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真义(一)

《道德经真义》(清)黄元吉 着

例言(摘要)

元吉黄裳自序

第一章 众妙之门

第二章 功成弗居

第三章 不见可欲

第四章 和光同尘

第五章 不知守中

第六章 谷神不死

第七章 天长地久

第八章 上善若水

第九章 功成身退

第十章 专气致柔

第十一章 无之为用

第十二章 去彼取此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

第十四章 无象之象

第十五章 微妙玄通

第十六章 虚极静笃

第十七章 功成身遂

第十八章 大道废

第十九章 少私寡欲

第二十章 独异于人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

第二十二章 全而归之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

第二十四章 跂者不立

第二十五章 道法自然

第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

第二十七章 常善救人

第二十八章 常德不离

第二十九章 去奢去泰

第三十章 故善者果

第三十一章 恬淡为上

第三十二章 知止不殆

第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

第三十四章 终不为大

第三十五章 往而无害

第三十六章 国之利器

第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

第三十九章 以贱为本

第四十章 有生于无

第四十一章 大器晚成

第四十二章 损之而益

第四十三章 无为之益

第四十四章 多藏厚亡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

第四十七章 不为而成

第四十八章 为道日损

第四十九章 圣无常心

第五十章 生生之厚

第五十一章 尊道贵德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

第五十三章 行于大道

第五十四章 修之于身

第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

第五十六章 为天下贵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国

第五十八章 祸兮福倚

第五十九章 长生久视

第六十章 两不相伤

第六十一章 大者宜下

第六十二章 为天下贵

第六十三章 终不为大

第六十四章 无为无执

第六十五章 善为道者

第六十六章 为百谷王

第六十七章 我有三宝

第六十八章 不争之德

第六十九章 哀者胜矣

第七十章 被褐怀玉

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上

第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

第七十三章 不召自来

第七十四章 民不畏死

第七十五章 贤于贵生

第七十六章 柔弱处上

第七十七章 为而不恃

第七十八章 受国之垢

第七十九章 常与人善人

第八十章 小国寡民

第八十一章 为而不争

结语

例言(摘要)

  按:

  《道德经注释》曾于1970年在台湾易名为《道德经精义》出版。该书序言称:“黄注”尤为精辟,确乎言玄机,字字精义,故名曰“注释”,毋宁名曰“精义”之为得也,因易名重刊,以期普渡云云。下文摘自肖天石为《道德经精义》大字本写的“例言”。

  (一)历代注释《道德经》者数百家,收入《道藏》解本亦五十余种。解注最早者为韩非与河上公。韩非仅“解老、喻老”两篇,全注自河上公始,数千年来,盛行于世者,首推王弼本。唐宋间羽流盛行,逐渐递增,可传佳本,当在二三十种之间,惟得全无一失者不多。

  (二)《道藏》中所收解本,各有所长:唐玄宗本以穷理尽性、坐忘遗照、损事无为、理身理事为主;宋徽宗本共三种,多引《左》、《易》词理参证;明太祖本解注则纯以修齐治平为法;苏子由注本彻了根宗,而多见性之言,融合三家于一旨。有清一代,道家人才辈出,解《道德经》者,以龙渊子、宋常惺与黄元吉祖师为最上乘,而黄本尤能宗各家之所长,补百家之不足。宋本已刊于《道藏》第三集中,兹影刊黄本入《道藏》。

  (三)黄注本特点是:每章首揭常道,次述丹道;首言世法,次言丹法。道学精微,文理密察。本末兼赅,体用咸宜。尤以其融儒入道,而能凿空无痕;因道弘儒,而能浑全一体。明道修德,可端天下之风尚;养心养气,足正成世之人心。本人道以明仙道,字字金科玉律;体圣学以阐玄学,言言口诀心传。深入浅出,亲切平实。以之为用,可以明心见性,可以入圣登真,可以明哲处世,可以治国平天下。可藏可守,仕隐咸宜。衡情而论,确为《道德经》解本中不朽名着。无论道家儒家,皆可奉为无上圣经,视作修圣修仙之不二法门也。

  (四)丹道经籍,愈古愈玄。上古丹经,十隐八九;中古丹经,十隐其半;迄乎近代,十隐二三。黄元吉先生本书,成于清道咸之交,故能畅述玄机,大露宗风,举往圣之所不泄者泄之,尽往圣之所不传者传之。就丹法言丹法,即此一经,已括尽千经万典之要蕴而巨细无遗矣!先生讲学乐育堂时,入门弟子数千人,其《乐育堂语录》、《道门语要》早已风行,为世所重。至其所着《玄宗口诀》,传抄很少。所着《求心》、《醒心》诸经已失传,兹得是书,不忍再令其湮没也。

  (五)本书原刊于清光绪十年,版存四川自流井(今自贡市自井区),鲁鱼亥豕,误刊不少,三年前得一刊本于殷启唐先生处,后寄还南美。今年得马炳文、马杰康二先生所藏乙亥华阳汪氏养性斋刊本,无句读;后复得南京红十字会道院精刊本于傅安澄先生处。本次影印,原拟用马养性斋刊本,经仔细校刊之后,又改用傅藏道院刊本。俞以正忙于佛事,未及执笔述其藏书因缘。

  民国庚子孟冬月 文山肖天石于台北

元吉黄裳自序

  三教之道,圣道而已。儒曰至诚,道曰金丹,释曰真空,要皆太虚一气,贯乎天地人物之中者也。惟圣人独探其原,造其极,与天地虚圆无二,是以成为圣人。能刚能柔,可圆可方,无形状可拟,无声臭可拘,所由神灵变化其妙无穷,有不可得而窥测者。若皆自然天然,本来特事,处圣不增,处凡不减。即等而下之,鸟兽草木之微,亦莫不与圣人同此一气、同此一理。试观汪洋大海,水至难测者。然而一海所涵水也,一勺所容亦无非水。太虚之气,亦犹海水一般。天地、圣贤、人物,虽纷纭错杂,万有不齐,而其受气成形之初,同此一气。除此以外,另无生气,亦别无生理,所争者,姿禀之各殊耳。孟子曰,尧舜与人同;又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诚确论也。无如世风日下,民俗益偷;大道虽属平常,而人多以诡怪离奇目之。所以儒益非儒,释益非释,道益非道矣。若不指出根源,抉破窍妙,恐大道愈晦而不彰,人心愈坏而难治——势必至与鸟兽草木同群,而圣贤直等诸弁髦,大道益危如累卵,虚悬天壤,无人能任斯文之责矣。恭逢盛世,天下平安,适遇名山道友,谈玄说妙。予窃听之,实非空谈者流,徒来口耳之用,因得与于其际。群尊予以师席,故日夜讲论“道德”一经,以为修身立德之证,不觉连篇累牍。第其瑕疵迭见,殊难质诸高明。然亦有与太上微意偶合处,不无小补于世。众友请付剞厥,公诸天下后世。予于此注,实多抱愧,不敢自欺欺人。无奈众友念切,始诺其请。兹刊刻肇始,予故弁数言于篇首,以叙此注之由来如此。

