩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荞麦粑粑,说:“饿了吧?吃了它就有劲爬山了。”
“哇噻,舅爷您真是雪中送炭呵!”赖志忠也用了一个词儿,逗得舅爷哈哈大笑起来。
吃完粑粑,身上又有了力气,爷孙俩就继续赶路。过了一座用圆木搭成的小桥,就开始爬山了。这条路比溪沟那边的路窄了许多,蜿蜒而崎岖,是一条由人踩出来的便道。便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灌木林,树枝光秃秃的,一片萧条。偶尔听见林中有野鸡求偶的鸣叫声,宛转而深情,给这片萧条的土地带来一丝春天的气息。
终于爬上山顶,一片开阔的平地展现在眼前:坪地大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坪里稀稀落落的有几户人家。“到了,这就是贯坪。”舅爷说。赖志忠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年,赖志忠刚满十六岁。
贯坪民居的墙壁都是用圆木砍一个缺口,四根木头衔接成井字形一层一层重叠起来的,木头之间的空隙用稀泥敷上。屋顶用厚厚的竹枝竹毛盖成。
走过了两家,看见前面有一个院落,三间正屋带一间厢房。赖志忠舅爷说:“这就是姜队长家。我之前就是与姜队长联系你教书这事的。”
爷孙俩刚走到院坝边,一条大黄狗飞奔而出,向他俩狂吠。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拿一根树条子轻盈地跃了出来,朝黄狗喝道:“黄毛,快滚开!”黄毛很听话,乖乖的绕到一边去了。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很亲热地和舅爷打招呼,把爷孙俩迎接进了屋。
舅爷向赖志忠介绍:“这就是姜队长。”又向姜队长介绍了赖志忠。
姜队长仔细打量了赖志忠一番,从脸上表情看,似乎有点失望。
姜队长带爷孙俩经过堂屋来到火坑屋。堂屋里只有一张大桌子和四条高板凳,火坑边有三条长矮凳,火坑中间挂着一个可以升降的梭筒钩,梭筒钩上挂了一个尖底的鼎锅。这鼎锅就像一个大陀螺。火坑的尾部横躺了两根足有小脸盆粗的圆木,约有七八尺长,圆木头上冒着红红的火苗。
姜队长安排这爷孙俩坐在火坑边上的长凳上,然后吩咐刚才赶狗的女子说:“翠儿,快点热饭给王伯伯和赖老师吃,他们可能饿坏了。”
赖志忠此时关注了一下那翠儿:大约十四五岁,略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个子大概与自己差不多高,但长得很纤细,腿长腰细,虽然穿得破旧,也不失是个美人胚子。他很想和她答句讪,可她一扭身就进厨房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就听翠女子说:“爹,饭热好了。”
姜队长带爷孙俩到堂屋的大桌边坐下,见桌上摆了三碗菜,一碗菜合渣(城里人叫菜豆腐)、一碗腊肉、一碗豆豉。饭是苞谷面饭。姜队长笑着说:“你俩的运气还算好,今天我过生日,中午煮了点腊肉,你俩饿到这时候了,多吃点,吃饱。”
此时大概已是下午两点多钟,赖志忠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狼吞虎咽足足吃了三大碗饭,一碗腊肉和一钵菜合渣都被爷孙俩疾风卷残叶,一扫而光。
晚上,火坑旁增加了三个人,可能是他们队委会的人。姜队长叫翠女子抱了些干柴,将火烧得旺旺的。姜队长考了赖志忠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小赖老师,你会打算盘吗?”
打算盘对小赖来说是小菜一碟,因为他爷爷做过多年生意,几岁时爷爷就教他打算盘,十四岁时他就在生产队里当会计。所以他自信满满地说:“打算盘是我的强项。”
姜队长叫人递过来一把算盘,要小赖当场表演给他们看。赖志忠说:“我给你们打一遍六归七二五除吧。”这是四位数的除法,是当时农村打算盘的最高水平的演示。具体操作就是用123456789除以6725,得出的商又乘以除数,依然还原为123456789。赖志忠很熟练地一遍打下来,姜队长和那三位队委都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姜队长提的第二个问题有点怪:“赖老师,你读过《三国演义》没有?”“读过。”“能讲一段我们听听吗?”
