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老师
侯老师
“别上了,别上了,车里太挤了,上不来了。”这嘈杂声中,有一声是我喊的。
“最后一个,再上最后一个,等车开起来后,一晃荡就有空了。”售票员说。
我认出了这位最后上车的人,是我阔别多年的数学老师侯老师。隔着几个人头,我问了“老师好”,并提了几个帮助启发回忆的关键词——某某小学五年级、曾经脸上有个痦。侯老师先是感慨女大十八变,接着问了现在的情况,一路表扬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同去教育局办事情。
“我能不能带着男友一起回莱参加招考?”
“你行,他不行。”
我的业务秒办完。侯老师还在另一个窗口排队,挥挥手示意让我先走。
就这样,师范毕业那一年,匆匆见过一回侯老师。后来,我经常想起从前的侯老师。
二十八年前,肩搭一条白毛巾,像是刚刚出过大力气的样子,腋下夹着教科书,手里提着暖水瓶,载着满满的歉意来给我们上课的,就是侯老师。是的,侯老师又迟到了。在农忙时节里,总有那么几天,我们是没有田里的庄稼重要的。“来来来,块头大的坐后面,块头小的坐前面,我们开始上课。”这更坐实了我们只不过是侯老师种在屋里的庄稼而已。
一天,当西装革履的侯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我们很自觉地按照块头的大小坐好了。今天的侯老师像一则谜语,我们在静等谜底。
原来,侯老师侄子的未婚妻是孙家姑娘,准丈母娘不同意这门亲事,说孙家姑娘忌讳找侯家人,那不是找到一家子人了吗?那以后生个孩子是叫猴孙呢,还是孙猴呢?都不中听。
侯老师今天受家族委托,特意登门现身说法去了。“老嫂子,我说出来您别笑,我姓侯,我媳妇姓猿,猿猴的猿,又咋着了?我们的日子过得旺着呢。你看,我现在多么多么的一表人才,孩子今年高考体育特招了。”据说,这是唯一一次,侯老师打扮好了,在别人面前“我选我”,夸奖自己一表人才。
说说课上的侯老师。侯老师在讲追击问题时,不时用肩上的毛巾擦着汗,随手拿起一个板凳腿充当火车——那时候教室里随处可见破败的课桌板凳,黑板充当桥洞,咣当咣当咣当,火车开始过桥了。过完桥,再讲各种长度的数量关系。一天咣当不透彻,第二天继续咣当,直到侯老师觉得火候到了,再讲下一个专题。
侯老师为了讲明白浓度问题,向自己喝水的杯子里加盐,然后再让我们尝一下,齁咸。
我们这些毛孩子就在这咣当声和嬉笑声中,思维像高架桥一样,一条一条搭上了,通了。
侯老师也给我们上语文课。只不过,侯老师的语文课不是很专业,经常超纲跑题。
有一回联系到孔乙己手里的茴香豆,就在黑板上画茴香豆,可起笔之后发现不像,干脆画了一个浓墨重彩的大点来代表茴香豆。说孔乙己用手“罩”着茴香豆,既能让别人看到,又随时能捂住,以防别人抢走,大有惹人馋的意思,还让我们体会这种心理过程。我至今不知道,这样解释孔乙己的茴香豆算不算正解。
讲到打鬼子,侯老师又拿起板凳腿当枪,对着讲台下的我们扫射了一遍。后排一男生高度配合,站起来晃悠几下,竟躺在了地上,头爽快地歪在了地上。据附近的同学说,还蹬了腿翻了白眼儿。我们这些在前排的同学看不到这些细节。“这小子行,好后生。”这是侯老师说的。
仅有的一次,侯老师的毛巾在讲台上擦过眼泪,指着教室对面习惯性低头靠墙坐着晒太阳的校工,对教室西北角上的一撮男生吼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他无儿无女,给我们学校看门烧水。你们三番五次在他要坐下的时候,抽走他的凳子,让他摔在地上。万一跌残了,谁管他?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关掉声音,只看场景的话,也可以配上这样的台词:那个老头,他欺负我。
那天放学路上,我们没有打闹,人生中头一次一头雾水的心事重重。我一路踢着小石子,老师的话很多不明白,多想回到家母亲能给分解一下。可是我那从村南头嫁到村北头的母亲只看到了我踢破的鞋子,说:“我就说嘛,你姑姑不会给你买真皮鞋。真皮鞋哪有两天就破皮的?”
后来,侯老师赶上了民办教师转正,再后来光荣退休。为侯老师高兴的同时,也觉得我的侯老师被大众化了。
我更想记住从前的侯老师。
(摄影 曹新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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