  光绪十年孟冬月 谷旦

  元吉黄裳自序

第一章 众妙之门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为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朱子云:“道犹路也,人之所共同也”。其实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理,故谓之道。天地未判以前,此道悬于太空;天地既辟以后,此道寄诸天壤。是道也,何道也?先天地而长存,后天地而不敝。生于天地之先,混于虚无之内,无可见、亦无可闻。故太上曰:以言乎道,费而隐,实无可道;所可道者,皆道之发见耳,非真常之道也。以言乎名,虚而无物,实无可名;所可言者,皆道之糟粕耳,非真常之名也。人不知道,曷观之《诗》乎!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道不可有言矣!又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道不可无称矣。须知至无之内,有至有者存;至虚之中,有至实者在。道真不可以方所言也。太上慈悲渡世,广为说法,曰:鸿蒙未兆之先,原是浑浑沦沦,绝无半点形象——虽曰无名,而天地人物咸育个中。此所以为天地之始也。及其静之既久,气机一动,则有可名,而氤氤氲氲,一段太和元气,流行宇宙,养育群生。此所以为万物之母也。始者,天地未开之前,一团元气在抱也;母者,天地既辟之后,化生万物是也。

  学人下手之初,别无他术,惟有一心端坐,万念悉捐,垂帘观照。心之下,肾之上,仿佛有个虚无窟子。神神相照,息息常归,任其一往一来,但以神气两者凝注中宫为主。不倾刻间,神气打成一片矣。于是听其混混沌沌,不起一明觉心。久之恍恍惚惚,入于无何有之乡焉。斯时也,不知神之入气,气之归神,浑然一无人无我、何地何天景象,而又非昏聩也——若使昏聩,适成枯木死灰。修士至此,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惟是智而若愚,慧而不用。于无知无觉之际,忽然一觉而动,即太极开基。须知此一觉中,自自然然,不由感附,才是我本来真觉。

  道家为之玄关妙窍,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其吸而入也,则为阴、为静、为无;其呼而出也,则为阳、为动、为有。即此一息之微,亦有妙窍。人欲修成正觉,惟此一觉而动之时,有个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无念虑、无渣滓一个本来人在。故曰天地有此一觉而生万万物,人有此一觉而结金丹。但此一觉如电光石火,当前则是,转眼即非,所争只毫厘间耳。学者务于平时审得清,临机方把得住。古来大觉如来,亦无非此一觉积累而成也。

  修士兴工,不从无欲有欲、观妙观窍下手,又从何处以为本乎?虽然,无与有、妙与窍,无非阴静阳动,一气判为二气,二气仍归一气而已矣。以其静久而动,无中生有,名为一阳生、活子时;以其动极复静,有又还无,名曰复命归根。要皆一太极所判之阴阳也。两者虽异名,而实同出一源——太上为之一玄。玄者,深远之谓也。学者欲得玄道,必静之又静,定而又定,其中浑然无事,是为无欲观妙。此一玄也。及气机一动,虽有知,却又不生一知之见;虽有动,却又不存一动之想。有一心,无二念,是为有欲观窍。此又一玄也。至于玄之又玄,实为归根之所,非众妙之门而何?所惜者,凡人有此妙窍,不知直养,是以旋开旋闭,不至耗尽而不已。至人于玄关窍开时,一眼觑定,一手拿定,操存涵养,不使须臾或离,所以直造无上根源,而成大觉金仙。

  下手工夫,在玄关一窍。太上首章即将无名有名、观妙观窍指出,足见修道之要,除此一个玄关窍,余无可进步也。故开头四句,说大道根源,实属无形无状,不可思议穷究。惟天地未开之初,混混沌沌,无可端倪,即如人直养于静时也。天地忽辟之际,静极而动,一觉而醒,即人侦气于动,为炼丹之始基。第此转眼之间,非有智珠慧剑,不能得也。要之,念头起处为玄牝,实为开天辟地之端。自古神仙,无不由此一觉而动之机造成。又曰无欲观妙,有欲观窍,两者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故同出而异名。凡有形象者,可得而思量度卜,若此妙窍,无而有,有而无,实不可以方所名状。纵舌如悬河,亦不能道其一字,所以谓之玄玄。学者亦不有视为杳冥,毫不穷究一个实际下落。果于此寻出的的确确处,在人视为恍惚,在我实有把凭。久之着手生春,头头是道矣。

第二章 功成弗居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古云:“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原是药王。”又曰:“穷取生身受命初,莫怪天机都泄尽。”由是观之,足见受命之初,浑然天理,无有瑕疵,彼说美说恶,说善说丑,皆为道之害也。夫大道究何状哉?在儒家曰“隐微”,其中有不睹不闻之要;释家曰:“那个”,其中有无善无恶之真;道家曰“玄关”,其中有无思无虑之密。大道根源,端本于此。一经想像,便落窝臼;一经拟议,便堕筌蹄。虽古来神仙,赞叹道妙,曰美曰善,要皆恍惚其象,非实有端倪。盖以为善也,就有恶对;以为美也,就有丑对。又况美在是,恶亦在是;善在是,丑亦在是。此殆后天阴阳有对待,有胜负参差,而非先天一元之气也。故太上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是知人不求虚无一气,而第言美之为美,善之为善,是亦舍本而逐末也。

  太上特示下手之工,为大众告曰:凡人打坐之始,务将万缘放下,了无一事介于胸中,惟是垂帘塞兑,观照虚无丹田,即凝神又调息,即调息又凝神,如此久之,神气并成一团,倾刻间入于杳冥之地,此无为也;及无之至极,忽然一觉而动,此有为焉。我于此一念从规中起,混混续续、兀兀腾腾,神依气立,气依神行,无知有知,无觉有觉,即玄牝之门立矣。由是恪守规中,凝神象外。一呼一吸,一往一来,务令气归玄窍。息息任天然,即天地人物之根,圣贤仙佛之本,此最为吾道家秘密天机,不容轻泄者也。

  修士行持,与其求之无极不可捉摸,何如求之阴阳更有实据:曰有无相生,不过动而静,静而动,出玄入牝,燮理阴阳也。难易相成,不过刚而柔,柔而刚,鼎炉琴剑,一烹一温也。长短相形,即出入呼吸,任督往来,前行短、后行长之谓也。高下相倾,即火在上而使之降,水在下而使之升,上下颠倒坎离之妙用也。音声相和,即神融气畅,百脉流通,不啻鸣鹤呼群,同声相应,不召自来也。前后相随,即子驰于后,午降于前,乾坤交媾,和合一团,依依不舍也。此数者皆由后天之阴阳,而返先天之无极也。圣人知道之本源冲漠无朕,浩荡无痕——其处事也,以无为为尚,而共仰恭己垂裳之风;其行教也,则以不言为宗,而自喻过化存神之妙。圣人作而万物睹,又何难之有哉?自此耕田凿井,被生成而竟忘其行;开源节流,勤导化而并化其迹。即使功满乾坤,名闻天下,而圣人若耻,为虚名未尝有实绩也。夫岂若《书》云:汝惟不矜不伐,天下莫与争能、争功者,尚有弭人争竞之想哉?此殆归于神化之域,淡定之天,一惟自适其乐,而不忘自得之真。古言视富贵如浮云,弃功名如敝履者,其斯之谓欤?虽然,道成德自立,实至名自归。圣人纵不居功,而天下后世,咸称道不衰。是不言功而功同日月,不言名而名重古今。夫惟弗居,是以不去也。