赖志忠从小就有读古典小说的嗜好,小学五六年级时就把《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都看完了,只是没看《红楼梦》。《三国演义》又是他特别喜爱的,有些段落甚至能背诵下来。一听要他讲一段三国故事,可以说正中下怀,于是就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关云长单刀赴会”。此时翠儿也坐过来,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不时发出天真的笑声。这段讲完,姜队长似乎不过瘾,叫再讲一段。赖志忠又讲了一段“孔明草船借箭”,在座的人都听得很着迷。
随后,姜队长把那三个队委叫到门外,四人嘀嘀咕咕地商量,赖志忠只听见姜队长说了一句:“这个屁娃娃还有点板眼,真是毛里头还没看出卵来。”这后半句虽然是粗话,但赖志忠明白,这是对他的认可和赞许,这说明他的面试通过了。
那三个队委走了,姜队长回到火坑,说:“我们明天就动工做课桌、凳子等学校用具。”舅爷说:“我这个孙娃子今后就拜托姜队长关照了呵!”姜队长说:“这个你放心。虽然小赖老师才来,可我心里已经喜欢上他了。”
赖志忠和姜队长套近乎:“您老人家也喜欢看三国?”姜队长摆了摆头,说:“我哪里认得到字呀!我是到大宁厂去背盐,在茶馆里听到说评书的先生讲的。我喜欢听,每年去背盐,我都要去听,解闷解乏。”“那我今后可以经常讲给您听。”“那好哇!”姜队长笑得胡子直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晚,爷孙俩睡在姜队长老两口的床上,姜队长和老伴抱着一床被子去牛圈楼上去睡。
姜队长的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垫的是一床冰凉的竹席,爷孙俩只好穿着衣裳睡,感觉被子僵硬且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但赖志忠实在疲倦至极,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还没起床,便听到院坝里人声鼎沸,原来是十多个村民带着斧头、大锯、绳子等工具在姜队长家集中,准备上山伐木,做课桌黑板等。他们见到赖志忠,都很尊重地称呼“老师”,赖志忠以前没当过老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这些村民们都穿得很烂缕,破袄子上有一层厚厚的油壳,在阳光下发出一种幽幽的光;他们下身大多只穿了一层裤子,脚上是棕袜套草鞋,在高山料峭的春寒中,冻得缩起脖子,口里哈出热气。看到这些朴实的村民,赖志忠仿佛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另是一重天地:没有桃花,只有寒冷和贫穷,不过他们却有饱饭吃。
针对这个问题,他昨晚问过舅爷:“为啥如此贫寒的地方,老百姓能有饱饭吃呢?”舅爷说:“你不晓得,这里山高皇帝远,平常很少有脱产干部到这里来。他们除了种集体的那点地以外,每家都在深山里开荒种地,用原始的刀耕火种方式种了很多苞谷,每家都能收上千斤哩!”
吃过早钣,舅爷要回去了。姜队长给他称了五十斤苞谷,说是抵小赖老师今后应收的学费。舅爷没推辞,高高兴兴地扛上苞谷走了。临别时,嘱咐赖志忠要好好学习,认真教书。
早饭时不见翠女子,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孕妇煮的饭,这孕妇是翠儿的嫂子。
小赖问她嫂子:“翠儿上哪去了,怎么没看见?”
她嫂子说:“回她幺爸家去了。”
“这里不是她的家吗?”
她嫂子说:“她从小就过继给幺爸,在幺爸家长大的。幺婶结婚多年没生孩子,就按照我们这里的旧俗,过继一个孩子做引窝蛋——新母鸡不下蛋,在它窝里放个蛋,就能引出蛋了。果然灵验,没过两年,她幺婶果真生了个儿子。”
经过一个星期的筹备,学校终于开学了。
校舍是借用沈家的两间厢房,外面一间作教室,里面一间作教师寝室。课桌做得很粗糙:四张长条桌,四条长板凳,每张桌子坐四个学生。因为刚刚招到十六个学生。
十六个学生中,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八岁。十八岁的是个大小伙子,比赖志忠还高出半个头。他姓邵,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因为脚有点跛,奈不何下重力,想学会打算盘、做账等,将来准备接手当生产队会计。
其余学生的课本还是用国家发行的教材,兼读三字经、百家姓。三字经、百家姓的教本是一个姓周的土医生捐献的。
家长们给赖志忠的报酬是:每个学生每年给五十斤包谷,再适当给一点黄豆做菜;另外每个学生交两元钱。
放学后,赖志忠得自己推磨,将包谷磨成面。生活固然艰苦,但至少可以填饱肚皮。
开学一周后,那天是周一,小赖老师正在上课,忽然看见窗外有人在晃动,出去一看,原来是翠女子。她手里拎了一个小瓦罐,见老师出来了,有点羞涩的样子,说:“赖老师,我幺婶叫我给你提点豆腐乳来了。”说罢就将那个罐子递过来。小赖接过罐子,还没得及道谢,她就像一股风似的跑了。
以后,翠女子隔三岔五趁放牛的机会到学校来望望,每次来时小赖老师都在给学生上课,没时间搭理她。
大约一个月后,她弟弟(学生)姜坤宝给赖志忠说:“老师,我妈说,放学后请你去我家吃饭。”之前,姜队长家和姓周的家长都请吃过饭。开学一个月来,家长们对赖老师的教学效果很满意,都很尊敬他。所以他也没有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姜坤宝家离学校大约有五里地,房子虽然也是竹毛子盖的,但四周是土墙,有四五间,较宽敞。到家后,见姜坤宝的妈妈姜幺婶正蹲在火坑边烧腊肉。口里衔着一管长烟袋,烟袋足有三尺长,烟袋头放在地上,闪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见到赖老师后连忙放下烟袋招呼坐。
赖志忠之前没有看见过她。她大约有四十岁左右,如果不是颈项上长了一个大包(俗称瘿包),五官和身段都生得不错。她脸上堆满笑容,盯着小赖仔细打量了一番,盯得小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说:“赖老师来我们这里一个多月了,我还没见到过。我听别人说,小伙子长得不错,又有学问,书也教得好,今天见到,真是不假。我们家坤宝,今后全靠赖老师费心哟!”
