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出盲盒?关于《唐宫夜宴》晋升博物馆文创的思考
河南春晚的爆款节目《唐宫夜宴》在2月26日以河南博物院文创的“身份”开了盲盒预售,这商业化动作速度之快可谓惊人。加上春节期间正好也写了《豫博考古盲盒:为何要送一把神鬼莫辨的「洛阳铲」?》,近期豫博文创的风头正盛。
△ 预售盲盒
《唐宫夜宴》虽然不是为了河南春晚专门编排的舞蹈节目,但本身也不算“老”,首演于去年9-10月荷花奖评选期间,满打满算也就半年。而河南春晚虽然播出于2月10日(腊月廿九),但真正引爆的节点却是在央视春晚播出后之后。百度搜索、360搜索等相关指数显示,15日是《唐宫夜宴》传播的巅峰。
△ 搜索指数
等于说,短短十天多,《唐宫夜宴》就完成了文创进程。尽管预售的形式可以最大程度攫取现在的讨论度,并且给产品生产包装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但这相隔的十多年里有好几天在春节假期内,综合下来这个速度依然很令人惊叹。
尽管《唐宫夜宴》作为豫博的文创有点奇怪,但地方晚会本就担任着地方宣传的作用。河南元宵晚会以“博物馆奇妙夜”为题穿插了许多豫博文物,所以将《唐宫夜宴》的文创与豫博一并送“出道”也算在情理之中。
但这样的文创势必会产生一个匹配度问题——应该寻找豫博的哪个文物作为自己的连接点呢?
从现在某宝上的豫博文创店商品详情页看,选择是张盛墓出土的彩绘坐部陶伎乐女俑。
△ 某宝页面截图
然而仅凭肉眼就可以看出来,张盛墓的这组伎乐俑明显身材瘦削,更别提细看下乐器也有区别。更大的区别在于朝代,张盛墓发掘于1959年,本人在正史无传,但墓志铭告诉我们他卒于公元594年,这是隋朝。《唐宫夜宴》很明显讲的就是唐代,找隋墓文物来背书显然是很严重的偏差。
这种文创与文物无法对应,甚至连朝代都有出入的现象,也算是屡见不鲜了,唐代作为文创最偏爱的朝代,也就成了“重灾区”。之前在《火热“文创”里的那些槽点 | 年度盘点》里就有距离,某唐代仕女手办页面里插入的却是五代王处直墓的文物(现已删除),究其原因也十分相似,现有的文创设计再找到文物背书。
偌大的河南就找不出唐代的伎乐俑吗?当然不可能,毕竟河南的文物家底十分丰厚。我找了一下,目前可能并不藏于的河南博物院的有初唐时期杨偘墓伎乐俑,超级漂亮的岑氏墓乐舞俑,许村唐墓乐舞俑。
△ 杨偘墓伎乐俑
△ 岑氏墓乐舞俑
△ 许村唐墓乐舞俑
河南博物院里当然也有,网站重点介绍过的就有北窑湾唐墓出土的绘彩伎乐俑,2011年河南博物院华夏古乐团在国家大剧院表演的时候,还用这组伎乐俑当过舞美背景。
△ 北窑湾唐墓绘彩伎乐俑
△ 资讯网页截图
可即便是这些唐俑,其实也不像《唐宫夜宴》里的形象。从相关采访里可以看出,舞蹈主创是将“唐”的形象定位在普通人一般理解的“以胖为美”上,但唐朝也不是一口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的。隋代张盛墓的女俑还十分清瘦,从此就可以了解当时的审美,事实上唐代知道中后期才开始胖成很多人印象里的样子。
△ 西安唐俑
△ 河南唐俑
甚至于在《当我们说起敦煌,究竟在谈论哪个敦煌?》里提到过,由于世人对于唐代风格的脸谱化印象,许多五代乃至宋初的形象都都被当作了唐代宣传。最近的例子就是,网络一度争论《唐宫夜宴》是否抄袭了《国家宝藏》的某期节目,那期节目在《敦煌服饰艺术再现……再现了吗?》里分析过了,所参考的供养人形象仅有少数是唐代的,剩下的要么时代不符,要么属于其他政权。所以说,网络上大多数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要上升到国家、民族高度才能标榜出自己的忠烈和不凡的掐架,仔细一看大多是一群基本知识都错漏百出的人端着键盘干过瘾罢了。
与《唐宫夜宴》里的这种唐代风格匹配的女俑,豫博也有,河南元宵晚会里加了特效用的就是,甚至在晚会镜头里出现了舞蹈角色与张盛墓女俑互动的情节,很显然在这段剧情里角色和张盛墓女俑并无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出文创的时候反而选了张盛墓伎乐俑?