  学者须从虚极静笃中,养出无美无善之真出来,才算修炼有本。其道惟何?玄关窍也!舍此则无生矣。修道者舍此玄关一窍,别无所谓道矣!如以美善为道,亦属后天尘垢。太上以此言警之,望人因流而溯源也。不然,美善之称,亦三代以下之君子,又乌可厚非哉。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阳非道,阴亦非道,道其在阴阳之间乎!又况道者理也,阴阳者气也。理无气不立,气无理不行。单言道实无端倪可状,惟即阴阳发见者观之,庶确有实据。此章言无善无美之真,直抉大道根源,望人端本立极,以为修身治世之基。有无易难数句,是教人由有对待之阴阳,返乎真一之气。其中又教人从有无相入处,寻出玄关一窍,为炼丹之本根。至于守中养丹,阳生活子,运转河车,亦无不层层抉破。惟圣人直指其源,故恭己无为,不言而信,虽有生有为,而在己毫无德色。迨至功成告退,视富贵为不足重轻,非圣人孰能与于斯学?学者玩索而有得,非但下手有基,即通天亦有路矣。他注云:天下皆知美善之所以为美善,则自不为恶与不善矣。此讲亦是。但太上之经,多在源头上说,不落二乘。

第三章 不见可欲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圣人之治天下也,与其有为,不如无为,尤不知有为而无为。其化民成俗也,与其能感,不如能化,尤不如相安于无事之为得。是以尧舜恭己垂裳,而四方悉昭风动,此如何之化理哉?不过上无心而民自静,上无好而民自正,上无欲而民自定耳。否则,纷纷扰扰,自以为与民兴利除弊,而不知其扰民也实甚。故曰,民本无争也,而上争夺之;民本无贪也,而上贪婪之;民本无思无欲也,而上以奇技、淫巧、鲜衣、美食先导之。欲其不争不贪无嗜无好也得乎?苟能修其身,正其心,恬然淡然,毫无事事,不以贤能相尚,则民自安靖而不争矣;不以难得之货为贵,则民重廉耻,而不为盗矣。且声色货利之场不一,属于目则无见无欲,己与民各适其自在之天,而虚灵活泼之神,自常应常静而不乱矣。此事岂异人任哉?惟圣人摒除耳目,斩断邪私,抱一以空其心。心空则炼丹有本。由是而采天地灵阳之气,以化阴精,日积月累,自然阴精消灭,而阳气滋长,则实腹以全其形,所谓以道凝身,以术延命,即是超生拔死之法。而且专气致柔,如婴儿之力弱,不能持物然。虽至柔也,而动则刚。观其浩浩渊渊,兀兀腾腾,真可包天地有余。一切知觉之心,嗜欲之性,不知消归何有?圣人以此修身。即以此治世,在己无知无欲——不但愚者混混沌沌,上合于穆之天;即聪明才智之儒,平日矜能恃智,惟恐以不逞为忧。至此已淡恬无事,自志其知识之私,一归浑朴。此能为而不为,非不能也,实不敢也。虽然,人生天地间不能逃虚空而独超物外,必有人伦日用之道,又乌得不为哉?然顺其自然,行所无事,虽有为,仍无为也——亦犹天不言而自化,四时代宣其教矣;帝无为而自治,百官代理其政矣。为者其迹,不为者其神。是以南面端拱,天下悉庆平成,猗欤盛哉!

  道本平常,不矜新颖,不尚奇异。如国家尊贤,原是美事,若以此相夸相尚,则贤者固贤,而不肖者亦将饰为贤。甚至贤以否为否,而不肖者又以贤为否,于是争端起矣。彼此互相标榜,迭为党援,而天下自此多事矣。国家理财,亦是常经,而若贵异物,宝远货,则民必梯山航海,冒险履危,不辞跋涉之苦、性命之忧,搜罗而致之朝廷。至求之不得,千方百计,虽奸盗劫夺所不顾也。至于衣服饮食,亦日用之常,而若食必珍羞,衣求锦绣,见可欲而欲之,奢风何日正也?是以圣人内重外轻,必虚心以养神,实腹以养气,令神气打成一片,流行一身之中——条畅融和,苏绵快乐,而志弱矣;且神静如岳,气顺如泉,而骨强矣。常常抱一,刻刻守中,非独一己无欲无思,即聪明才智之士,亦观感而自化,不敢妄有所为。或曰有为,则纷更致诮;无为则清净贻讥,为不为之间,亦几难矣。讵之顺理而为,非有冒昧以为,有为仍与无为等。所以孔子赞舜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

第四章 和光同尘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家子,象帝之先。

  帝者,上帝也。先者,无始之始也。

  道者何?太和一气,充满乾坤,其量包乎天地,其神贯乎古今,其德暨乎九州万国。胎卵湿化,飞潜动植之类,无在而无不在也。道之大何如也?顾其为体也,空空洞洞,浑无一物,若不见,为有余;及其发而为用,冲和在抱,施之此而此宜,措之彼而彼当。《诗》曰:“左之左之,无不宜之;右之右之,无不有之。”真若百川朝海,而海不见盈也。不诚为万物之宗旨哉?孔子曰:“鬼神之为德,休物无遗。”又曰:“语小莫破,语大莫载。”其浩浩渊渊,实有不可穷究者。道之难状如此,后之人又从何而修乎?太上慈悯凡人,乃指其要曰:凡人之不能入道者,皆由才智之士,自恃自恣,任意纵横,于以锢蔽虚灵而不见耳。兹欲修道,须知聪明智慧,皆为障道之魔,从此黜聪堕明,屏其耳目之私,悉归混沌,而一切矜才恃智,傲物凌人之锐气,概挫折而无存,则人心死而道心生,知见灭而慧见昭矣。先儒谓:聪明才智之人不足畏,惟沉潜入道、澄心观理者为可畏,斯言不诚然乎?修行人务以沉神汰虑、寡欲清心为主。那知觉思虑之神、恶妄杂伪之念,纷纷扰扰,此念未休,彼念又起,前思未息,后思又来。我必自劝自勉,自宽自解——如乱丝之纠缠,我必寻其头绪而理之;若蔓草之荒芜,我必拔其根株而夷之。如此则纷纭悉解,而天君常泰矣。虽然,此独居习静之功,犹未及于闹处也。苟能静而不能动,犹是无本之学。必静时省察,一到热闹场中,尤要竞竞致慎!凡事让人以先,我处其后,尊人以上,我甘自下。若此则与世无忤,与人无争焉。又况好同恶异,世俗大体皆然。我惟有随波逐流,从其类而和之,虽有光明正大之怀,我决不露其圭角。惟有默识其机,暗持其体,同己者好之,异己者听之。所以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古圣人当大道未明之时,莫不以此混俗也。又观六祖得衣钵之后,道果虽圆,尚未尽其微妙,由是留形住世,积功了道,隐于四会山中,猎夫与居,恬不为怪,所以得免于难。若非和光同尘,乌能长保其身?由此动静交修,常变有权,则本来一点湛寂虚明之体,自然常常在抱,而又非果在也:若有所在,若有所存,却无所存,一片灵光,闪灼于金庭之下。此道究何道哉?生于天地之先,混于虚无之内,吾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究为谁氏之子也?经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其斯为大道之玄妙欤?!帝之先有何象?亦不过混沌未开,鸿蒙未判,清空一气而已矣。迨一元方兆,万象回春,道发散于天地人物之间,而无从窥测,修士欲明道体,请于天地将开未开,未开忽开而揣度之,则得道之原,而下手不患无基矣。

