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被困在一种生活里,无法超越|我们把秘密沉入湖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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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缺席了同学会

林兆忡夙夜难眠。虽然陈燕虹并没有提供什么信息,但和她的这次聊天却有如某种柔化剂,使旧日板结的记忆重新松动、活泛起来,像一面被搅碎的湖水,不断反射着波光,映得他脑中一片雪亮。
其实,他向陈燕虹做出分析时,只是灵机一动,可最后,他却被自己给说服了。他琢磨着,应该向欧沁的母亲要一把钥匙,欧沁的公寓里,一定或多或少会留下她另一种生活的蛛丝马迹。他应该进去里头,像一个真正的侦探那么干,对着房间内有疑点的地方条分缕析。悄然复苏的梦想让他盯着天花板的眼神变得柔软,他平躺着,感到连血液的流速都加快了。
让欧沁母亲把钥匙给他并不是一件难事。欧沁母亲那天在电话里说,她后来到公安局去报案了,然而,因为有欧沁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病假这一说,公安局没办法按照失踪立案,去倒追欧沁的失踪轨迹,他们认为显然是欧沁有一些私事想瞒住家人。欧沁母亲也苦于没办法登寻人启事,她根本无法提供失踪地点、失踪时间以及穿着这些信息,她只能两手一摊等待不告而别的女儿有一天自行出现。
第二天上午,林兆忡正好没有当值,他一大早就赶往欧沁母亲的家中,向她提出他的想法。
“没有用的,”欧沁母亲摇摇头,佝着背垂下脑袋,用手掌底部贴住眉心揉了揉,随后一屁股瘫进沙发里,“我自己去过好多次了,每次去,家里照旧是那样,一动不动的。她那也没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我隔一段时间就会过去帮她把随手乱丢乱扔的,都收拾一下。”
林兆忡在沙发前蹲下来:“阿姨,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欧沁不想让你发现的东西,肯定不会摆在明处的,也许有什么漏掉的地方,你不知道?”
“不,不会的,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
林兆忡察觉到她有些不快,他起身,想着要转换一下思路,轻轻地把手搭在欧沁母亲的背上:“阿姨,你信得过我吗?”
“小林你这么热心,阿姨当然很感激。”
“阿姨,”他重新蹲下,尽量注视着欧沁母亲的眼睛,“我虽然是协警,但是也受过专业训练,有一定刑侦能力,欧沁的房间里一定会有线索,你相信我。”
站在房子门口时,林兆忡还有些心绪难平。开锁之前,他戴上一副事先准备的手套。
欧沁的家并不大,进门就是一个没有上漆的简易木鞋柜,放满了各色鞋子。进门左侧则是一张旧沙发,对面的柜子上是一台旧彩电。沙发旁贴着墙根摆着一张小床,床单掖好,上头的被褥已经摺叠平整,想必是欧沁母亲收拾过。床尾正对着的墙面放着衣柜。衣柜与床之间开了一道门,通往一个格局仄逼的卫生间。房子另一头就是厨房。他注意到沙发的宽扶手上有一沓杂志,随手翻看了一下,都是《瑞丽》《时尚芭莎》一类的女性时装杂志。视线兜一圈,显然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甚至还保留着一种学生时代的清简,林兆忡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着手,他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径直朝衣柜走去。里头挂着几条花色斑斓的连衣裙、两三件外套和大衣,中间有一个带抽屉的隔层,隔层上是一些贴身衣物和袜子。这下他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把那堆衣物掀开翻找了一遍,很快,就在最靠里的角落内发现了一把细小的钥匙,正好可以打开抽屉。那里是一本带锁头的笔记本,边沿的纸张已经因为氧化而发黄。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的瞳孔正微微放大,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它了。”
六月的一节体育课结束后,陈燕虹放在桌仓里的一串手链不见了。上体育课时,教室的门习惯性开着,也没有鬼祟的人出没。陈燕虹高声抱怨着,引来侧目。
“学校里禁止带首饰,班主任肯定会说我活该。”
“以前就觉得奇怪,总有人提前回教室。”沈佳瑜与欧沁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环视了教室一圈。
“这手链是我表姐送我的生日礼物。”说完这句话,陈燕虹已经快哭出来了。
“确定没带去上体育课吗?会不会丢在操场上。”欧沁问。
“我确定。”陈燕虹坐下来,把胳膊搭在桌上,又把桌面上的书往前一推。
没过多久,全校就开始期末的复习备考,一切不了了之。那段时间,沈佳瑜经常找李秋黎问一些卷子上的数学题或物理题。
“你为什么不问别人?李秋黎只不过是总体比较平均,她的数学和物理并不出色。”欧沁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
“别的人经常会跳步,没有她写的详细。”沈佳瑜说。
“她就是那样一板一眼。”欧沁冷冷地说。
因为考试期间全年级的座位都被打散,数学考试结束后,欧沁费了一会功夫才找到沈佳瑜,发现她正站在走廊的拐角处和李秋黎对选择题的答案。
“完蛋了,最后四题完全不一样。”沈佳瑜说。
“除了倒数第二题,其它的我也不确定。”李秋黎说。
“我还是倾向于相信你是对的。”
欧沁觉得,假如这会儿自己出现打断她们,只会是冷着一张脸。她知道,沈佳瑜在智力上做出的让步一定取悦了李秋黎,这种想法令她恶心。她退回几步,等到那些涌聚在嘴边的话像泡沫一样渐渐散去,才笑着出现。
讲评考卷期间,李秋黎突然走到她们的桌前:“佳瑜,陪我一起去办公室搬卷子。”语气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特权阶层。
但沈佳瑜欣然同意,还拉上欧沁一起。欧沁考虑自己要不要告诉沈佳瑜她讨厌她这副样子,觉得没法开口。比起坦诚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更害怕不能继续和沈佳瑜做朋友。
为期一个月的假期到来了。沈佳瑜告诉欧沁,她要回北方一段时间。半个月过去,欧沁闷在家里,飞快地写完了语文册子,其余的暑假册子和练习卷全都处于空白状态。她想着要不要给沈佳瑜打电话,又觉得也许假期过去,一切就会恢复如初。
一天下午,她出门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经过底层的肯德基时,随意一瞥,看到沈佳瑜坐在里头,她的对面是一个看起来同龄的男生,头上抹着发胶,穿着印花T恤和膝盖处磨洞的仔裤,裤头挂着一条金属链。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从橱窗退避开,随后又想,沈佳瑜是压根没去北方,还是已经回来了。但沈佳瑜已经看到她了,她转过脸,朝欧沁招了招手。欧沁未及细看,觉得她的脸似乎有一种剥壳鸡蛋般的透亮。她迅速伸了一下手,就转身离开。
晚上沈佳瑜打电话给她,问她下午为什么跑那么快。
“我想起来自己忘记带钱包,跑回去拿。”她疑心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
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沈佳瑜问她为什么不问下午那个人是谁。
“我想你会主动告诉我的。”她说。
挂掉电话之后,她站在原地。等她恍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一手握拳贴近胸口,另一只手握着手腕,那里是她从陈燕虹那里捎走的手链,下午出去时,她戴着它。
初三学期一开始后,下午几乎每节自习课都有老师手捧一摞卷子过来占用,大部分时间被英语、数学,还有范老师带的物理瓜分,老师之间像在暗中角力。欧沁发现,范老师总会提前一些到教室发卷子,假如后头还有来的老师,她就会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这一招她也用来对付学生,她会抽人起来答题,让人分步骤解释,答不上来的话,她会盯着你,直到她的目光像引流渠一样带动其他人的视线向你转来,那是比出言责备更可怕的羞辱。就冲这一点,欧沁讨厌她。