△ 河南元宵晚会截图
我的个人猜想是,虽然元宵晚会里的女俑形象更接近,但这组女俑特征并不强,随随便便都可以想起其他博物馆也有类似的唐俑。《唐宫夜宴》舞蹈里角色手持乐器,使用乐俑也更适合,对于普通人来说辨认“拿乐器的人”远比辨认角色形象来得容易。至于不使用其他唐代乐俑,或许是张盛墓伎乐俑名头更大。
张盛墓发掘时间非常早(1959年),又是国祚比较短的隋墓,墓志铭完备,保存得非常好,这些就已经很惹眼了,加上发掘的许多陶俑形象都很罕见。比如这组伎乐俑,当时认为坐式乐俑最早不过唐代,在有纪年的隋墓就明显可以把历史往前推。
张盛墓伎乐俑保存的乐器相对完整,除了《箜篌:游戏没有撒谎,但我们依然一无所知……》提到过的箜篌,还有很多乐器十分有参考意义。比如光琵琶就有分别弹奏曲项琵琶和直项琵琶的女俑,还有竖吹筚篥的女俑。
△ 张盛墓弹直项琵琶俑
△ 张盛墓弹曲项琵琶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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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看这些乐器也可以发现,和《唐宫夜宴》对不起来,这也是事后找文物背书的弊端。网上也已经有人提到,舞蹈动作里关于琵琶的姿势也是有很大出入的。而筚篥看起来很像竖吹的箫之类的乐器,但筚篥有簧,现在大家熟悉的民乐里比较能参考的就是唢呐,但筚篥没有喇叭口。但这些都是属于唐代是否有特色的乐器,并且留有与其他文化交流的痕迹。
△ 琵琶的弹奏方式
△ 《唐宫夜宴》定妆照,郑州歌舞剧院
说到这里,估计很多人又要举起键盘当武器了,因为《唐宫夜宴》和很多东西一样因为它的火爆而具备了“不可说”的性质,任何指出不足的话语都会被解读为挑刺,从而扣上许多家国民族的反叛帽子。
另外一个层面来说,的确不论是偏差还是错误,舞蹈本身肯定是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人们的态度也是很微妙的,如果在作品本身接受度高的情况下世人会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反之则不然。因为很多举起键盘的人更想要的是说话人的立场,而不是内容,他们甚至听不懂复杂的内容从而将立场解读错误更是平常。
从博物馆文创这个角度去看,应该认识到绝大多数的创作本身,灵感来源都是复杂多元的,而现行的博物馆文创商品的常见介绍方式是必须要添加文物参考且往往只添加一个文物,显然不适用于比较综合的创作,这种做法反而是基于传播便利和目标群体理解便易的考虑。
比如,《唐宫夜宴》的服饰色调明显有唐三彩的痕迹,但是这种裙子上有花卉图案的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到陕西历史博物馆的三彩梳妆女俑和故宫的三彩女俑。虽然整体依然不相符,但是很多创作元素的确都是这样零碎而模糊地被集合起来。
△ 三彩梳妆女俑,陕西历史博物馆
由于河南黄冶窑被认为可能是最早烧制烧制唐三彩的地方,河南也一直将唐三彩作为地方名片打造。洛阳还有以唐三彩为主题的博物馆。很多人没有留意到,就是《唐宫夜宴》所参加的去年荷花奖,另外还有一件来自河南的作品《大和三彩》,同样也是以唐代陶俑为主题,只是它表现的剧情没有《唐宫夜宴》那么轻松有趣。“作品从唐三彩切入,展示了普通的泥土变为万世流传艺术品的过程,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意义和民族精神。”
△ 《大河三彩》截屏
△ 《大河三彩》演员化妆
从照片和视频看,《大河三彩》就更难看出什么文物原型了。虽然《大河三彩》没有像《唐宫夜宴》那样出圈,事实上人们也很少关注这些,从舆论爆发时间点看《唐》也出圈也并不完全因为作品本身,但就荷花奖的赛果看,《大河三彩》以现场最高分获得第十二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奖(参选作品网上都有视频,有兴趣的可以去看)。
从《唐宫夜宴》到《大河三彩》,不论是有意还是巧合,都可以发现河南的宣传主题很相似。因为一般提到大唐会比较容易想到西安,所以也有一些声音会争论,的确仅从这两个作品从文物的参考性来说西安能拿出来的东西也不少,甚至于有的还更贴近一些。但文物与历史终归都是过式,现代人怎么吵都无从更改客观事实,我们所能拿来一较高下的惟有自己的作品。远在台故的《唐人宫乐图》也很匹配啊,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 网络上一些质疑西安的声音
△ 西安吹笙三彩俑
△ 唐人宫乐图
还是回到博物馆文创这个问题上来,在目前“产品在前、阐述在后”的宣传模式下,错配文物或不适合地搭配文物现象还会继续出现,甚至于还有强行拉郎配只是为了搭上博物馆的东风,比如之前《故宫娃娃:俏格格该被召回的还有承诺过的“还原真实的清朝格格”》吐槽过的把故宫文创变成了清宫剧周边做法。
此外,还应该多把关,不要让博物馆的文创商店变成了知识盲区,这些吐槽本号真的是不怕死地写了不少,更要在如今产业规模不断扩大的前提下,将产品开发真正建立在文物之上。
最后,虽然网络舆论的环境愈加粗鄙暴戾,但真正喜欢作品而不是为了捧出来踩另外地域或踩另外节目的人,应当让喜欢的作品容得下讨论的声音。所以虽然我拖了很久,但依然觉得可以把《唐宫夜宴》拿来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