  太上将道之体,画个样子与人看,又教体道者欲修大道,先认道源。欲寻道源,先从自家心性中闲邪存诚,自下学循循修之,久则底于神化之域,方知吾心性中有至道之精,常常不离怀抱也。须从静中寻出端倪,用存养省察之功,以保守天真,不以盛气凌人,不以繁冗乱性,即张子所谓解脱人欲之私也。拨开云雾,洞见青天;轩断葛藤,独露真面。一旦动与人交,不知有光埋光,在尘混尘,或显才智,或炫功能,抑或现烟霞泉石之身,露清致高标之态,历观往古,惹祸招灾,为大道之害者不少。如汉朝常锢之禁,晋时清流之祸,虽缘小人之奸,亦由己不知明哲保身之道也。人能混俗和光,与世同尘,一若灵芝与众草为伍,凤凰偕群鸟并飞,不闻其香而益香,不见其高而益高。如是藏拙,如是直养,则湛寂真常之道,则恍惚于眉目间,不存而若存,有象而无象。《中庸》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非居帝之先而何?

第五章 不知守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间生生化化,变动不拘者,全凭此一元真气,主持其间。上柱天,下柱地,中通人物,无有或外者焉。此气之浑浑沦沦,主宰万物,有条不紊者曰理。此气之浩浩荡荡,弥纶万有,宛转流通者曰气。理气合一曰仁。故先儒曰:“仁者人欲尽净,天理流行,无一毫人为之伪。”又曰:“生生之谓仁。”要之,仁者如果木之有仁,其间生理生气,无不完具。天地生万物,圣人养万民,无非此理此气为之贯通,夫岂区区于事为见耶?故太上设言以明道曰:向使天地无此一腔生气,惟有春夏秋冬寒暑温凉之教,以往来运度,则万物无所禀赋,气何由受,形何由成?其视万物也,不啻刍狗之轻,毫不足珍重者然,有日见其消磨而已。又使圣人无此真元心体,惟仗公卿僚寀,文诰法制之颁,以训戒凡民,则草野无由观感,人何以化、家何以足?真是视斯民如刍狗之贱,全不关痛痒者然,有日见其摧残而已。顾何以天地无心,而风云雨露,无物不包含个中?圣人忘言,而辅相裁成,无人不嬉游宇内?足见天地圣人,皆本此一元真气,贯注乎民物之间——虽有剥削,亦有生成;虽有刑威,亦有德化。是天地圣人之不仁,正天地圣人仁之至处。人不知圣,盍观天地:上浮为天,下凝为地,其中空洞了明,浑无事物,不过一开一阖,犹橐之无底,龠之相通,浑浩流转,毫不障碍焉。当其虚而无物也,固随气机之升沉,而不挠不屈,及其动而为声也,亦听人物之变化,而愈出愈奇。以观天地,无异橐龠。圣人又岂外是乎?学者守中抱一,空空无迹,浩浩无垠,藏之愈深,发之愈溥。以视言堂满堂,言室满室者,相隔不啻天渊。彼以言设教,以教有尽,何若宝吾之精,裕吾之气,神游象外,气注规中,而无一肤一发不周流遍及之为得也。甚矣!守中之学,诚修身之要道也。

  此是一元真气,修身在此,治世亦在此。除此以外,所谓制度法则,犹取鱼兔之筌蹄也。鱼兔必假筌蹄而得,谓取鱼兔不用筌蹄不可,谓筌蹄即鱼兔亦不可。金丹大道,如采阳补阴,前行短、后行长;玉液小还、金液大还,皆是取鱼兔之筌蹄,若竟视为道源,差毫厘而谬千里矣。惟此元气无声无臭,无象无形,天地人物公共之生气,学者修炼,必寻得此一件丹头,方不空烧空炼。否则,炼精、炼气、炼神、炼虚,皆属无本之学。一任童而习之,到老犹无成焉。太上教人从守中用功:而消息在橐仑,学人须自探讨!章内“不仁”二字是设词。

第六章 谷神不死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修炼一事,只缘人自有身后,气质拘于前,物欲蔽于后——犹精金良玉,原无瑕疵,因陷于污泥之中,而金之精者不精,玉之良者不良,所以欲复原形,非用淘汰之力,琢磨之功,不能还乎初质也。太上示人下手之功曰:“谷神不死。”何以为谷神?山穴曰谷,言其虚也;变动不拘曰神,言其灵也。不死,即惺惺不昧之谓也。人能养得虚灵不昧之体以为丹头,则修炼自易;然而无形无影,不可捉摸,必于有声有色者,而始得其端倪。古云:“要得谷神长不死,须从玄牝立根基。”何以谓之玄?玄即天也。何以谓之牝?牝即地也。天地合而玄牝出,玄牝出而阖辟成,其间一上一下,一往一来,旋循于虚无窟子,即玄牝之门也。孔子曰“乾坤其易之门”,不诚然乎?第此门也,是阴阳往来之路,天地造化之乡,人物发生之地,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凡人顺用之则为死户,圣人颠倒之则为生门。人欲炼丹以成长生久视之道,舍此玄牝之门,别无他径也。非天地之根而何?修士垂帘观照,混沌无知时,死凡心也。忽焉一觉而动,生道心也。所谓静则为元神,动则为真意。是其中胎息一动,不要死死执着丹田,必于不内不外间,观其升降往来,悠扬活泼,即得真正胎息矣。古人云“出玄入牝”,是出非我本来面目,入亦非我本来面目,惟此一出一入间,中含妙谛,即虚灵也。所谓真阴真阳,形而为真一之气是也。天地之根,岂外此乎?要知谷神者,太极之理;玄牝者,阴阳之气。其在先天,理气原是合一;其在后天,理气不可并言。修道之人欲寻此妙窍,着不得一躁切心,起不得一忽略念。惟借空洞之玄牝,养虚灵之谷神,不即不离,勿忘勿助,斯得之矣。故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发育万物。圣人以有而形无,实而形虚,显呈此至隐至微之一物曰谷神。谷神者,空谷之神,问之若答,应焉如响,即不死也。其在人身,总一虚灵不昧之真。自人丧厥天良,谷神之汩没者久矣!后之修士,欲得谷神长存、虚灵不昧,以为金丹之本、仙道之根,从空际盘旋,无有把柄;惟从无欲有欲、观妙观窍下手,有无一立,妙窍齐开,而玄牝立焉。故曰:“此窍非凡窍,乾坤共合成。名为神气穴,内有坎离精。”总要精气神三者打成一片,方名得有无窍、生死门;否则为凡窍,而无一元真气存乎其中——虚则落顽空,实则拘形迹,皆非虚灵不昧之体。惟此玄牝之门,不虚不实,即虚即实,真有不可名言者,静则无形,动则有象,静不是天地之根,动亦非人物之本,惟动静交关处,乃坎离颠倒之所,日月交关之乡,真所谓天根地窟也。学人到得真玄真牝,一升一降——此间之气,凝而为性,发而为情——所由虚极静笃中,生出法象来。知得此窍,神仙大道尽于此矣。其曰“绵绵若存”者,明调养必久,而胎息乃能发动也;曰“用之不勤”者,言抽添有时,而符火不妄加减也。人能顺天地自然之道,则金丹得矣。