赖志忠说:“请姜婶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那顿饭很丰盛,但吃得很晚。桌上,姜幺婶频频给小赖老师碗里夹肉,又叫翠女子给添饭。坐在对面的姜幺爸没啥话说,只是叮嘱:“老师莫讲礼,一定要吃饱。”
吃罢饭天都快黑了,姜幺婶坚持留小赖在她家睡。她说:“赖老师在我家歇了,明天吃过早饭和坤宝一道去学校。”小赖见她确是真心实意,就同意了。
饭后又烤了一会火,姜幺婶问了小赖老师的家庭情况,知道他基本上没有家了,她脸上笑盈盈的,似乎很高兴。她叫翠女子给小赖打来热乎乎的洗脚水,洗了脚,然后又让翠女子带小赖去睡。
小赖跟翠女子来到一个小房间,这里只有一张床,没有它物。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还算干净,下面垫的不是竹席而是棕垫上铺了一张床单。看来姜幺婶家的条件要比姜队长家好许多。小赖知道姜幺爸是个木匠,学校的新课桌都是出自他手。
翠女子在床前站立了几秒钟,脸蛋红扑扑的,好像想说点什么又无从开口。赖志忠看见她胸前凸起的两个小馒头,心脏不禁突突乱跳起来,想说点啥又不知道说啥。“谢谢你啦,你也去休息吧。”小赖嘴里言不由衷地迸出了这句话。
小赖刚睡下一会儿,听到隔壁姜幺婶在叫翠女子。原来姜幺婶的卧室就在旁边,两个房中间只隔了一层木板,那边说话这边听得清请楚楚。“翠儿,去火坑里夹块炭来我吃袋烟。”原来姜幺婶靠在床头还要用长烟袋过烟瘾。翠儿应了一声“嗯”。
小赖听见她幺婶吧啦吧啦咂了几口烟后说话了:“翠儿,你觉得赖老师人啷个样?”没见应声。“你要是觉得他还好的话,你去给他偎偎脚、说说话。”也没见应声。“你听到没有?”幺婶加大了音量。仍然没听到应声。
接着听到“乓”一声,是铁烟袋头敲击在脑壳上的声音。“哎哟!”是翠儿痛苦的哀叫声。小赖心里一紧,隐隐感觉作痛,心想哪有这样横蛮的母亲!“快去!”隔壁发出了不容分辩的吼声。
一分钟后,小赖听见很轻很慢的脚步声,从隔壁一直来到他的房间(这房间没有门)没有灯光,黑黢黢的,看不见她的脸,当然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一个凄苦、单薄的身影立在床边。她没说话,小赖仿佛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他想,此时此刻,翠儿一定很痛苦、很委曲,因为她是被她幺婶的淫威逼迫来的,是被铁烟袋头打来的。虽然小赖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向往和异性发生那种关系,但是怜香惜玉之心也是伴随而至的。他很反感她幺婶粗暴、霸道的行径,更怜悯和同情翠儿。他想招呼她坐下,甚至想抚摸她的头,看被砸出了多大个包?破皮没有?他感到内疚,因为这都是为他而起。不过,理智告诉他,此刻隔壁那个凶狠的幺婶也许正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呢。
于是,小赖故意放大音量说:“你我都困了,快回去睡吧。”
翠儿听了这话没吱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大概在抹脸上的泪水。小赖的心就像被人戳了一刀似的疼。翠儿稍微停顿了几秒钟,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翠儿走后,赖志忠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说句心里话,他挺喜欢这女孩,她的皮肤虽然不是那么白晰,但这是风雨和太阳给她留下的纪念,而她那双清泉般清澈且机灵放光的大眼睛是那么天真无邪,高挺的鼻梁和樱桃般红润的小嘴是那么可爱和迷人。他想,如果她生在城市,如果她是一个中学生,肯定是一个白白的、亭亭玉立的、人见人爱的校花。但她生在高山老林里,就只能是一个放牛干粗活的妞儿。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的不平等!
观她幺婶的口气和行为,是想让我当她的女婿,但翠儿喜欢吗?为什么她幺婶问她这个问题时她一直不吭声?是不好意思说,还是对她幺婶不尊重她个人意志的横蛮行为表示反抗?或是还有其它的原因?
思来想去,赖志忠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那就是:她和她的家人都是看中他的,只是因为她对自己还不熟悉,还没有建立起感情罢了。想到这里,他释然了,慢慢进入了梦乡。
几天后赖志忠想的答案得到了证实。
那天,一位姓刘的家长请他吃饭。这位刘家长个子很高,大家都叫他刘长子。饭后,这位三十岁的年轻家长与他闲聊,他很直率,说话没有拐弯抹角。
他说:“赖老师,你有蛮傻哩!”
“我傻么?”小赖不解地望着他。
“可不是嘛,送到嘴边的嫩肉都不晓得吃。未必你还没醒事?”说罢,他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赖志忠陡然明白是咋回事了。不过不明白,这事这个刘长子是怎么知道的?就佯装不懂,反问他:“你说的是怎么回事呀?”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赖老师,你莫假装不明白了,邵包包在队上干活时亲口对大家讲的,这还有假?”
“邵包包是哪个?”