沈佳瑜低头做题,紧闭双唇,神情严肃。欧沁有一种感觉,虽然假期后回到这里,她们像往常一样出入,但沈佳瑜几乎没怎么正眼看过她。为此,她找寻各种机会和沈佳瑜搭话,试探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她看出沈佳瑜已经有些厌烦,又怀疑那种厌烦里包含别的东西。
“佳瑜,你怎么那副表情?”陈燕虹说。
“什么表情?”
“不知道,好像暗中咬着牙还是什么的。”
这句话在欧沁脑海中盘桓了数日。她依然得空就观察沈佳瑜,她发现,尽管沈佳瑜在说话,在吃饭,在笑,但她只在这些状态里短短停留,很快就重新落回一层忧郁中。这种忧郁的直接原因,似乎并不是欧沁。她寻思着,是因为暑假她见到的那个人,还是沈佳瑜的家里出现什么变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问沈佳瑜,最后决定不问。
运动会临近,体育课老师特意腾了几节课专门对报名的同学做特训。她们提前回到教室,围坐在陈燕虹的位子旁,悄声讨论运动会开幕那天溜出学校去哪里玩。
“我们可以坐公交去最近的商场逛一小时再回来。”欧沁低语。
“为什么不去湖那边?我们都没去过呢。”陈燕虹没有压住声音,被沈佳瑜拍了一下。
这时,一直坐在前头的郭婷婷突然朝她们走来,眼神游移:“燕虹,这是不是你的手链?”
有一会儿,她们看着那条手链没有说话。
“怎么回事?”沈佳瑜盯着郭婷婷。
郭婷婷说她也不知道,有人把这串手链放在她的桌仓里。她的皮肤底下透出红色,像刚离开一缸烧得过热的水。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挪回座位。
片刻后,陈燕虹斜一下眼,她们纷纷离座,朝厕所走去。
“你们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偏偏放在她的桌子里?”陈燕虹说。
欧沁的心怦怦直跳,她在等着沈佳瑜表态,控制自己不去注意她的表情。
“说不定就是她偷的,假期里戴腻了,现在想赖到某个无名氏头上。”陈燕虹说。
“是的,”沈佳瑜说,“很有可能。”
接下来,一直到运动会开始前,欧沁觉得沈佳瑜不再像之前那样脸色僵硬,会主动开话题,她又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她清楚,这一切说明沈佳瑜之前的不快至少有一部分来自对欧沁的疑虑。她看着沈佳瑜去找李秋黎,把两个人的物理卷子凑在一起,检视大题里的关键步骤,命令自己收束心神。
连续几周的忙碌终于因两天半的运动会得以缓冲,开幕式结束,又看完几个短跑项目后,她们决定执行上个月制定的出游计划,从棚屋旁的围墙缺口翻出去逛一逛。途中,她们碰到了想回教室的李秋黎,沈佳瑜拉上了她。
“我要回去写卷子。”李秋黎说。
“最后一次运动会了,接下来还怕没时间写卷子吗?”沈佳瑜说。
李秋黎思索一番后就跟着她们走了,欧沁原以为她会表现出明显的思想挣扎,但在路上的时候,她明白,抛开那层隐形的竞争关系,也许李秋黎甚至称得上喜欢沈佳瑜。
回来时,她们一行人在教学楼前碰到了范老师。
“站住。”范老师又用那种不动声色的视线逐一扫过她们的脸:“每个人写一份1000字的检讨给我。”
“为什么?”陈燕虹问。
“你们自己知道。”
欧沁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李秋黎现在肯定充满悔意。她们几个人互相对视着,像是被集体掠夺了声音,等待某个无形中正在充气的气球爆裂开来。
“是郭婷婷。”陈燕虹忿忿地说,“没有别人了。”
回到教室时,她们已经安排好了。郭婷婷正坐在那写卷子,她们分散到各自的位子上,瞅准她上厕所的时机,再状似无意地分成两股,鱼贯而出。
欧沁不知道,陈燕虹和李秋黎会用什么方法把郭婷婷骗上来的。在商量时,她以为李秋黎会反对,可是没有。她和沈佳瑜走上六楼,她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紧张、不安,恐惧,又兴奋到不敢松气。
现在,她们把郭婷婷紧紧地夹在中间,她们找了一间闲置教室的储藏室。看到沈佳瑜闩上插销,郭婷婷下意识想往外跑,被挡在前面的陈燕虹架开,欧沁也出手从身后揪住她的衣服,那一瞬间,她联想到的是猫被叼紧后颈那块皮的样子。
陈燕虹说:“你跑什么?我们只是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郭婷婷扁着嘴。
“第一,你坚持你不知道那串手链为什么会在你抽屉里对吧?”陈燕虹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欧沁心中一凛,她知道郭婷婷会矢口否认,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其他人的反应。
陈燕虹一边以极慢的频率点头,一边说好。她绷着下颔,像是从某个电视剧里学来的样子。欧沁觉得有些好笑,她屏住气,感觉肚子一阵抽紧。
“第二个问题,班主任为什么要找我们,你自己说。”陈燕虹说。
“说什么……”郭婷婷嘟囔着,声音轻得就像濒死的鱼嘴边的气泡一样。“我不知道。”
“说啊!”陈燕虹逼近了她的脸。
郭婷婷没有答腔,把头埋得更低,与此同时,飞快地往一旁睃上两眼,似乎是想向李秋黎求助。此刻,一直沉默在一旁的沈佳瑜突然脸一暗,上前狠狠踢了郭婷婷一脚。霎时,郭婷婷捂着被踢的地方弯下了身子,嘴里发出嘶声。
情况超出了预期。欧沁感觉到,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三个人都怔住了。她看着沈佳瑜,那是曾经出现过的一张脸,收敛了情绪的踪迹,像是被一整块阴影给罩住了。她又想到今天这一切结束后,李秋黎没准会背叛她们,把发生过的事告诉范老师。
在发呆的当口,郭婷婷忽然弓着身子从夹缝中往外窜,欧沁一个跨步上前,扯着郭婷婷的头发往后拽,直接把她整个人拽倒。欧沁自己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她发现郭婷婷吃痛的样子,在她眼里并不惹人同情,反而有一种滑稽。
之后就变得有些混乱了。也许是郭婷婷的反抗增加了整件事的难度值,激发了一种变形的斗志。她们开始往郭婷婷身上乱拍乱打,李秋黎什么时候加入进来的也无人察觉,她们在肌体的震颤中浑然忘记了一开始打算施以警告时的界限。欧沁只记得,她抓起郭婷婷腰上的一大块肉狠力拧了一下,特别快意。虽然郭婷婷的叫声让她有点害怕,但是想到操场上广播震天,想到沈佳瑜和李秋黎也在这,她就放心了。
回去的时候,欧沁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她们挟着郭婷婷一起下楼,陈燕虹像押犯人一样箍着她的肩膀,不时在她耳边嘀咕几句,沈佳瑜垫后。欧沁盯着郭婷婷的头顶心,回头时,沈佳瑜对她微笑了一下。
陈燕虹接到林兆忡的电话时,他劈头就是一句:“陈燕虹,现在还把事情瞒得死死的,有意思吗?”
她怔在原地,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最近每个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对我发火了,她想。
林兆忡说:“我拿到了一本欧沁初中时的日记本,你猜,她都写了些什么?”
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她使劲把那些记忆忘在某个蒙尘蒙灰的角落里,结果有一天它突然就掉下来砸在她面前,尘土兜头扑面,她才发现原来它像陈年的木箱子已经摞得那么高。现在它掉下来了,逼她重新检视那里头的东西,那里面沾的都是她自己的臭味。
她已经忘记那些活动到底进行了多少次,只有开始和结束像两个界标一样分明,其余的细节也全都混淆了,反正不是升级式的,而是兴之所至,也不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事实上,就连最初的原因也是模糊的,谁能肯定就是郭婷婷偷的呢?为什么不可能是别的人偶然发现她们偷偷跑到校外?如果说第一天,她们确信就是郭婷婷干的,那么这种确信就在逐日逐日地减弱乃至于消失。到了最后,郭婷婷只是一个象征着软弱、可欺的符号和一个承载她们无名的恶的容器。