第七章 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惟其无私,故能成其私。

  天地之气,浑浩流转,历亿万年而不敝者,皆由一元真宰默运其间,天地所以悠久无疆也。即发育万物,长养群黎,而生生不已,天地亦未尝不足,气机所以亘古不磨也。太上曰“天长地久”,不诚然哉!然天地之能长且久者,其故何欤?以其不自生也。设有自生之心,则天地有情,天亦老矣。惟不自有其生,而以众生为生,是众生之生生不息,即天地之生生不息也,故曰长生。世人多昧此生生之理,不求生而求死,不求长生而求速死。陷溺于富贵功名,沉沦于声色货利,时时握算,刻刻经营,不数年而精枯气弱,魄散魂飞,费尽千辛,难享一世。营生反以寻死,可胜浩叹!是以圣人法天效地,不惟势利之场不肯驰逐,即延年益寿之术,亦不贪求。惟以大道为先,净扫心田,精修命蒂,举凡一切养身章身之具,在在不暇营谋,一似后其身、外其身者然。卒之德立而同类莫超其上,名成而后世犹仰其型。非所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者乎?视世之自私其身反戕其生者,诚高出万万倍;而圣人究非矫情立异也,自来恬淡是好,清净为怀,不随俗而浮,不依形而立,廊然大公,一似天地之无私者焉。夫人多自私而戚戚于怀,圣无一私而皎皎物外。一片虚灵之象,空洞之神,常照耀而不可稍遏。向使区区以血肉躯、臭皮囊,时刻关心,昼夜系念,又乌能独先而不后,长存而不亡耶?惟其无私,故与天地合撰,日月合明,而能成其私也。后之修道者,欲此身不朽,此神不坏,虽用刻苦工夫,摆脱垢尘,久久煅炼,自然干干净净,别有一重天地,另有一番世界,而不与世俗同生死也,何乐如之?

  天地不言,全凭一元真气斡旋其间,所以周而复始,生机毫无止息,天地之长久,故历万古而常新也。圣人参天两地,养太和之气,一归浑沌之真。处则为圣功,出即为王道。何世之言修己者,但寻深山枯坐,毫不干一点人事:云治世者,纯用一腔心血,浑身在人物里握算!若此者各执一偏,各为其私,非无事而寂寂,有事而惺惺者焉。圣人穷则清净无尘,而真形与山河并固;达则人物兼善,而幻身偕爵位俱轻。迨其后名标宇宙,身独居先;功盖环区,形存异世,非以其无私耶?学人能去其私,一空色相,永脱尘根,积功则留住人间,飞升则长存天壤。不私其身而卒得长生,转世之为身家计者,不啻云泥之判也。人可不绝外诱之私耶?

第八章 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

  大道原无他妙,惟是神气合一,还于无极太极,父母生前一点虚灵之气而已矣。人若不事乎道,则神与气两两分开,铅走汞飞,水火所由隔绝也。孟子曰:民非水火不生活。是言也,浅之则为日用之需;深之则为修炼之要。有时以火温水而真阳现,有时以水济火而甘露生。水火之妙,真有不可胜言者。然水火同宫,言水而火可知矣。水性善下,道贵谦卑。是以上善圣人,心平气和,一腔柔顺之意,任万物之生遂,无一不被其泽者焉。究之,功盖天下而不知功,行满万物而不知行。惟顺天地之自然,极万物之得所,而与世无忤,真若水之利济万物毫无争心。不但此也,万物皆好清而恶浊,好上而恶下;水则处物以清,自处以浊,待物以上,自待以下。水哉水哉,何与道大适哉!圣人之性,一同水之性,善柔不善刚,卑下自奉:众人所不能安者,圣人安之若素;众人所为最厌者,圣人处之如常。所以于己无恶,于人无争。非有道之圣人,不能如斯。故曰:“处众人之所恶,几于道矣。”夫以道之有于己者,素位而行,无往不利。即属穷通得失,患难死生,人所不能堪者,有道之人,总以平等视之。君子论理不论气,言性不言命,惟反身修德焉耳。虽然,德在一起,修不一途,又岂漫无统宗,浩浩荡荡,而无所底极哉!必有至善之地,止其所而不迁,方能潜滋暗长,天真日充,而人欲日灭。《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此即圣人之居善地也。居之安,则资之深。内观其心,虚而无物,渊渊乎其渊也。外观所与,择人而交,肫肫乎其仁也。至于发之为言,千金不及一诺,“言善信”也。施之于政,大惠何如大德,“政善治”也。推之一物、一事、一动、一静之间,无不头头是道。任人以事,惟期不负所能。虑善以动,只求动惟其时。圣人之修身治世如此。此由“止于至善”,得其所安,而后发皆中节也。惟其在在处处,无一毫罅漏,无一丝欠缺,又何争之有耶?夫惟不争,而人感恩戴德,刻骨铭心者,方具瞻依不志,又有何怨、又有何尤?虽有恶人,亦相化为善矣。及其至也,无为自然,群相安于不识不知之天,几忘上善之若水,柔顺而利贞,无往不吉焉。

  指点上善之心,平平常常,无好无恶,浩浩荡荡,无陂无偏,极其和柔。是以居上不骄,为下不倍;于己无尤,于人无怨。顾其所以能至此者,究非世俗之学所能造其巅,亦非无本之学所能建其极也。故太上处众人所恶之后,旋示一善地。究竟此地何地?寸衷寸地是也。得其地则性命有依,失其地则神气无主。无主则乱,安能事事咸宜,合内外而一致,处人己而无争哉?然,谓其地为有,则多堕于固执;若谓其地竞无,又落于顽空。此殆有无不立,动静不拘者也。欲修至道,请细参其故,予以多积阴功,广敦善行,庶几上格神天,或得师指,或因神悟,予以会通其地,而始不堕旁门左道,得遂生平志愿也。此地了然,道过半矣。以下曰“心”、曰“言”数语,明在在处处,俱将检点至善,使不先得善地而居。以后所云,无一可几于善者,此真头脑学问,本原工夫,如或昧焉,则持己接物,万事皆瓦裂矣。吾故略泄于此,愿世之有志者,勿自恃才智,妄猜妄度,而不修德回天;惟虚心访道可也。