“就是翠儿的幺婶。因为她颈项上有个瘿包,所以我们都叫她邵包包。”
怎么这种事也给众人说?赖志忠心里真恨这个没心没肺没肠子的邵包包。话说难收,赖志忠没接茬,但脸上泛起两片红云,是默认了。
刘长子接着又说:“赖老师小伙子长得细干白净的,又知书达理,姜队长和邵包包家都稀罕你,想招你当女婿哩!真招你当女婿,你干不干?”
赖志忠对他单刀直入的问话感到突然,不知咋回答才好,只好说:“这事我还没得思想准备,让我好好想一下,往后再说吧。”
刘长子见小赖不置可否,有点遗憾地说:“赖老师究竟是读书人,考虑问题周到。那晚上要是我,一定会把送上门的翠儿按翻,把事办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学我一样,那肯定犟不脱了,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说罢,他哈哈哈地坏笑起来。
谁知这话被他老婆听见了,上来狠狠地扭住了他的耳朵,骂道:“哪个像你这狗杂种,见女人就想上!”刘长子被他老婆揪得嗷嗷直叫,连忙陪笑脸告饶说:“老婆,我是在给赖老师做媒,刚才不过是打了个比方。”他老婆才松了手,悻悻地走了。
刘长子收起坏笑,一本正经地说:“说实在话,翠女子确是个好姑娘,又乖巧又能干。我们队,包括周边的队,没有比她更强的姑娘了。前几天,有个家住廖家坪的公社干部托人来给他儿子提亲,都被邵包包一口回绝了。为啥?那是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你这个预备女婿嗒哟!”
小赖见他越说兴致越高,简直没完没了,就不答腔。
刘长子见他不积极响应,有些失望,又说:“我们全队社员都希望赖老师在我们这安营扎寨,长期教我们的后代读书。大家还商量修建两间屋作学校,让你今后有了女人也好有个安身的窝。”
“真的谢谢大家对我的厚爱。”小赖说。
再次见到翠儿是在刘家吃饭后的第五天,那是个星期天。
那天早晨,赖志忠刚吃过早饭,见到姜伯娘(姜队长的老伴,翠儿的亲生母亲)和翠儿一道,两人带了锄头和刀具,原来她母女俩是来帮小赖老师砍柴禾烧火肥的。
事情是这样的:
两天前,姜队长到学校来说:“赖老师,队上考虑到你的收入很低,一年才七八百斤苞谷,除了吃,剩不下多少,再说自己也该种点蔬菜,要吃也方便些,所以决定将学校后面这块地划给你种。”说罢,便引小赖到后面那块地里给他指定了疆界。
小赖一看,这块地足足有半亩。心里不禁犯起嘀咕:自己既无农具,又无种子肥料,还没得劳力和技术,这地怎么种呢?谁知第二天,就有一位家长扛着犁头牵着牛,来帮着把这块地耕出来了。
这不,今天姜伯娘母女俩又来帮着砍柴禾烧火肥了。
赖志忠大喜过望,就与翠儿娘俩走到那块地里的山边。姜伯娘看了一会儿,就指着左边茂密一点的灌木林说:就从这里往上砍,并递给他一把镰刀。又对翠儿说:“你教赖老师啷个砍。”
翠儿对着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说:“你看我们啷个砍,你就啷个砍。”说着就动起手来。小赖刚砍了几棵指头粗的小灌木,翠儿立马纠正说:“你要巴到地砍,不要留些桩桩。”小赖一看,自己砍的留下了两三寸的桩桩。
翠儿做了个样子给小赖看:要弯下腰,一手捋着草木,一手用刀巴到地铲。小赖很快就学会了。姜伯娘表扬道:“人聪明就不一样,一学就会。”
可是,无论小赖怎样努力,速度总没有翠儿娘俩快。翠儿主动往小赖这边挪了挪,帮着砍了两尺宽的地方。砍了不到一个钟头,小赖感到手掌火辣辣的疼。放下刀一看,原来磨出了两个大泡,明晃晃的。姜伯娘和翠儿也看见了,姜伯娘有些心疼地说:“你莫砍了,去给我们烧点开水,端来我喝一口。”
小赖如获大赦,正准备走,翠儿说:“莫忙,我找根刺给你把泡挑穿。”说罢,她很快在砍倒的柴禾中找到一根木刺,帮小赖将两个泡刺穿,里面涌出一汪水来。小赖顿时觉得没那么疼了。
赖志忠突然想到那天晚上翠儿因没回应她幺婶的问话而挨了一铁烟袋头的事,就问道:“你头上被烟袋头打的伤好没好?让我看看。”
翠儿朝旁边丛林中看了看,见在丛林里拉屎的姜伯娘还没回来,就将头向小赖这边偏了偏,说:“你看吧,已经好了。”小赖伸手扒开翠儿的头发,见前额上半寸远处有指头大一块伤痕,己经结痂了。
小赖又问翠儿:“你幺婶为啥对你这样狠?你不如回到你亲生父母家,我觉得你妈妈对你蛮好的。”翠儿正准备回答,见她妈妈已经回来了,便放低声音说:“以后给你慢慢说。”
小赖回学校烧好开水,用盅子端来,说:“我去煮午饭你们吃。”姜伯娘说:“不用了,我们带着哩。”
中午时,翠儿在地里用砍倒的柴禾烧起一堆火,把带来的苞谷粑粑烤热,并叫小赖一起吃,原来姜伯娘连小赖吃的那份都带了的。
吃着粑粑,翠儿显得很高兴,话也多起来,与在她幺婶家判若两人。她好奇地问赖志忠:“你们那里不烧火肥吗?”