其实,从头到尾,陈燕虹都是害怕的。当沈佳瑜踢出那一脚时,她觉得自己的惊异胜过其他人,这种惊异包含的东西太复杂以至于无法描述。逐渐地,沈佳瑜开始在这些活动中充当的是下达命令者的角色,而且,她虽然出手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是又阴又狠。另外,陈燕虹也对自己感到惊异,她发现自己几乎不怎么敢下手,她善于做出逞凶斗狠的表情,可一旦付诸实践,就只是用指甲边缘在肌体上无害地刮擦,之后的几次,也不过是象征性地从泥地上抓一把东西往郭婷婷的衣服里塞,或者暗中掌握好力道,再扇她的耳光。当李秋黎和欧沁试图把郭婷婷的衣服扒光时,她甚至出言制止了一下。她觉得她们一定察觉到了,也许还曾经好几次背着她直接进行活动。
所以,当两个人溺死的消息在班里传开来后,她本能的反应当然是去找欧沁和李秋黎,怎么回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可另外两个人却看着她,她至今记得两个人那副表情,欧沁垂着眼,而李秋黎盯着她说,她们不知道,这一回是沈佳瑜独自找的郭婷婷,与她们无关。这可能吗?不需要林兆忡告诉她他看见的是四个人,她就知道她们一定是在说谎。但她突然不敢去向另外两个人追问了,追问她们致力于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她害怕戳破那个秘密,就会有一股反噬的力量将她也卷进去。
“林兆忡,”她深吸一口气,“你跟我说,你现在纠缠在这些问题上有什么意义吗?”
“那个人,”她能感觉到林兆忡在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当时四个人中的另外一个人,就是李秋黎吧。”
“是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林兆忡再一次动怒了,“是,就说明存在着一个被掩盖的真相,而且——”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快速地思考着什么,“你一定知道真相对不对陈燕虹?我不相信另外两个人没有告诉你。”
“不,我压根不想知道,”这么回答的时候,陈燕虹想起她刚上卫校那会儿,课上讲到青春期的章节,她格外醒神,高度专注,她想听听,是否存在着一种对她们欺凌行为的生理因素解释,比方说,荷尔蒙的激增或紊乱?这种解释相当于是某种心理脱罪。有时,当她觉得快要被乏味又艰深的课给折磨死了的时候,她会在心里跟沈佳瑜和郭婷婷说话。对不起,她小声地嘟囔着,眼泪已经漫上来了,“我问你,就算你勉强算是那起事件的半个目击者,追究真相又能给你带来什么?成就感?还是不辱没你协警的正义使命?而且就算你知道了,你就能找到欧沁吗?”
话筒那端又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传来声音:“如果我说,因为我初中时喜欢沈佳瑜,你信吗?”
她笑了,鼻腔一梗,抬起头,看到玻璃反射出来的自己眼中有泪光闪动:“拿这种话来说事,林兆忡你好意思。”
“那假如我说,是某种宿命呢?”
这一次,她没有回应。
初中时,有十一条不同线路的校车通往一中分校,已经几乎覆盖了整个果城城区。学生们需要早早在沿线站台候车,林兆忡坐的那辆车会行经居民楼密集的中心城区,穿过老城门,步行街,环城河,建材市场,最后才到达那个周围是树林、小土丘和征用地的学校。有时候,校车换成了车顶比较高的,途中会有一些树的树枝拥簇到车窗前,阳光漫洒下来,把整个车厢映得绿意盎然,尽管有时车内会突然间变得过分拥挤,但现在想来,那一定是他最喜欢的一段时光。
那一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他来不及骂自己忘记按闹钟,穿衣洗漱在一瞬间完成,早餐塞进包里后,就紧赶慢赶地往车站跑。最后,他不得不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车窗大开,风涌进来,坐惯了校车的他已经不习惯出租车的低视角。而且,坐出租车当时还被他视为奢侈之举。他知道,学校里有一些人早上都是悠悠地睡到自然醒,再打车去学校的。在内心里,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和他们区隔开。
所以,当林兆忡看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沈佳瑜时,他只是不经意地打量了她几眼,并没有想到她会叫住他。预备铃已经响起来了,他按捺住朝里冲的冲动,停下脚步,这让他得以再度确定那是一个好看的女生。
“同学,请问一下,你知道初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要怎么走吗?”她说的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听就不是果城人。
初二年级?“知道,”他说,脑中盘算起来。第一节是班主任的物理课,如果他赶在班主任走出办公室前,把这个女生带到那里,他就有充分的理由迟到了——他已经行动起来,一把拉过女生的胳膊往环形教学楼的左翼跑去。他不敢回头,余光里,女生的马尾像一簇火焰般跳动着。她长得真好看啊,那一刻,他愉快地想着。
一口气跑上三楼,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喘息着,靠在楼道的墙上,放开了女生的胳膊,一边平静语气:“不好……意思,快……迟到了,所以才……拉着你狂奔。”女生弯着身子,双手扶在膝盖上,马尾从背后顺着肩头滑落下来,等她直起腰时,林兆忡发现她在笑,露出一排雪白的门牙。
“你跑得跟有人追杀你似的。我刚刚还回头望了几眼,看看是不是有摄像机,开学第一天就碰上这种事,也不知道算不算走运。”她还在笑,有几丝笑声散逸出来,在楼道里盘绕。他这才意识到楼道里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快,你不是要找教师办公室吗?”他带着她绕过圆柱,另外也是为了掩饰尴尬。在办公室迎面碰到范老师时,他在内心长舒一口气。
“范老师。”
“你来了,上次让你带回去填的那些表格,还有一寸照,今天都带了吧。”
“嗯,带了。”
他困惑地转过头,女生对他眨了眨眼,报以一笑。
如今,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十年。那时候是三月,气温合宜,草木都还绿得比较谨慎,而现在,高温强势登场,仿佛感应到它的命令,外面呈现出一种爆炸式的郁郁葱葱,所有的烦躁如同熬煮出来的糖稀,下一秒就变得又干又硬,彻底凝结在空气中。
林兆忡不知道,他已经维持了同一个姿势很长时间。他坐在转椅上,双手敞开在身体两侧的扶手上,紧靠椅背,他当然也不会注意到同事们朝他这个方向瞅了几眼后,彼此在眼神中交换的笑意。
林兆忡阖上眼皮,在一片黑暗中他能听到电扇传来的“吱吱呀呀”的声音。陈燕虹一定无法想象,那本日记对他的冲击有多大。事实上,他一直等到觉得自己缓过神了才打了那通电话。奇怪的是,当他听到陈燕虹的声音后,却没有把她和日记本上的人联系起来,他脑中的视觉残留依然是前不久见过的那个她,与从前相比,她身上那种不合时宜的装腔作势已经被冲淡了。
而其他人呢?他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们,她们宛如牌面上的人物,随着每一次的洗牌,而被随机赋予了某种属性,那些极恶的属性,是对牌面上的美好形象一次不遗余力的嘲弄。
他也企图唤起自己的同理心,但马上,他就让自己警惕这样的想法。他明白一旦这样想,就意味着他让自己站在了某个制高点上,他不想这样。他觉得,除了那些毫无戏剧性的抢劫杀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根本没有一条黑白分明的分割线。所以,当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些警察接受采访时使用“好人”、“坏人”这样的词代替“受害者”和“罪犯”,他就打心眼里反感,可大多数时候,他又必须承认尽管这种二分法简单粗暴,却也有效。有时候,林兆忡认为就是这些缠缠绕绕的心思让他瞻前顾后,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这么办,他对自己说,继而再一次倾身向前,抱着脑袋,盯着电脑屏幕,最后检查一遍措辞。他揉了揉鼻子,伸手移动鼠标,停留三秒后,点击了“发送”。
邮件是发给李秋黎的。林兆忡联系到后来高中与李秋黎同班的同学,得知她已经去美国留学了。思虑再三后,他还是决定给她发邮件,他希望李秋黎有给她的国内邮箱设置代理,能够及时查收。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想到李秋黎呢?现在,在日记的提醒下,他可以捕获一些李秋黎和另外几个人在一起的昔日画面,但不多,一直都是若即若离。其实初中时,他以及班上的一些男生一度认为李秋黎对沈佳瑜怀有敌意:沈佳瑜漂亮,在学业上是李秋黎强大的竞争对手,她的绘画才能也威胁到李秋黎宣传委员的地位。而且,她还受欢迎。
