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里的心情
苏轼《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一诗有句:芙蓉仙人旧游处,苍藤翠壁初无路。戏将桃核裹红泥,石间散掷如风雨。坐令空山出锦绣,倚天照海花无数。花间石室可容车,流苏宝盖窥灵宇。说的是宋诗人石曼卿任海州通判时,山岭高峻,人路不通,了无花卉点缀映照,曼卿遂遣人以泥裹桃核为蛋,抛掷于山岭之上。一二岁间,花发满山,烂若锦绣,花间足可容车,亦足可上窥天宇灵机。此事之美,全在无心有意之间。山岭高峻,道路难通,景色荒莽,遂思有所点缀,此为有意之举;而以泥裹桃核为蛋,抛掷荒岭,日后花发满山,烂若锦绣,则为无心之美。读书一道,亦如此清美隽永之故事,初始往往不知前路,当此则须有以泥裹桃核为蛋的一份游戏之心,不计结果,直抛掷下去便是,也不必苦思枯等,待其自然生发,或一二岁,或一二十寒暑,花发满山,烂若锦绣之景终到眼下。
我相信石曼卿的故事,身为苏轼粉丝的旅美作家张宗子亦必喜爱。从《书时光》、《开花般的瞻望》、《空杯》到新近出版的《不存在的贝克特》、《一池疏影落寒花》,五本随笔集虽然闲话古今评骘中外,要之说的还是读书一事。倒不是说张宗子的读书随笔定有可容大车的体量抑或可窥灵宇的神明,而是说其笔下的写意与惬意,真有石曼卿的一份闲情,我辈读到的是虽是满纸锦绣,细想来全赖当初不避荒寒的守恒用心。
不过张宗子的守恒仅在于读书这一爱好,这一习惯。至于所读何书,其自陈“读书驳杂,不能专精”,并归结为因不能“知止”。乐意顺着自己的爱好,如小船顺流而下,何时停何时行,“全在偶然或灵机一动”,愿“以水为榜样”。这是十足的传统文人读书法了,讲求耽玩吟咏,自适其适,不比学究式的淬厉于学却慧根短浅,孜孜矻矻少有所得。苟出其余蓄,发为文章,往往不袭人言,不拘拘于法程,不琐琐于套数,上佳处真可析烦而破寐。
即以《寒花》开首一篇为例,说的是葡萄,然牵引甚广,以《酉阳杂俎》“子实逼测,星编珠聚”一语状写葡萄果实之密集,复以曹丕、庾信的葡萄、橘子优劣论申说至少在彼时,葡萄实为中原珍果,且论“津液胜奇”也好过橘子,后以《诗经·豳风·七月》“六月食郁及薁”为据,延及中国自古以来的野生葡萄,其间勾连起早年的童稚趣事,感慨“在那个万物匮乏的时代,在那个觅一本寻常的书难于探骊求珠的时代,它以有限的累累悬垂,带来无限的遐想,使它未成熟前的所有日子都被我们的期待充盈了”,而吐鲁番架下刚摘得的金黄的小葡萄“如此饱满,如此甘甜”,至于那唐诗中的葡萄酒与其说叙写的是葡萄的实况,毋宁说是“拿来美饰现世生活中可能有的超逸部分”,久存不败的葡萄酒品质,让古人不自禁地赋予其仙界的品质。而这品质,“不管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品尝者施加的”,都令其“超出了现实的平面”,张宗子至此方笔锋陡转,吐露真言,“我们从一件微小的事物出发,到达的是一个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广阔世界”。由葡萄之精微一路迢递至哲理之精微,单从文章作法而言,古人以小见大托物言志的套式,张宗子是极为熟稔的。至于牵连古今,并举中外故实,外加从容出入私人记忆,显然这是一篇思虑极为绵密周环的随笔,而笔下能做到情不与辞俱尽,真是不易。
说来奇怪。此前读张宗子诸书,多赏其读书得间的明敏善悟,可《寒花》里的文字即便仍旧说书论文,却不比此前的明澈爽然,依稀包蕴着一层心事。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蓝色快车上的谋杀案》,书中直到三十五岁才因继承遗产而踏入都市、得以让世人欣赏其美貌优雅和非同一般的高度理性的乡间女子凯瑟琳,是“人被外来的因素彻底改变生活,又不伤其固有的品质”的不多的一例,想及“人,没有几个是实现了的。要么天不假年,要么条件始终不具备。大多数人到死,也不是他自己”。多深的喟叹,口吻是崭然的,虽站在远处说话,我想内心深处怕也是同样的不沉静吧;读《鲁滨逊漂流记》,忆念少年时读书的专注单纯,而鲁滨逊的荒岛要义端在“隔绝”,隔绝我们自身的负担,以求剩下一个理想的纯净读书环境,慨叹“我变得很少,是世界变了,生活变了。我的变没能和它们合拍”,这里有一点无奈也有一点骄傲,是骄傲造就的无奈,还是无奈造就的骄傲呢;写“往书记”、“聚散”、“身边书”、“几本旧书”,检点的是当年书事情,捡视的则是从来心情,视书如命的人最难舍难受的自是书之聚散,读过的、藏过的书字字页页都是记忆都是年华,可书事一如人事,一时相聚一时星散,只有读过的,理解了的,从此记住的才能终生莫失莫忘,才是自己的书,与其说这是达观看开的话,不如说这是一句反话,一句充满对书的思念的反话;而故人楚铭的遭遇,让人猛然懵然省悟奥登“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不是一句修辞,而是一则事实,诗就是诗,诗不能承受的东西不是诗本身造成的,而是我们投注得太多,索取得太多。
我至今不知张宗子的年岁。我忖度他如今或许多了些斑驳的心事吧。萍踪海外,士生隐约,亦无心探取功名,只是专注自我地读书写作。在书里打点自己的心情,抑或以他人的悲喜为悲喜。写书话,有见识不难,难在这见识里见得出自己的性情,所谓情不与辞俱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见识初闻,或有惊听回视之感,听过也就听过了,唯见识后的性情,却足以令人含玩再三的,所谓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若是单纯说书,单纯抒情,前者不免逞才,后者终究浅露,此点张宗子亦深知,不过当初《空杯》以及本书中的一些抒情短章还是嫌用力了一点,一用力难免吃力,也就做不到一路如水,行于当行,止于当止了。(顾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