“我们那里没有山砍柴禾。”
“你们那里上街远不远?”
“我们就住在街头上。”
“你手上还疼吗?”
“还有一点点。”
姜伯娘说:“你下午就别干了,就在旁边陪我们说话吧。”
那天下午,翠儿娘俩一直忙到傍晚,终于烧成了一大堆火肥。小赖陪她俩说了很多话, 还讲了两个故事。娘俩都很高兴,特别是翠儿笑面如花,显得特别兴奋。
晚饭时,小赖煮了苞谷饭,没有什么招待,只有菜合渣作汤,另外在山坡上找了一把野葱,放点盐腌上当菜。娘儿俩一点不介意,欢欢喜喜吃了晚饭就回去了。姜伯娘走了几步又回头说:“等几天我再来给你种苞谷。”
这天晚上,翠儿的笑面总在小赖脑子里晃动,为什么她今天特别高兴?是因为和她的亲生母亲在一起呢,还是因有我在一起呢?小赖想,应该两者都是。今天他感受到姜伯母是一个和蔼慈祥且勤劳的母亲,其性格与翠儿的幺婶大不一样,这难道就是亲生与非亲生的区别?从姜伯娘今天帮他干活的态度可以看出,她简直就像给自家干活一样,难道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自家人,或者已经当成了女婿?那我该怎么办呢?
往后的日子,姜伯娘家经常接小赖去吃饭,小赖也经常给姜伯伯(不叫队长了)和他的大儿子讲一些《三国演义》和《水浒》中的故事。姜伯伯的大儿子叫姜坤元,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帅小伙子,只比小赖大四岁,去年刚结婚。他也和他父亲一样,喜欢听小赖摆古(讲故事),所以每当去他们家时他都特别欢迎,并且常常问一些单纯甚至幼稚的问题。譬如他问:诸葛亮那么神算,为什么算不到关云长在华容道要放走曹操呢?刘备当了东吴的女婿,为啥还要率兵攻打东吴呢?等等。对于这些问题,小赖都细致地给他解答和分析,姜伯伯在旁边听了不住点头,说:“还是小赖老师有知识有见解,分析得有道理呵!”
姜伯母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以疼爱的眼神盯着小赖,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虽然她搭不上话,但是看得出来,她是为有小赖这样一个准女婿而感到自豪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到了端午节。这天学堂放假,姜伯母早早地叫小儿子姜坤志(学生)将老师接到他们家过节。到屋就看见翠儿也回来了,她穿了一件带花格子的衣裳和一条黑裤子,头上梳了两根短辫子,显然是特别打扮过的,看起来格外青春靓丽。
家里还多了一位年轻女子,带了个三岁的小男孩。姜伯娘介绍:这是已出嫁在公社附近廖家坪的大姑娘,名叫坤英,又指了那小孩说:“这是我的乖外孙。”又指着小赖说:“这位是我们才请来的小赖老师。别看他今年才十六岁,可有学问了,你小弟坤志在他手里读书,你爹和大弟坤元都特别喜欢他。”坤英对小赖笑了笑,连忙扯了条板凳招呼赖老师坐。
那天中午吃饺子。包饺子的白面是大姑娘坤英从婆家带来的。因为贯坪这地方太高,是不出小麦的。姜伯母忙着剁肉馅,姜伯洗桌子准备揉面,吩咐翠儿去菜地里割些韭菜和葱苗来。小赖便主动地提了菜篓,对翠儿说:“我和你一齐去吧。”小翠见家人没反对,就带上镰刀和小赖去了。
菜园就在屋后面,没几步就到了。菜园子大片种的是洋芋,有的已经开出白色或紫色的花,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摆着,令人心旷神怡。洋芋边上有韭菜和葱苗,也长得绿油油的。小赖趁机问起了那天翠儿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翠儿迟疑了一下,说:“算了,这话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保证不给别人说。”
“你真的保证?”
“真的保证。”
翠儿见小赖信誓旦旦的,就说了实话:
原来翠儿的幺婶和她的亲爹姜队长是多年的相好,经常趁幺爸出门干木工活时私下幽会。翠儿十二岁那年的一天,两人正在床上行事,翠儿进屋去拿东西,无意间遇见这种尴尬事,慌忙退出去。她爹和幺婶穿上衣裳出来,爹对翠儿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特别不要对她妈说。”她幺婶气势汹汹补充:“出去乱说了要你狗命!”