而李秋黎呢?她瘦伶伶的,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微耸的颧骨使得脸部线条看起来格外坚硬,终日挂着一脸轻蔑的表情,她不屑于跟班上的大多数女生说话,更不用说男生了。所以,他也想当然地认为,李秋黎在班上是没朋友的,更没有将她和另外几个人联系在一起。
时隔这么多年,她没理由在邮件里头告诉他真相,可在找到欧沁前,他只能把宝押在她身上。
“欧沁”,这个名字让林兆忡心中重新升起一股焦躁。除了那本学生时代的日记,他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指示她存在另一种生活的信息。即便如此,他仍然感到蹊跷,他去过杨露的房间,里头的东西多到林兆忡去之前她都来不及收拾,而欧沁的家,却有一种像是刻意营造出来的清简,当你想要做出一些额外的判断时都无处落脚。正是这种不自然的朴素让他深感疑惑。
她到底想隐瞒什么呢。林兆忡兀自沉思着。交班时间到了。他站起身,稍顷,忽然想起今天有一位同事跟他调班了,他得留下来,一直到夜间巡逻完才能彻底休息。
晚饭后下过一阵雨。现在,路面还湿漉漉地浮着光。偶尔有一两个夜归的年轻人错身经过。如果看到逗留在某个地方的人,彼此都会狐疑地对视几眼。暴力是不常有的,就算有夜幕可以掩饰,也依然会有一些东西被放大,这种放大让人尤为警醒。更多时候,目睹的都是丑态百出的争吵,而且,还需要一点酒精的帮助。
“哧”的一声,林兆忡一脚踩进水洼里。走在前面的人回头望一下,轻轻地笑两声。恍惚间,他经过了一间幼儿园,隔着栏杆,依稀可以辨认出里面楼房外墙画的图案,有长颈鹿、大象、狮子,还有熊猫和企鹅,只是现在,它们把色彩都收起来了,等待天亮时才披挂上阵。原本处于半休眠状态的思绪又活跃了起来,林兆忡想起,在这间幼儿园里,他和李秋黎也是同班同学。
与这间幼儿园连结的,是一段羞耻的记忆。孩提时期,大家其实已经懂得悄悄划分阵营,至少,会依靠直觉寻找玩伴,也会有人,成为大多数人眼中不讨喜的对象。从那时起,李秋黎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某一天,具体原因自然已经模糊,他跟李秋黎发生了争执,在打闹中他抓了李秋黎一下,失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道有轻微出血迹象的红印,李秋黎只是“啧”一声骤然收回手,林兆忡也就不以为意。
放学后,大家在教室内或楼下等待家长接送。出校门后,他由父亲牵着手走到一间店铺门口时,突然有一个戴眼镜的高大女人拉着李秋黎从斜刺里拦住他们。
“你是不是林兆忡?”女人冲着他扬起下巴,脸色铁青,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
他当场就吓住了,一下子捏紧了父亲的手,以几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你这个死小孩。”
她揸开五指作势要来抓他,父亲一把将他护到身后:“怎么回事?你一个大人对小孩子动手动脚的干嘛?”
“我动手动脚,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父亲带着疑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而他则求助地看着女人身旁的李秋黎,但李秋黎避开了他的注视。女人拉出李秋黎的手,就像拉出一截裙子上的线头:“你自己看看。”
看到李秋黎的手臂后,林兆忡突然松了一口气,那道红印甚至比之前更淡了,就算是说被楼梯扶手磨到也解释得通。然后,他听到父亲不失严厉的声音:“小题大做。你的意思是,这是我儿子抓的?就算是,孩子之间偶尔玩闹不小心抓到也是常有的事,莫名其妙跑来跟前发什么疯。”
这下子他更有底气了,不到一分钟内情势突转所带来的快感让他挺直了脊背,这一次他报复性地看了李秋黎一眼,可李秋黎照旧是面无表情。女人恨恨地看了他们父子一眼,抛下一句“下次给我小心点”,就拉着李秋黎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那之后,他就很少再和李秋黎说话了,事情就这样过去,只有那个高大女人给他留下一点阴影,让他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只身出校门,就算出了也仍然四处张望着提防她冷不丁再次出现。
后来,林兆忡从小学与李秋黎同班的初中同学那里得知,类似的事发生过不只一次。那个女人——李秋黎的母亲,曾经因为一些对女儿的疑似伤害而大张旗鼓地闹到学校里去。
“听说,她们家全是女人。她妈妈已经离婚了,她外婆也跟她住在一起。吃饭时,她外婆会检查她的坐姿,拿碗的样子,还有握筷子的手势。她妈妈对她占有欲极强,事事都要管。你们说,这样的家住下去能不心理变态吗?”他们嘻嘻哈哈地散播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传闻,使李秋黎变得更加让人避之不及。
而几乎任何时候,他瞟向李秋黎那个方向,她不是支着颐在听课,就是擎着笔疯狂书写。就算有人把腿搭在她的椅子横杆上想和她说话,她也是隔很久才抬一次头,始终冷着一张脸。
有时候,林兆忡不免会想,人所感受到的孤独,无助,人在孤独时迫切需要的倾谈,理解,安慰,难道李秋黎从来没需要过吗?
现在,在经过幼儿园,回派出所的路上,他在脑中静静地回想李秋黎的高中同学和他的通话。
“你打听她干嘛?”
“哦,你不知道,她是我初中同学,有些过去的事想问她。”
“她初中时——就有过那种情况吗?”
“什么情况?”
“那看来没有。她高三时,有一回突然在课堂上发神经了,狠狠地拿铅笔扎自己的手,一边扎一边尖叫。后来,班主任叫她母亲来把她领回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记得几天后她就缠着纱布回来上课了,大家都觉得是高考前的情绪紧张,不过我觉得她那时看起来像快得精神病了。”
“她什么样?”
“什么样?我就记得她瞪着眼睛,一大片眼白,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很吓人。”
林兆忡试图想象她的样子,实际上,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发出那封邮件时,闭上眼睛的顷刻间,脑际都是想象中李秋黎用铅笔猛扎自己手的样子。
现在,她跟他们隔了一整片大洋,他要不要再让往日的影子纠缠上她?他不确定的是,往日的影子是否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但或许,他能回答初中时那个问题了,李秋黎和他们有着相同的痛苦,她的痛苦在她心里出现了一处塌方,她用一大堆乱石来填补,这把她变成了一个自绝于外的荒废的洞穴。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痛苦都是一致的。他们都被困在一种生活,一具身躯,乃至一种思维方式里,无法逃脱,也无法超越。
第二天,林兆忡在家里整整睡了一个白天。醒来后,他摸索到手机,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是那位李秋黎的高中同学发来的。
“李秋黎已经死了。昨天我问了另外一个人,才知道她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了。听说是在国外打工时猝死,因为不是恶性案件,网上也没有太多报道,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国内。”
他坐在床上,放下手机,目光呆呆地落在床底的拖鞋上。一手握成拳,无意识地在另一只手掌上猛击。这是我的拖鞋,林兆忡平静地想,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另一种念头进入他的意识当中。他把腿慢慢盘坐在身子底下,霎时他放弃了,双手在头发上乱揉一气,又叉着胳膊抱住膝盖拼命地摇晃着身体。你得找人说说,他的脑子告诉他,说出来。可他知道,除了陈燕虹,他已经没有人能够诉说这一切了。这女人,肯定要以为自己喜欢她了。他笑起来,突然笑得不可自抑,让他停下来的是这个想法:如果欧沁也意外死亡的话,诅咒之说好像就真的应验了。

