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坊刻举业书市场的形成
雕版印刷术大致出现于隋唐之际。[1]到唐代中后期,长安、洛阳、益州、江淮等地已经存在商业出版业。出版物类型有佛道经书、历书、蒙学读物、阴阳占卜之书、医书等,多面向中下层读者。无正经正史之书,集部书亦极少见,且多为坊肆私自翻刻。[2]五代时政府和士大夫阶层开始重视雕版印刷技术,国子监开版雕印《贞观政要》、儒家经典,出现官刻书。后蜀宰相毋昭裔雕印《九经》,和凝刊刻自著文集及《颜氏家训》,是为家刻之滥觞。这一时期官刻、家刻的目的在于宣扬官方意识形态、促进书籍流通,而不是为了谋利,不属于商业出版范畴。
北宋建立之后版刻业大兴。北宋的最初一百年,是印刷出版业爆发式增长的时期。国子监是北宋官刻最重要的机构。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视察国子监,询问书版的数量,祭酒邢昺报告说:“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史正义皆具。臣少时业儒,观学徒能具经疏者百无一二,盖传写不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时之幸也。”[3]又过了70年,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说:“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4]说明到北宋中期,印刷书籍在社会上已经比较普及。
宋龙山书院刻《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
北宋时确立了官刻、家刻、坊刻鼎足而立的出版体系,印刷出版技术向全国各地传播普及。在整个宋代,官刻的地位十分重要,为市场供应大量的书籍。官府刻的书向民间发售,也允许百姓自带纸墨到官府刷印书籍,只要交纳赁板钱即可。[5]与此同时,由家刻、坊刻、书院和寺庙刻书等组成的民间出版业稳步成长,到南宋时民间出版业已十分发达,为士人从事商业出版活动提供了舞台。
唐代中后期坊刻读物的出版,或许有下层士人参与其中。但关于这一时期出版业的资料极少,相关士人的活动更是难以探寻。从这一时期的出版物类型来看,多面向低端读者,士大夫阶层消费的经史、文学著作几近阙如,故此可以想见士人对于坊刻业的参与度是相当低的。宋代出现了一个以士人阶层为消费主体的坊刻类型——举业书,打开了士人进入坊刻业的闸门。
科举制度创始于隋代,到唐代已经产生了不少举业用书。据新旧《唐书》艺文志、《续唐书》经籍志、《崇文总目》、《四库全书总目》等书记载,有任预《礼论帖》、蹇遵品《春秋传帖经新义》、盛均《十三家帖》、杜嗣先《兔园策府》、张大素《策府》、王棨《麟角集》,张鷟《龙筋凤髓判》、《判决录》,白居易《白氏经史事类》(《白氏六帖》)、《礼部策》、《甲乙判》等等。后世用作科举考试敲门砖的“兔园册子”,其名称就来源于《兔园策府》。但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这些书似并未通过印刷发行流通。到了宋代,由于印刷业的普及发展,举业书大量刊刻出版,并超越此前的蒙学读物、医卜之书等成为最主要的坊刻读物类型。
北宋的举业书有官方刊行的,如《礼部韵略》《三元元祐衡鉴赋》等,但更多的举业书是由民间书坊刊刻的。这些书如此流行,以至于士子不再精研经书,把熟读举业书作为终南捷径。熙宁四年(1071) 苏轼在《议学校贡举状》中说:“近世士人纂类经史,缀缉时务,谓之策括。待问条目,搜抉略尽,临时剽窃,窜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6]这里的“策括”,就是应付科举考试中策论写作的参考书。除了考试参考书,还有科举范文选,即“时文”选,以便士子揣摩模仿。这些举业书误导学风,朝廷官员多次痛陈其弊,必欲禁之。崇宁二年(1103)有臣僚建议:“使士知经,咸欲如元丰(1078-1085)之盛,莫若取诸经,时文印板一切焚毁。今后除府、监发解、省试并太学补试,公私试第一名经义,方许印行,其余悉不得贾售。”[7]政和四年(1114)权发遣利州路学事黄潜善奏:“比年以来,于时文中,采摭陈言,区别事类,编次成集,便于剽窃,谓之《决科机要》,偷惰之士往往记诵以欺有司。”[8]但从此类禁令屡次颁布可知,这类书禁而不绝,依然流行于世。举业书专门用黄色书皮装帧,以便士子识别。[9]
宋绍定三年藏书阁刻《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
进入南宋,举业书的出版更加兴盛,举子读举业书的风气也更盛。由于举业书提供了速成的途径,士子们不再认真研习儒家经典,对于这种舍本逐末的读书风气,朱熹痛心疾首:“近世以来,乃有所谓科举之业者以夺其志。士子相从于学校庠塾之间,无一日不读书,然问其所读,则举非向之所谓者。呜呼!读圣贤之言而不通于心,不有于身,犹不免为书肆。况其所读,又非圣贤之书哉!以此道人,乃欲望其教化行而风俗美,其亦难矣。”[10]然而举业书刊刻的风潮根本刹不住,反而愈演愈烈,南宋后期岳珂云:“自国家取士场屋,世以决科之学为先,故凡编类条目,撮载纲要之书,稍可以便检阅者,今充栋汗牛矣!建阳市肆,方日辑月刊,时异而岁不同,以冀速售。”[11]士子应举也已经离不开举业书,南宋太学中甚至流传着“不习时文,齿豁目昏”的谚语。[12]
注释:
[1]关于印刷术的发明时间,学界迄今仍有争议。这里采用比较稳妥的说法。
[2]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五十一《白氏长庆集序》:“《白氏长庆集》者,太原人白居易之所作……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王国维:《两浙古刊本考》:“夫刻石亦可云摹勒,而作书鬻卖,自非雕板不可,则唐之中叶吾浙已有刊板矣。”曹之认为是模写、编辑的意思,针对的是内容,模拟创作或伪作。曹之:《“模勒”辩》,《图书情报论坛》1989年第3期。辛德勇认为是影摹书写,碑刻用语中有“模勒上石”。这时也还没有形成刊刻文人诗文集的土壤。(《唐人模勒元白诗非雕版印刷说》,《历史研究》2007年第6期)徐夤:《徐正字诗赋》卷二《自咏十韵》:“拙赋偏闻镌印卖,恶诗亲见画图呈”,曾作《斩蛇剑赋》《人生几何赋》等,被渤海国人用泥金写成屏风,时间可能在唐末。
[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十,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33页。
[4]苏轼:《苏文忠公全集》前集卷三十二《李氏山房藏书记》,此文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李公择(1027—1090),名常,江西建昌(今永修县)人。宋神宗时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兵部尚书。庐山五老峰下,藏书九千余卷。
[5]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六《宋监本书许人自印并定价出售》,赁板钱之事例多来自南宋。
[6]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24页。
[7]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选举四》,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4292页。
[8]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6526页。
[9]何薳:《春渚纪闻》卷一《李偕省试梦应》:“(李偕)试罢,梦访其同舍陈元仲,既相揖,而陈手执一黄背书,若书肆所市时文者,顾视不辍。” 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页。
[1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八《建宁府建阳县学藏书记》,《朱子全书》第24册,第3745页。
[11]岳珂:《愧郯录》卷九《场屋编类之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5册,第156页。
[12]卫博:《定庵类稿》卷四《穽锦编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2册,第186页。
责任编辑:石慧
作者简介
何朝晖,历史学博士,现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古典文献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明史、版本目录学、书籍史。著有《明代县政研究》、《晚明士人与商业出版》、《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译著)、《书史导论》(译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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