后来,幺婶和她的一个姓周的姐夫在床上,不巧又被翠儿碰到了。幺婶为这事嫉恨翠儿,想把她撵走,去掉这个眼线,免得妨碍自己的美事;但舍不得是,将翠儿撵走后谁给她家放牛、推磨、挑水、做家务?其实翠儿自己早就想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也曾给爹说过两次,妈妈也极力赞成,就是幺婶不同意,她的爹也没办法。
小赖对翠儿深表同情。忽然,一个灵感清晰地浮上脑中:那天晚上翠儿幺婶逼迫她过来与自己睡觉,一定是想在翠儿身上制造这个桃色事件来堵住翠儿的嘴,免得她出去乱说。想不到这个脖子上长了个瘿包的女人如此有心计!小赖想把这想法说给翠儿听,但张了张嘴又忍住了。
那天中午的饺子格外好吃,姜伯娘先给赖老师捞了一大碗,其余的人都只有一平碗,她自已却只吃了大半碗。小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想匀几个给学生姜坤志,坤志却端起碗跑了。姜伯父说:“赖老师快吃,后面还有。”可后来一直没见谁碗里添了饺子。小赖吃饱了,姜伯一家人大概都只吃了个半饱。
饭后,小赖和翠儿的姐姐翠英摆了一会儿龙门阵,知道她婆家生活也困难,这三斤白面还是姜伯家用两斤半苞谷换一斤换来的。
端午节过后,转眼间就到了放暑假,这里因为是高山,一点都不热,根据家长们的意见,暑假继续上课。在国家统一教材没到之前,教学生们读“三字经” 和“千字文”。姜队长不知道去哪里找到这两篇手抄的母本,由赖老师给每个学生装订一个本子,然后每天给学生抄写一页,教学生们读写认。小赖自已小时候也没念过这两本书,好在他父亲给他留下一部《辞海》,认不到的字或词就查《辞海》,边学边教,也算没有误人子弟。
他还给学生每人装订了一册生字本,过去私塾先生称“考字本”,将学生们每天学到的生字用毛笔写在本子上,学生们每天都得将生字认识过关后才能放学。这一举措得到家长们的极力支持和赞誉。因为家长每天都知道娃娃们学到了几个字。
贯坪的夏天,是特别舒服的日子,绿茵茵的植被将山川和田园覆盖得严严的。山林中时时传出斑鸠和苞谷雀子的鸣叫声,微风拂过总是带来一种沁人肺腑的清香。六月的阳光晒到人身上并不感到灼热而是暖扣,若坐到树阴下或屋檐下,则感到凉丝丝的。
赖志忠蹲在姜伯娘和翠儿帮他种的玉米地边,看到胖壮的苞谷已经张开肥硕的枝叶,迎着阳光撒欢似的往上蹿,足有课桌高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心里特别惬意。想到众位家长对他的尊重和赞誉,想到翠儿的爹妈和幺婶幺爸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和给予准女婿一般的待遇,想到翠儿那双清澈漂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红润迷人的嘴唇,真有点乐不思蜀了。
可是又一想,自己一穷二白,凭教书的这点微薄收入,恐怕连给翠儿买两套衣服都买不起,何况自己又奈不何这里的农活,今后怎么过日子呢?可内心深处,又真有点放不下翠儿了。
舒适的热天很快就过去了。一场大雨后,天气逐惭转凉。
一个星期天,翠儿特意给赖志忠送来一小罐土蜂蜜和两个新苞谷浆做的粑粑。她说:蜂蜜是她幺爸自已养的,昨天才从蜂桶里取出来,苞谷粑沾上蜂蜜很好吃。说着,她从罐子里倒了点蜂蜜在碗里,又分下一块粑粑沾了蜂蜜喂到赖志忠嘴里。小赖感觉简直甜到心里去了,也分了一块粑粑沾上蜂蜜喂到翠儿嘴里。翠儿把嘴扭开,说她吃过了,但经不住小赖一再坚持,也吃了一块。就这样,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将一个粑粑吃完了。小赖还想分那一个粑粑,被翠儿拦住了,说:“那一个留着,你还能当一顿饭呢。”
说了一会儿话,翠儿神情凝重地对赖志忠说:“前两天,廖家坪那个姓廖的公社干部又托人来给他儿子提亲了。我听大姐说,那个娃娃有些傻戳戳的。幺婶问我,我没答应。我爹和妈也没答应。”
赖志忠心里一热,说道:“我要提,你答应不?”
翠儿听后脸红了,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就跑了。赖志忠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
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
一天,姜伯专程到学校,将赖志忠叫出教室,低声对他说:“赖老师,公社通知我和你明天到公社开会学习文件。”
“公社怎么通知我去开会?我又不是你们这里的干部。”赖志忠疑惑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估计没啥好事。”姜队长脸上布满了愁云,又顺口骂道,“他妈那个巴子!公社那个鸡巴廖主任对老子不安逸,当个球,老子一个农民,不信你把老子鸡巴咬了!”