陈燕虹并没有接到林兆忡的电话。在她再次见到林兆忡之前,这一整周,她的生活一如既往。推着手推车在走廊上穿行,报号,将配好的药交给对方。走进一间病房,拿出病人的手臂,搭在腕口,把脉,看看时间,走到床尾,拿起挂绳吊着的写字板,填执行单。应患者家属的要求拿来各种小物件。面对护士长不喜不怒,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护士那样。她自然不可能打心眼里爱上这样的生活,可是莫名地,在见到林兆忡后,在重新花大量时间在脑中翻检那些过去的事后,她突然可以花更多的耐心去接受它们,至少,在短时间内,这些就是她的一切。可以做出的改变是有限的,除了情感关系。

在经过了大量无意义的争吵后,张志超决定暂时跟她分开。奇怪的是,她原本以为会出现的伤感、悔悟统统没有。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打包张志超的东西,放进瓦楞纸箱和蛇皮袋里,随着那些东西的消失,他们共度的那些时光也像是凭空消失了,她甚至不需要一个缓冲平台来让情绪安全地降落,就直接跨到了下一步。而庄医生呢?他对于她内心的起落全无所察,他在她值班时像往常那样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她咬咬牙拨开了他,就像拨开一根不小心粘在裤管上的草茎。

她是在电视上看到那则本地新闻的,屏幕下方的蓝色条幅用粗体字写着“果城警方破获一起贩卖毒品案”。

“日前,果城警方经过一个月的周密部署、缜密侦察,成功破获一起贩卖毒品案,抓获贩毒犯罪团伙三人,缴获毒品冰毒50余克。据悉,覃某、陈某、欧某三人多次贩卖毒品给果城下属县城的吸毒人员。经审讯,三人均对其贩卖毒品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目前,三人因涉嫌贩卖毒品罪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的审理之中。”

不会那么巧吧,她想,又坐在那盯了一会儿电视屏幕,好像它会代替前一条新闻解释一些什么。出去吃晚饭时,她四顾寻找手机,等她找到时,那条信息已经静静地躺在那了:“有两件事,一:李秋黎死了;二:我找到欧沁了。”