第九章 功成身退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贻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古云:“过河须用筏,到岸不须舟。”又曰:“未得功时当学法,既得功时当忘法。”斯数语诚修道之至要也。若修道行功,业已造精微广大之域,犹然竞竞致守,自诩学识高、涵养粹,未免骄心起而躁心生,不有退缩之患,即有悖谬之行。若此者,道何存焉?德何有焉?故太上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修行人当精未足之日,不得不千淘万汰,洗出我一点至粹之精,以为长生之本。若取得真阳,朝烹暮炼,先天之精,充满一身内外,则身如壁立千寻,意若寒潭秋月。外肾缩如童子,则无漏尽通之境证矣。斯时也,精满于身,不宜再进火符,即当止火不用,且宜无知无识,浑浑沦沦,顿忘乎精盈之境为得。若持盈不已,难免倾丹倒鼎之虞,不如早已之为愈也。当气未充时,须千烧万炼,运起文武神火,煅炼先天一元真气出来,以为延寿之基;到得凡气炼尽,化为一片纯阳,至大至刚,贯穿乎一身筋骨之内,夭矫如龙,猛力如虎,此何如之精锐也。我当专气致柔,一如婴儿之沕穆无知,庶几长保其气,可至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若揣锐不休,难免燎原遍野之虑,安望其长保乎?若是者,犹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一同富贵人家,怙侈灭义,骄奢凌人,如栾氏灭族,范氏家亡,要皆不自戒满除盈,以至横行不轨,自贻其咎。如此征之人事,而天道可知矣。试观当春而温,至夏则暑阳司令,而温和不在矣;至秋而凉,及冬则寒冷乘权,而西风无存矣。物育功成,时行名遂,天地于焉退藏,以蓄阳和之德,倘冬寒而兼春温,夏热而夹秋凉,即是天道反常,时节愆期,功成不退,适为乖戾之气,其有害于人者多矣。故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夫天且如是,而况于人乎?古来智士良臣,功业烂如,声名灿着,而不知退隐山林,如越之文种,汉之韩信,酿成杀身亡家之祸者不少。是以学道人当精盈气足之时,不可不忘法忘形,以自败其道也。若未臻斯境者,又乌可舍法舍形哉?

  此教学人修炼大道,做一节丢一节,不可自足自满,怠心起而骄心生,祸不旋踵而至矣。即无渗漏之患,然亦半途而废,无由登彼岸以进神化之域焉。《悟真》云:“未炼还丹须速炼,炼了还须知止足。若也持盈未已心,不免一朝遭殆辱。”足见道无止境,功无穷期,彼满假何为哉?古来修士,多罹杀身亡家之祸,皆由不知幍光养晦,混俗同尘之道也。丹经云;“修行混俗且和光,圆即圆兮方即方。隐显逆从人不识,教人怎得见行藏。”是以有道高人,当深藏不露,随时俯仰,庶几不异不同,无好无恶,可以长保其身。否则修德而谤兴,道高而毁来,虽由人之无良,亦自张扬太过。《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诚自取也。又何怪自满者之招损乎?吾愿后之学者,未进步则依法行持,既深造当止火不用,庶可免焚身之患欤。

第十章 专气致柔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此章开口即说炼精化气之道。既得精气有于身,既要一心一德,而不使偶离;离则精气神三宝各自分散,不能会归有极,以为炼丹之本。故太上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夫营者,血也。血生于心、魄藏于心,其必了照丹田,一心不动,日魂方注于月魄之中,月乃返而为纯乾。此由心阳入于肾阴,神火照夫血水,虽水冷金寒,却被神火烹煎,而油然上升,自蓬勃之不可遏。至人知此玄牝为天地之根,于是一呼一吸之间,微阳偶动,取一眼觑定,一手拿住,运一点己汞以迎之,左旋右抽,提回中田,凝聚不散,即载魄而返,抱一而居,不片刻间,而真阳大生,真气大动矣。由是运行河车,由虚危穴起火,引至尾闾,敲九重铁鼓,运三足金蟾,上升于顶——俱要一心专注,不二不息——及至升上泥丸,牟尼宝珠已得,若不于此温养片刻,则泥丸阴精不化,怎得铅汞融和,化成甘露神水,以润一身百脉?既温养泥丸矣,复引之下重楼、入绛宫,即午退阴符也。但进火之时,法取其刚,非用乾健之力,真金不能升;退符之候,法取其柔,非以柔顺之德,阳铅依然散漫,不能伏汞成丹。故曰:“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其意教人阴生午后,一心朗照,任其气机下降,如如自如,了了自了,却不加一意、用一力,此即坤卦柔顺利贞,君子修行之道也。至降宫温养,送归土釜,牢牢封固,惟以恬淡处之,冲和安之,一霎时间,气息如无,神机似绝,此致柔也。温养片晌,神气归根,自如炉中火种,久久凝注,不令纷驰,自然真气流行,运转周身,一心安和,四肢苏软,不啻婴儿之体,如絮如缕,有柔弱不堪任物之状,此足征丹凝之象。从此铅汞相投,水火既济,又当洗心涤虑,独修一味真铅。苟心一走作,丹即奔驰,不惟丹无由就,即前取水乡之铅,亦不为我有。《清净经》云:“心无其心,物无其物。空无所空,无无亦无,湛然常寂”,又何瑕疵之有?故曰“涤除玄览,能无疵乎?”倘外丹虽得,内照不严,则人欲未净,天理未纯,安得一粒黍球,虚而成象?到得丹有于身,犹须保精裕气,以成圣胎。虽然,其保精也要顺自然,其裕气须随自在。此不保之保胜于保,不裕之裕胜于裕。否则矜持宝贵,鲜不危害焉。夫以丹为先天元气,无有形状,何须作为!若着迹象以求,未免火动后天,而先天大道亡矣。故曰:“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民比精也,国喻气也。治世之要惟恩以爱民。立法治国,霸者之欢虞小补,大远乎王者的无为而治。重熙累治,气象所争,在有为无为间耳。治身之道,以精定为民安,以气足为国富。炼己则精定,直养则气足,极之浩然刚大,充塞两间,亦若视为固有之物,平常之端,不矜功能,不逞才智,浑浑沌沌,若并忘为盈满者然,无为也而大为出焉矣。学人到此,精盈气足,养之久久,自然裂顶而出,可以高驾云彩,遨游海岛,视昔之恪守规中、专气致柔者,大有间矣!故曰:“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此言前日调神养胎,不能不守雌也;而今阳神充壮,脱离凡体,冲开天门,上薄霄汉,诚足乐也。气何壮乎?到此心如明镜,性若止水,明朗朗天,活泼泼地,举凡知觉之识神,化为空洞之元神矣。前知后晓,烛照糜遗,此明明白白,所以四达而不悖也。然常寂而常照,绝无寂照心;常明而常觉,绝无明觉想。殆物来毕照,不啻明镜高悬,无一物能匿者焉。而要皆以无为为本,有为为用。当其阳未生,则积精累气以生之;及其阳已生,则宝精裕气以蓄之。迨其后留形变世,积功累仁,虽生而不夸辅育之功,为而不恃矜持之力,长而不假制伏之劳。一劫此心,万劫此心,真可谓天上主宰,分司造化之权,是以谓之“玄德”。

  此将筑基得药、炼己还丹、脱胎得珠九节功夫一一说出,要不外虚极静笃、含三抱一、恍惚杳冥为主,自守中以至还丹,皆离不得浑有知于无知,化有为于无为。夫以先天一元真气,隐于虚无之中,不在见见闻闻之地。人能泯其知觉,去其作为,则一元真气常在。故太上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杳兮冥,其中有精。此可知道生天地,原是浑浑沌沌,无可拟议,惟浑其神智,没其见闻,道即在其中矣。倘起大明觉心,则后天识神应念而起,已非先天元神,故必恍惚中求,杳冥中得,修士其亦知所从事矣。