赖志忠明白了,廖主任就是想让翠儿给他傻儿子当媳妇的那个人。
姜伯接着又说:“莫怕,老子一没偷,二没抢,三没犯国法,明天我和你去就是。”
第二天,赖志忠早早地吃了饭,与姜队长一道去公社。公社离贯坪有三十里路,待他俩走到公社,已经快十一点钟了。公社大会议室里果然有百多人在开会。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坐了五个公社干部,当中讲话的人听说是党委书记。主席台上方拉了一幅用毛笔写的大字会标:“云台公社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动员大会”。
姜队长和赖志忠在会议室后排的长凳上找了个位子坐下,听台上那位书记讲话。书记是在宣读一份中央文件,文件很长,具体内容也记不清,好像里面反复有“阶级斗争”、“资本主义道路”等字眼。
会议一直开到下午一点半才结束。公社食堂蒸了一大甑子苞谷面饭,煮了一锅菜汤,供开会人员吃。
吃饭时,公社文书小张找到姜队长,指着赖志忠问道:“这位就是赖老师吧?”姜队长说:“是的。”张文书说:“王部长叫你们二位吃完饭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办公室就在进公社大门左边第三间,门上牌子写的武装部长办公室。”
吃罢饭,赖志忠跟姜队长找到王部长办公室,见一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办公桌后,口里叼了一支烟正在吞云吐雾。他看见姜队长和赖志忠进来,轻蔑地斜了二人一眼,然后像审问犯人的口气问道:“你就是贯坪的姜正龙姜队长?你就是那个赖老师?”
二人同时应了声“是的”。王部长指了指他办公桌前的一把长条椅说:“坐吧。”
“今天会上传达的中央文件你俩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你两个知道你们犯的错误吗?”
“不知道。”
“好,既然你两个都不知道,我就明白地告诉你两个。”王部长说这话时加重了语气,“姜正龙,你作为一个生产队长,公然敢违背中央指示精神,纵容社员毁林开荒,走资本主义道路。同时擅自收留外地来历不明人员在你队任教,传播封、资、修反动思想,腐蚀下一代。你可知罪吗?”
接下来,王部长又用手指着赖志忠,喝道:“你,老实交代,你的姓名、藉贯、家庭成份!”
赖志忠并没有被气势汹汹的王部长所唬倒,不慌不忙地回答了王部长所提的问题。赖志忠接着说:“王部长说我传播封、资、修反动思想腐蚀下一代,这顶帽子戴在我头上恐怕不合适。我是受贯坪家长们的邀请,教他们的子女们识点字,学点文化。而且我们的课本也是国家统一发行的教材。虽然应家长们的要求,增加了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这三种内容,这三册书中,百家姓只是有568个姓,并没有其他内容;千字文也不过是由一千个单字组成的韵文,所涉及到的大多是自然、物品、历史、道德修养等传统文化知识;三字经则是讲文学、历史、哲学、天文地理、人伦义理、忠孝节义等。这三本书都是中国传统的启蒙教材,恐怕与封、资、修沾不上边吧。”
姜队长见王部长发怒,连忙陪上笑脸,对王部长说:“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小赖老师才十六岁,年轻不懂事,顶撞了部长,我在这里替他给部长赔个罪。另外,我想请部长通融一下,你看,这学期还有两个月才结束,如果赖老师走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老师,我们的学生娃娃咋办?是不是让他把这学期教完后再走?”
王部长见姜队长说得在理,态度也谦恭,气消了一半。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中山装、一看就是干部模样的人从门外踱了进来,大概也听到了姜队长的请求,就对王部长说:“老王,我看姜队长说的是个道理,就让这个姓赖的把这学期教完吧。”
王部长说:“既然廖主任都发了话,就按廖主任的指示办吧。”
廖主任回头对姜队长说:“本来公社决定要留你俩办学习班的,后来我向党委说了,免得耽误学生的学习,同意你俩回去。不过,你回去要好好反省你的问题,要知道你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错误很严重噢!”姜队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返回的路上,姜队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少说话。赖志忠说:“姜伯,您看出来没有,今天全是那个廖主任在背后捣的鬼,不过是为了报复你们没答应把翠儿给他作儿媳妇的事。”
姜伯愤愤地骂道:“姓廖的那个狗鸡巴日的,老子就是将翠儿嫁给讨米叫化的也不嫁给他那傻鸡巴儿子!”
回到贯坪,天已经黑了,姜队长叫赖志忠到他家吃了饭后再回学校。
一到家,姜伯娘看见他老头子和她的准女婿脸上都布满阴云,一副萎糜不振的样子,便迫不及待地问:“老头子,是咋回事呀?”姜队长叹了一口气说:“吃了饭后再慢慢说。”
吃过饭,赖志忠说:“姜伯、姜伯娘,我先回学校去了。”姜队长点了点头说:“你莫着急,我们慢慢来想办法。”
当晚,赖志忠翻来复去睡不着,想到姜家对自己的好,想到翠儿娇美的面容和对自己的情意,想到王部长凶巴巴的喝斥,又想到自已孤苦的身世,不觉潸然泪下。
后来,他又认真地分析了今后的形势和自己的去留。他感觉那位公社主任想撵走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先前一直在寻找机会和借口,不然怎么连自己的父亲是右派分子都调查到了呢?看来这次被他抓到机会了,扁担拗不过地脚方,自己只能卷被盖走人了。
学校照常上课,赖志忠没有把自己即将离去的消息告诉学生们。不过他发现,学生们对自己更尊敬了,更听话了;同时,给他带咸菜、吃食和接他吃饭的家长更多了。
在公社开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赖志忠刚吃罢早饭,翠儿来了。
翠儿是静悄悄地进来的,脸上没有了以往那灿烂阳光般的笑容,她很麻利地帮着收拾了碗筷,刷洗了锅,然后牵着赖志忠的手进了他的寝室,坐到床沿上。
“听说你要走了?”她话音里带着悲戚的哭腔。赖志忠无奈地点了点头。忽然,翠儿猛一下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把脸依偎在他胸前:“我不要你走,我舍不得你!”