去那个地方需要坐两趟车。严格来说,只要没出果城市区,到哪里都不算太远。只是来回一下,再吃一顿饭,就又得回去上班,对林兆忡来说,这不太轻松,尤其是在欧沁拒不见他之后。

这是他第三次去见她。他起了个大早,给自己留出充裕的时间。他像头两次那样走到菜市场对面的汽车站台,搭上第一班公交,之后,在果城一中附近换第二班。

虽然已经进入深秋,但天气依旧十分暖和,路上的大多数人都穿着短袖,最多披上一件薄外套。坐上公交后,透过车窗,林兆忡能看到果城一中的学生们。两个男生身子微往后仰,提着一个容量颇大的竹篾篮,另一个女生双手托着一把与她身形不称的扫帚,他们沿着学校内的斜坡走下来,准备清扫校道上玉兰树的落叶。视线再拉得远一点,在几棵高大的棕榈树间,隐现着一栋老建筑的灰瓦坡屋顶和红砖。那么多人的希望寄寓在这里,可是它的灵魂却没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当你看到那些学生时,你会觉得它依旧轻盈。

林兆忡承认,看到果城一中让他有些伤感。他定了定心,才重新望向窗外。景色一路变化,医院,小超市,五金轴承店,慢慢地,只有一些挂着粗制招牌的平房,再后来,甚至能在房子之间看到几片田地,很快,那栋建筑的土黄色外墙就在视野中出现了。

“所以你还是没有见到她?”

“嗯,”他回答,“传话的那个人说,她自称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人。”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她什么意思?她不可能知道你要问她什么,对吧?”

“当然。除非她有预感,你们女人的——直觉。”他以为这话会逗笑她,可是没有,她往后贴紧自己的座椅靠背,神情严肃。这时林兆忡就会想,往前推一年,他根本就无法想象自己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跟陈燕虹聊天。

差不多已经有连续四个月,他跟陈燕虹会挑一个彼此都空闲的时间,在那家固定的咖啡馆坐下来,谈谈近况。最初的时候,还会有尴尬、冷场,在提及李秋黎、欧沁和过去的事时出现过几次情绪失控,然后,这些东西逐渐退场了,一切变得平滑。他们以朋友的方式开始聊天,甚至开始抱怨起工作,并进而发现,原来几乎没有人是喜欢自己的工作的。

“我前女友当时逼我辞职,让我去电脑城开店。给我介绍了一个什么张老板,说是愿意出钱帮我们开店,让我去KTV见他。结果,两个人当着我的面眼神就不对劲,那个老板揩她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冷哼一声。

她像个男人似地猛拍了一下大腿笑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林兆忡,你要是去电脑城开店,可就跟我的前男友凑一块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可是他渐渐接受他们这种谈话方式了,像是要用这种方式把过去日子的沉重都分摊掉,也暂且不再执著于探求真相,把它小心地搁在一边,仿佛它是沾满毛絮的轻尘一类的东西,说话的气息会打乱它,仿佛只要不说话,它就会缓慢地在地面上飘移、归整、重组,变成他们想要的那个真相。

所以,这一次,当欧沁同意他的探视后,他反而有些哑然失措,长达五分钟,林兆忡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

隔着一面玻璃,他看见欧沁走出来。套在她身上的监狱服还算合身,她的头发剪到齐耳长度,素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因为吸毒还是常年化妆的缘故,肤色显得不太健康,除此之外,她一点都不像是林兆忡在她母亲手机上看到的那样,反而更接近初中时的模样。她进来时,一点也没有对他的存在表示惊讶,他怀疑,是不是任何人出现在这里,她都是这样表情淡漠,脸色如常。

当她坐下来拿起听筒时,林兆忡才发觉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他进入她住的地方、翻看她的日记、和陈燕虹谈起她,这些行动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熟悉这个人,可实际上,当见到她时,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她才是真的,而他和这个真的她之间其实存在一个无法跨越的认知断层,他也不可能拿出一副寒暄的口吻来和她对话。最后,他只能以一句很可笑的话开头:“你好吗,欧沁?”

她挑了挑眉毛,不置一词。

笨透了,他想。“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不然我为什么见你,不过我不知道,你想见我做什么。你不是记者吧?”

“不是,”他想用笑容来缓和一下紧张感,“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以前的事,一个十年前的谜团。”

他看到欧沁歪着头,眉尖微蹙,但她把原本松松的身形正了正,摆出一种有兴趣听下去的姿态。林兆忡在脑中思考着应该如何叙述始末,他决定从她母亲来找他开始说起,一边注意欧沁的表情变化。过程中,她只是看着他,在一些部分低下头,用手指不停地绕着听筒的线。但他隐隐发觉,她的下身似乎在轻轻地抖动,却又受制于一种强烈的自控。

在关键处——在他提到他看见她们四个人一同往树林的方向走时,欧沁打断了他:“你知道那整个月我在干嘛吗?”

“什么?”

“那个月——你们找不到我的那个月,你知道我在干嘛吗?”她把一只一直抓着衣角的手平伸到桌台上,手指末端翘起,她昂起下巴细细地打量它们,“我本来打算干一票大的就收手的,结果,我自己毒瘾发作了,我呆在出租屋里,不敢出来——”

他已经在欧沁母亲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地拼凑出来那些信息,欧沁是在嘉成学院快毕业那段时间,出入酒吧时认识的那些人,之后,从沾上毒品到开始贩毒,不过短短一年。“我怕极了,我缩在角落里,觉得我这辈子估计是完蛋了,你知道,我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吗?”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浓烈的挑衅意味。她“啪”地一声将听筒反扣到桌面上,并迅速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她挂上听筒,起身离开。

林兆忡在位子上愣了半秒钟。噢,噢,噢,这是个好迹象,没错。他告诉自己,她不会一直吊着的。之后,他接连去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有一次,他一直在追问,而欧沁起码持续十分钟一声不吭,还有一次,她大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怎么把粉底上得均匀,如何在眼睛周围刷一层眉粉增加立体感,什么场合用什么配色的唇膏,“我跟你说,这里头有一些东西,沈佳瑜十年前就教过我了,结果我一直到快十年后才开始用上”,她这么说的时候,笑容居然有一点落寞。最后一次,她骂沈佳瑜是个没有妈的婊子,都是她毁了她,哭着让他滚,被几名狱警箍着胳膊拖走。之后,整整有两个多月,林兆忡没有再来见她。

气温开始缓慢地爬坡,一些体质生猛的人已经穿了一件单衣就上街了。林兆忡看到路旁的那些热带植物,没有季节感地生长着。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他决定再见一见欧沁。如果这一次,他不能听她亲口揭开那个秘密,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抱希望,只当是碰运气,但跟欧沁说话时尽量语带恳切,他得在这中间找一个平衡。

令他意外不到的是,欧沁出现时,居然对他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羞涩的微笑。她的脸似乎比他头一回见她时要丰腴一些,尽管肤色依旧呈现一种不均质的状态。