第十一章 无之为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夫道生于鸿蒙之始,混于虚无之中,视不见,听不闻,修之者又从何下手?圣人知道之体无形,而道之用有象,于是以有形无,以实形虚,盗其气于混沌之乡,敛其神于杳冥之地,以成真一之大道,永为不死之神仙焉。所谓实而有者何?真阴真阳,同类有情之物是也。所谓虚而无者何?先天大道根源、龙虎二八初弦之气是也。有气而无质,大道彰矣。故曰阴阳合而先天之气见,阴阳分而后天之器成。《易》曰:“形上谓之道,形下谓之气”,是非器无以见道,亦非道无以载器也。太上借喻于车曰:车有辐有毂,辐共三十以象日月之运行,毂居正中,为众轴所贯;毂空其内,辐凑其外,所以运转而无难。若非其中有空隙处,人何以载?物何以贮乎?故曰:当其无,即车之用。又如陶器然,以水和土,揉土为器,一经冶炼,外实中空——究之凡人利用,不在埏埴之实,而在空洞之虚。如陶侃运甓,非其间虚而无物,安能运转自如?故曰:“当其无,即器之用”。再拟诸筑室,必凿户牖其中,而后光明大放。及入此室处,户牖亦觉无庸,务于空间之间,乃堪容膝,虽居有形以为室,必从实际以为居。故曰:“当其无,即室之用”。从此三者观之,无非有象以为车、为器、为室;无象以为载、为藏、为居。而涉于有象者,即属推行之利矣。凡居于无象者,即裕推行之用矣。故曰有以为利,无以为用,有有无无,亦互为其根焉耳。要之道本虚无,非阴阳无以见。气属阴阳,非道无以生。阴阳者,后天地而生,有形状方所,不可为长生之丹。惟求道于阴阳,由阴阳而返太极,则先后混合,大道得矣。后之修丹者,徒服有形之气,不知炼无形之丹,欲其成仙也,不亦南辕而北辙耶!

  道本无名,强名曰道。道本无修,强名曰修。夫以道之为物,至虚至无,方能至神至圣。试观天地一气清空,了无一物,及伏之久而气机一动,阴阳生焉。于是形形色色,斐然有文,灿然成章,充满于四塞之中。谁为造之?谁与生之?何莫非道生一气,一气化为阴阳,而万物生矣。故曰:“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自是成三姓,三姓重生万化昌。”修行人欲求至道之真,以成仙圣之体,必先以阴阳为利器,后以虚无为本根,而大道得矣。章内三“无”字,指其空处曰无,大约言修炼人自无而有,自有还无,以至清空一气,而大道方成,其意殆取于此耳。

第十二章 去彼取此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世之营营逐逐,驰心于声色货利之场,极目遐观,爽心悦口者,非以此中佳境诚足乐耶?孰知人世之乐,其乐有限;惟吾心之乐,其乐无穷。又况乐之所在,即忧之所在。有益于身者,即有损于心。如五彩之章施,其色光华,其文灿烂,谁不见之而色喜、望之而神惊?讵知目之所注,神即眩焉。人生精力,能有几何?似此留心物色,纵性怡情,以为美观,未有不气阻神销,胸怀缭乱,而目反为之盲也。故曰“五色令人目盲”,诚至论也。至若丝桐之韵、筲管之声,古圣亦所不废;胡昏庸之子,昵女乐,比歌童,竭一己之精神,取片时之欢乐!究之曲调未终,铿锵犹在,而耳灵之内蕴者,尽驰于外,而耳反为之聋矣。故曰“五音令人耳聋”。他如口之于味,甘脂调和,浓淡适节,圣人亦所必需;无如饕餮者流,贪口腹,好滋味,嘉淆满座,异物充厨,虽一蓍数金,一餐万费不辞。其亦知利于口者,不利于心乎?况人心中有无限至味,不肥腯而自甘,不膏梁而自饱,彼徒资餍饫者,亦只求适口焉耳。故曰“五味令人口爽”。若夫田猎一事,古帝王原为生民除残去害,乐业安耕起见;后世之人,从禽从兽,于猎于田,专以走狗为事,甚至燎原遍野,纵犬搜山,直使无辜之蛇蝎昆虫,受害不少。更有逞残暴,伤物命,专杀害以为生涯,毫不隐痛;卒之天道好还,冥刑不贷,一转瞬间,而祸患随之矣。又况驰骋田猎时,即暴戾性天之时,其身狂,其心亦狂,太上所以有“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之戒也。再者,异采珍奇,帝王不寓于目,所以风醇俗美,群相安于无事之天。后人以奇异为尚,于是百计经营,千方打算,半生精气,尽销磨于货物之中。讵知己之所羡人亦羡之,以其羡者而独有诸己,此劫夺之风所由日炽也。古云:“匹夫无罪,怀譬其罪。”是知藏愈厚祸弥深,洵不诬也。即使急力防闲,多方保护,而神天不佑,终亦必亡而已矣。人生性命而重,一旦魄散魂飞,货财安在?何不重内而轻外耶?太上所以有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谆谆为世告也。是以有道高人,虚其心以养性,实其腹以立命;知先天一气,生则随来,死则随去,为吾身不坏之至宝,一心专注于此,而外来一切,皆若浮云——所以虚灵不昧,若受人间禋祀,或为天上真宰,至今犹怊然耳目也。试问舜琴牙味,赵譬齐庐,今犹有存焉者乎?早已湮没无闻矣!是知物有尽而道无尽,人有穷而道无穷。人欲长生,须将人物之有限者置之,性命之无形者修之,庶知所轻重也。呜呼,非见大识卓之君子,乌能去彼而取此耶?

  教人修身大旨,原与尘世相反,须知世人之所好者,道家之所恶;世人之所贪者,道家之所弃。盖声色货利,百般美好,虽有利于人身,究无利于人心;又况人心一贪,人身即不和焉。惟性命一事,似无形无象,不足为人身贵者。若能去其外诱,充其本然,一心修炼,毫不外求,卒之功成德备,长生之道在是矣。天下一切宝贵,孰有过于此乎?但恐立志不坚,进道不勇,理欲杂乘,天人迭起,遂难造于其极。愿后之学者,始则闲邪存诚,继则炼铅伏汞,及至返本还原,抱朴归真,又何难上与仙人为伍耶?是以圣人修内不修外,为腹不为目,去彼存此,予以一志凝神,尽性立命,岂不高出尘世之荣华万万倍乎?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托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