赖志忠被她这突然的举动搞懵了,不知所措,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我也舍不得你。”“那我跟你走,行吗?”
赖志忠沉思了一阵,轻轻回答说:“翠儿,这样不行。第一、我现在还没有自立生活的能力;第二、我俩现在都还小,没有达到国家规定的结婚年龄,我怎么敢把你带回去呢?再说,你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翠儿在赖志忠怀里啜泣起来,肩头颤动着,双手把赖志忠的腰箍得更紧了。赖志忠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心中涌上说不出的痛楚和悲切,眼眶里也含满了泪水。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翠儿对他的一往情深和自己对她刻骨铭心的爱意。
赖志忠扳开她箍住腰间的手,扶她坐起来,见她已哭成个泪人儿,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他撩起衣襟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她雨打梨花后的粉红脸蛋,更觉得可爱和心疼,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着,嘴唇在她脸蛋上亲吻着。翠儿也停止了啜泣,两人默默地相拥着,只感觉到对方的胸口咚咚地跳着,身上的热血直往头上涌,把脸撑得通红。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是谁的牛祸害庄稼哪!”翠儿一惊,连忙挣脱赖志忠,向外跑去。原来,翠儿是将牛赶到山上去后,抽空来会赖志忠的。
还好,两头牛祸害的是翠儿母女俩帮赖志忠种的尚未收割的玉米,不会担心有人告状或索赔,赖志忠松了一口气。
秋去冬来,寒风凛冽,曾经绿茵茵的山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杈了。学校已经放假。
这段日子,姜队长很窝火,一是他想不出好的法子挽留住他喜欢的准女婿赖老师;二是那个不要脸的邵主任又托人来提亲了,并开出了为翠儿缝八套新衣服(其中两套灯心绒) 的优厚条件。更可恨的是,翠儿的幺婶没商量他就擅自答应了。但是翠儿坚决不同意,前两天还和她幺婶大吵了一架。自己的老伴也站在翠儿这边,不同意这门亲事,每天都在他耳边叨叨这事,他被夹在中间几头为难。
他倒不在乎公社邵主任给他戴那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因为他可以说是公社邵主任纵容社员们开荒种粮的——全公社的高山队都种了几年了,为什么你们假装没看见?这不是纵容是什么?他在乎的是:如果答应了这门亲事,那就是将翠儿往火坑里推;如果不答应,是否会影响到与弟媳妇的情人关系。为此,他真的是左右为难。
赖志忠已经收拾好行李,并请姜队长的大儿子坤元兄送他到几十里外的场镇上,坤元兄很爽快地答应了。临走的前一天,姜队长家请他吃饭,说是为他饯行。
这天,翠儿没来,听说她最近情绪特别不好,今天还病了没有起床。赖志忠明白她是为自己病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隐痛。
吃过饭,姜伯母眼圈里噙着泪水,拉住赖志忠的手说:“小赖老师,其实我们都舍不得你,你这一走,今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想将我这个还没满周岁的小孙女婧婧拜你为干爹,你看怎样?”说罢,将小婧婧从她妈妈怀抱里接过来递给赖志忠。
小婧婧是赖志忠到姜队长家后第三天出生的,是坤元兄的大女儿,这名字还是姜队长请赖志忠给取的。赖志忠接过小婧婧,见她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正冲着自己笑呢,忍不住在她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双手将婧婧举过头顶,欢呼道:“我有干女儿啦,我有干女儿啦!”姜家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赖志忠将收到的二十元学费中抽出伍元,从衣袋中拿出,塞进婧婧的衣襟里,说:“干爹现在很穷,只能表示个意思。”姜伯和姜伯母都说不要,赖志忠说:“你们连我这点意思都不接受,那我这个干爹还有脸见人吗?”听到这话,姜伯母才叫婧婧妈妈收下了。
第二天清晨,坤元兄到学校将赖志忠接到他家,吃过早饭,姜伯母把她磨好的五斤燕麦炒面和两百个核桃放进赖志忠的行囊里,然后全家人送他到贯坪顶边上,翠儿和一些家长也来了。赖志忠和大家道别后,沿着十个月前来的那条山道,缓缓离去。
快要下到板桥溪边了,赖志忠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贯坪山顶上还有一个孤独的人影,那是翠儿!赖志忠心里一热,想起了家乡的长江边上那尊耸立了千万年的望夫石。
几年后,赖志忠打听到翠儿曾以死抗拒与廖家的婚姻,最终嫁给了一个姓苏的民校教师,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还算称意。赖志忠终于松了一口气。
作者近照及简介:
戴直松,网名和畅惠风,重庆巫山人,与共和国同龄。曾任教师、《巫山县志》编撰、广播电视台记者、编辑、副台长,先后任县书法协会主席、名誉主席。爱好文学和书法,发表新闻稿、散文、杂文、报告文学30余万字。退休后主攻书法,《戴直松手抄髙唐赋、神女赋》由重庆出版社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