“你很久没来了。”她说。

“是啊。”他回答。是否要解释呢?算了。

她问他是怎么过来的,坐了多久的车。他一一告诉她,同时感觉腹部抽筋似的正在渐渐缩紧,是兴奋感。

她又问:“陈燕虹呢,她最近怎么样?”表现得就像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疯过。

他跟欧沁说她很好,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改行做医药器械的销售。“下一句她不会要问,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吧,”他在心里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没有言语,但气氛是松弛的。然后,林兆忡听见欧沁说:“你知道吗?我的刑期已经下来了,十三年。”他一瞬间又紧张起来,盯着她,不确定自己应该带着怎样的表情,流露出太好或太糟的态度都是不对的,而他担心这会毁了今天这一切,结果,反而是她宽慰地一笑,转移话题,问了他几个初中同学现在的境况。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她看着林兆忡。

他说,他想争取通过四月份的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警察。然后,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我原本想,这回你再不告诉我真相,也无所谓了。说不定,今后我会从别的案子里头,间接获知我想知道的东西。”

欧沁又一句话不说了。她把话筒放在桌面上,把一只手的手指搭在另外一只手的手掌上,低头凝视着。几秒后,手指突然猛地往里收,夹住那只手的手指,就这样一动不动。然后,她像是喝醉了要平复涌上来的酒气那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林兆忡几乎能感觉到,她在胸口那里用了很重的力气。对于他来说,这一分多钟的空白显得漫长难耐,可他始终怀着一种期待。

欧沁重新拿起听筒,但并没有马上贴近耳朵,而是在耳边支开一段距离,同时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的那块玻璃上一点一点,最后,仿佛瞌睡被打断般,她紧促地接起听筒。

“我刚刚还想着,如果你下一次再来,我就全部,全部都告诉你。”

“你改变主意了?”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哭了起来,她说:“林兆忡,我只对你说一次,最后一次,然后我就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了,永远。”

于是这一刻终于来了,她提起“永远”,语气慎重,正如这件掩埋在泥沙底下的事一生只能发生一次。他知道,他会随着她时断时续的叙述在脑海中重新演绎那些场景,揣摩这些人——这些他曾在一时一地与之共处,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的神态、突发动作和心理,他也知道,当一个人说过去的事历历在目时,她是不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准确的,所以,他需要依靠一些想象作为介质,随后才能真正地,像完成一次潜水仪式般慢慢地沉下去。

有一段时间,欧沁不会再刻意去回想她们做的那些事。随着次数的增加,她们越来越熟练。一开始,郭婷婷为了避开她们,会绕道往教室前门走,但那没有用,她们已经等在那里,带着笑容,热情地招呼她“婷婷,你要上厕所吗,一起一起”,然后就前簇后拥地推着她走了。制造这种假象既是保护色,也是她们某种快感的来源。等到距离教室越来越远,她们的脸就开始像苹果氧化一样变了表情。而回到教室时,她们又能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消停的间歇是随机的,只要她们能够蓄饱精力。欧沁没有想到的是,李秋黎会一直加入她们。她表面上显得并不激动,但在出手时,欧沁发觉她已经暗中憋足了劲。欧沁隐隐觉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似乎都将李秋黎的持续参与视为对她们行为的一种合理化。她们时不时会突发奇想,因某个亟待实施的计划而磨光上课的精力,但真正付诸时却不如人意。

有时,欧沁会梦见沈佳瑜那张脸,在梦里,她示意另外几个人掴欧沁巴掌,那里头居然有郭婷婷。她在床上坐起来,蜷起腿,有几秒错觉自己仍身处梦中时空,想着现实中明明不是这样,她和沈佳瑜的关系因这项活动,甚至比以往更为密切,这才定下心。

五月份,在经过一段时间高密度的复习和测验后,仿佛触底反弹一般,教室里的氛围从之前一种神经质的紧张中暂时脱离出来。欧沁注意到,大家不再猫着腰进进出出,课间会趴在栏杆上聊天,自习课上也重新开始有人隔着过道低声交谈。当然,这只是重压之下的粉饰太平,范老师仍然会在每周例行的班会上提到升学的问题,并一再强调物理的大题一定不能失分,因为副科拿全A是上果城一中的一道坎。

下午三点钟,是物理课。范老师让人起来解答一道她事前讲解过的题目,从甲地调运钢材到乙地,并给出了钢材的质量、密度和货船的排水量及质量,让人设计一个最佳的运输方案。她叫了沈佳瑜。

欧沁知道,一般来说,沈佳瑜在物理课上都是全神以待。但那一周,有好几节课,沈佳瑜都是听着听着就趴在了桌上。现在,看到她僵立着,坑坑巴巴答不上来,欧沁才意识到今天她依然注意力涣散。

“到这种时候,连这个题都答不上,还想考果城一中?”范老师说。

欧沁看到沈佳瑜抬起头,看着范老师,有几秒钟两人之间像是充满敌意。

范老师先移开视线:“郭婷婷,你来回答。”

等到郭婷婷回答完坐下之后,沈佳瑜还站着。欧沁想,这种感觉就像是范老师替郭婷婷惩戒了沈佳瑜似的。随后,她意识到如果她能想到这一层,沈佳瑜也可以。她假装低头看卷子,余光却看着沈佳瑜扣紧桌板的手指。

后半节课,她眼里装着卷子,脑中却在注意沈佳瑜的动静。她听到沈佳瑜“呲”地撕下纸,桌面上传来笔尖撞击的“笃笃”声。很快,欧沁感觉到自己的肘部被轻轻碰了一下。

下课之后,她转过头,看到后排几个男生突然呼啦啦挤出教室,陈燕虹退避到一旁,她想起来,陈燕虹要去办公室写检讨。她觉得不叫上她也没事,沈佳瑜和李秋黎都表示过对陈燕虹那副畏缩样子的不耐。

她在座位上等了几分钟,然后起身,经过李秋黎的桌旁时,手在她的笔盒旁轻轻划过。等她上完厕所,回到座位,李秋黎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她看到,李秋黎还是假装要拿文具,用手掌压着那张纸条,偷偷在练习簿上展开。李秋黎先出了教室,过了会欧沁才从另一头出去,去到她们密会的地方,沈佳瑜已经等在那。

之后,她们又三三两两地坐到座位,在桌面上摊着一张卷子或一本册子,垂着头,眼睛不往猎物那瞄,但确信一切都在她们的注意力半径中。她们不打算按照以往的方式截住郭婷婷,要让她放松警惕后再有所行动。她们的休耕期已经结束,新的种子埋下来,土壤再次恢复恶毒的养分。

察觉到郭婷婷要起身了,沈佳瑜率先离开了教室。李秋黎假装和邻桌的人讨论题目,欧沁则埋头在桌仓里翻东西。等到郭婷婷从门口消失了,她们先是慢悠悠地动作起来,一出教室,就从不同方向追了下去。等到她们在楼下围住郭婷婷时,一切又按照她们最熟练的招数,从背后勾住郭婷婷的肩膀,或者拉住她的胳膊,也许是太久没有实施,内心居然有一种重温旧梦的心悸。

地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欧沁觉得脸部肌肉因兴奋而僵硬,但又有一丝不安。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一会儿又想,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希望不要有任何人看到她们,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把自己往回扯。

然而,她们在往树林深处走,她和李秋黎越过中间的郭婷婷说笑着,沈佳瑜走在后头,一路上,她们就是靠这种姿态,分散别人的焦点,并提防郭婷婷可能发出的求助。

在此之前,有很多地方,废弃教室的储藏间,体育馆背后的一块死角,图书馆有着高高围墙的天台。这是她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湖边,林木形成遮挡,甚至连草都有半人高,让她们错觉这里是一小块孤岛。太阳隐没在云层后,树投下阴影,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她们的头挨得很近,一瞬间拉远,又靠近,其中一个头矮了下去,另一个头也慢慢地低下去,手在地上拨弄着,捏实成黑糊糊的一小团,在片刻的对峙后,突然猛地往那个头里塞,随之而来的是扭动和挣扎,在僵持不下的一段时间后突然喷发出一股力量,摆脱了束缚的郭婷婷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不知不觉地淌进水里,忽然,整个身子向后一滑,倒了进去,水迅速地没过她的身子。

欧沁还没有反应过来,沈佳瑜已经跳入了水中,朝脸露出水面不停扑腾的郭婷婷游去,她拉住了郭婷婷的胳膊,又往里游了一点,从背后托住她,突然,欧沁看到沈佳瑜整个人猛地往下一沉,水灌进了她的嘴里,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沈佳瑜撞到了水底下的卵石还是别的。有一会儿,湖面上那两张脸还在拼命咳嗽、呼吸,水花飞溅,等到水花变小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们已经停止挣扎,并彻底消失了。

欧沁已经完全吓坏了,她无暇去感知周围的任何声息,她觉得潜意识里自己在等待李秋黎提前恢复思考能力。终于,她看到李秋黎定定神,走过来拉着她,摇晃着她的身子,让她别对任何人说,一个人都不行。贴着欧沁的耳朵进入脑中的只有一些语言碎片,她惊讶的是,自己在一阵又一阵的空白中,居然还能依靠残存的逻辑能力将它们重组起来。她渐渐明白了李秋黎的话——这是已经消失的那两个人私下里的会面,她们毫不知情,马上就要中考了,她们不能让这件事毁了她们,学校里一定会为了不扩大影响而压下舆论,只要她们马上离开,坚持一概不知,对好口径,这会是个永远的秘密,她们将得以赦免,重新走回正常的人生道路。

一瞬间,欧沁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她似乎又在静待那个不知名的力量把她们带回去,带回那个灯光明亮的教室里。

是的,是的,我保证,李秋黎看着她的眼睛,最后承诺道。

先是呼吸受阻,随后,耳朵被什么所侵占,让位给一种庞大的、窒息性的寂静,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日光灯管的嗡嗡声像触手般捅了进来,一切迅速退去,林兆忡猛吸了一口气,才渐渐从那种溺水般的感觉中恢复过来。他环顾了一圈教室,周围的人仍然埋头在看书,或者做练习,他意识到,正是他们的呼吸、吐纳组成的某种介质困住了他,尽管这种介质很脆弱,但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他站起身,随便拿了一本英语册子,就往教室后边走,并扬了扬手里的书朝后排的同学示意。确定已经走到一个没有人能注意到的位置后,立刻从楼梯口一溜烟地跑下去。

夜风从操场的各个方向吹过来。他双手紧插口袋,尽量贴着操场的边缘走。绕过单双杠,他走到了体育器材室后头沙坑旁的一个看台位置,这里没有光源,黑幽幽的,他站在原地,耳边掠过风声。

身后某个角落传来金属“嗒”的一声,林兆忡头皮一紧,他试探性地往后走。看到看台背后,一个女生席地而坐,嘴里叼着一根烟。

“林兆忡?”对方先他一步开口。

他在暗淡的光线下艰难地辨认着对方:“你是——?”

“沈佳瑜。”她取下烟,冲着他直笑。

他愣了一下,虚头虚脑地朝她走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原来你会抽烟。”

“很奇怪吗?”

“在女生里头,比较奇怪。”

“刻板印象。”她把烟盒冲他摇了摇。

“我不会。”

“我们那的男生小学就会抽啦,”沈佳瑜盯着他,突然瞪着两只眼睛凑到他脸前,吓了他一跳,她恶作剧成功似地笑了起来:“我教你。”

她告诉林兆忡,第一口烟先吐掉,然后像呼吸一样吸进第二口,感觉烟进了嘴里后,鼻子也要赶紧吸进,不能让烟气散了。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时,林兆忡感觉周围十分安静,只有不知来处的细小虫鸣,就这样,他毫无障碍地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烟。凝神细听,能捕捉到更远的地方跑步时鞋底摩擦塑胶跑道的声音。

“你经常来这里吗?”

“你看我经常不在教室吗?”

“没注意。”

“偶尔吧,”沈佳瑜低下视线,像是在端详自己的鞋子,“觉得太闷的时候。”

应该说什么呢?林兆忡站直身,往前走了走,静默片刻后,他突然听见沈佳瑜问:“林兆忡,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一个人作恶,就一定是坏人吗?”

他转过身,看着她,反应了一下:“要看他是出于什么目的。”

“假如没有目的呢?”

“不可能。假如没有目的,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他停下来,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有为什么,”她双手插进口袋,腾地站起来往回走,马尾几乎甩到他的脸上,“很多东西都没有为什么,目的都是人替自己找的,不这样就活不下去——走吧。”

直到今天,林兆忡都没有对任何人提这件事。现在,在欧沁提供的部分事实和他的想象之阀共振而得出了答案——一个永远不可能正确的答案后,他怀着那颗知晓沈佳瑜命运的心灵,重回那天,却依然无法拼凑出她的痛苦,在当时,他甚至以为那是一点苦闷、一点焦虑和一点无病呻吟的搅拌混合物。

公交车载着他一路向北驶去,他将重新回到车流、杯盘碗盏和昏黄光晕当中,回到每个活着的人都抛舍不下的俗世的温暖和艰辛。过去的时光将离他越来越远,正如那天沈佳瑜在前头小步快走,他在后面迈着大步直追,他们横跨了半个操场,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快要赶上她了。

她的背影突然顿住了,她的肩在轻轻耸动。他停在她身后,那也许是他最靠近她的一次。这个时候,佳瑜终于转过头,带着泪痕,在路灯下,对他微微一笑。

(完)

责编  金多多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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