  孟子曰:“守孰为大,守身为大。”《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于身亦何重哉?夫以此身也,不但自家性命依之而存,即一家之内,无不赖之以生。推而言之,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无非此身为之主宰。虽然,主宰宇宙者此身,而主宰此身者惟道。道不能凭空而独立,必赖人以承之。故曰:“身存则道存,身亡则道亡。”大修行人,当大道未成之时,身远尘绝,迹循山林,韬光养晦,乐道安贫,耳不闻人声,口不谈时世,足不覆红尘,岂徒避祸以全身哉?亦欲安身以立命也。至人世荣宠之事,耻辱之端,皆视为平常故事,毫不足介意者然。虽无端而弓旌下逮,币聘来临,君相隆非常之遇,蓬荜增盖代之辉,人所欢喜欲狂者,已则淡然弥甚也。倘不幸闻望过隆,戮辱旋及,奸邪肆谗谤之口,身家蒙不白之冤,亦惟不诿罪于人,归咎于己而已。古圣人居宠不灭性,受辱不亡身,良有以也。要皆明于保身之道,不以功名富贵养其身,而以仁义道德修其性,所以成万年不坏之躯,为古今所倚赖也。倘一有其身,自私自重,与人争名争利,为己谋食谋衣,逐逐营营,扰扰纷纷,争竞不息,攘夺无休,不旋踵而祸患随之矣。君子所以贵藏器以待时,安身以崇德也。太上见人不能居宠以思畏,弭患于无形,所以有“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之慨。何谓“宠辱若惊”?盖以宠为后起之荣,非本来之贵,故曰“宠为下”。但常人之情,营营于得失,故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为“宠辱若惊”。其曰“贵大患若身”者何?殆谓人因有身,所以有患。若无吾身,患从何来?凡人当道未成时,不得不留身以为修炼之具,一到脱壳飞升,有神无气,何祸之可加哉?既留形住世,万缘顿灭,一真内含,虽运游四境,亦来去自如,又何大患之有?世之修士,欲成千万年之神,为千万人之望,造非常之业,建不朽之功,须一言一行,不稍放肆,即贵其身而身存,乃可以为天下所寄命者;一动一静,毫不敢轻,即爱其身而身在,乃可为天下所托赖者。如莘野久耕,而三聘抒忱,慨然以尧舜居民自任;南阳高卧,而几经束帛,俨然以鼎足三分为能。所谓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非斯人其谁与归?彼自私其身,而高蹈远引,不思以道济天下,使天下共游于大道之中者,相去亦远矣。

  此言人身自有良贵,不待外求,有非势位之荣可比者。人能从此修持,努力不懈——古云“辛苦二三载,快乐千万年”,洵不诬也,有何宠辱之惊,贵患之慨耶?学者大道未得时,必赖此身以为修炼,若区区以衣服饮食、富贵荣华为养身之要,则凡身既重,而先天真身未有不因之而损者。先天真身既损,而后天凡身亦断难久存焉。此凡夫之所以爱其身而竟丧其身也。惟至人知一切事情,皆属幻化之端,有生灭相,不可认以为真,惟我先天元气,才是我生身之本,可以一世,可以百世,可以千万年。若无此个真修,则凡身从何而有?此为人身内之身,存之则生,失之则死;散之则物,凝之则仙,不可一息偶离者也。太上教人兢兢致慎,不敢一事怠忽,不敢一念游移,更不敢与人争强角胜,惟恬淡自适,清净无尘,以自适其天而已。虽未出身加民,而芸芸赤子,早已庆安全于方寸。斯人不出如苍生何?民之仰望者,深且切矣。所谓不以一己之乐为乐,而以天下之乐为乐,不以一己之忧为忧,而以天下之忧为忧,其寄托为何如哉?

第十四章 无象之象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名。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大凡天下事,都要有个统绪,始能提纲挈领,有条不紊。况修道乎?且夫大道之源,即真一之气也;真一之气,即大道之根也。何谓真一之气?《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谓大道根源?《诗》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理气合一即道也。修士若认得这个纪纲,寻出这个端倪,以理节情,以义定性,以虚无一气为根本,长生之道得矣。如以清清朗朗明明白白为修,吾知道无真际,修亦徒劳也。太上所以状先天大道曰:“视之不见,曰夷;听之不闻,曰希;搏之不得,曰微。”夫心通窍于目也,目藏神。肾通窍于耳也,耳藏精。脾通窍于四肢也——四肢属脾,脾属土,土生万物,真气凝焉。即精神寓焉。若目有所见,耳有所闻,手有所动作,皆后天有形有色有声有臭之精气神,只可以成形,不可以成道。惟视无所见,则先天木性也;听无所闻,则先天金情也;搏无所得,则先天意土也。故曰后天之水火土,生形者也;先天之金木土,成仙者也。其曰夷、曰希、曰微者,皆幽深玄远,不可捉摸之谓,真有不可穷诘者焉。能合五气为一气,混三元为一元,则真元一气在是,天然主宰亦在是。所以《悟真》云:“女子着青衣(火生水),郎君披素练(水生金)。见之不可用(后天水火土),用之不可见(先天木金土)。恍惚里相逢(混而为一),杳冥中有变。霎时火焰飞,真人自出现。”修士知此,即知大道之源,修道之要矣。若不知始于虚无,执着一身尸秽之气,杂妄之神,生明觉心,作了照想,吾恐藏蓄不深,发皇安畅?此炼精炼气炼神之功,所以不离乎混沌焉。既混沌,久之则胎婴长,阳神生——而其间育胎养神之法,又不可不知,即前章爱民治国行无为道是。阳神出入,运行自然,时而神朝于上,则不知其所自上,所以不皦也。时而神敛于下,则不忽其所藏下,所以不昧也。由此绵绵密密,继继绳绳,无可名状,亦无所作为,仍还当年父母未生之初,浑然无一物事。《易》曰:“洗心退藏于密”,是其旨矣!故云复归于无物。虽然无物也,而天下万事万物,皆自此无中生来,太上所以有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之谓也。然究有何状何象哉?不过恍恍惚惚中偶得之耳。果然恍惚,真元即生。迎其机而导之,殆不见其从何而起,是前不见其首也;随其气而引之,亦不见其从何而终,是后不见其尾也。道之浩浩如此。此不亦大周沙界,细入毫芒者乎?是道也,何道也?乃元始一气,人身官骸真宰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完则为人,歉则为物,所发只毫厘间耳。学人得此元始之气,调摄乎五官百骸,则毛发精莹,肌肤细腻,是谓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者此也。人能认得此开天辟地太古未有之元始一气,以为一身纲纪、万事主脑,斯体立而用自行,本正而末自端矣。倘学人不以元始一气为本,欲修正觉,反堕旁门,可悲也夫!

  此状道之体,学道人会得此体,方有下手工夫。若真一之气,是先天性命之源,非后天精气神可比。欲见命气,必将性真融成一片,始得真一之气。第此气浑浑沦沦,浩浩荡荡,虽无可象可形,而天下之有象有形者,皆从此无形无象中出,诚为大道纪纲,天地人物之根本也。道曰守中,佛曰观空,儒曰慎独,要皆同一功用。故自人视之,若无睹无闻,而自家了照,却又至虚至实,至无至有。所以子思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君子慎独之功,诚无息也。要之隐微幽独之地,虽有可显可据,而大道根源,只是希夷微妙,无可状而状,无可象而象,极其浑穆。学道人总要于阳之未生,恍惚以待之,于阳之既产,恍惚以迎之,于阳之归炉入鼎,恍惚以保之、养之,绝不起大明觉心,庶几无时无处而不得大道归源焉。前言阳神出现,明天察地,通玄达微,及了悟之候,光明景界,纯任自然,有知若无知,有觉若无觉——况下手之初,可不恍恍惚惚,死人心以生道心乎?

第十五章 微妙玄通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澄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故能敝不新成。

  太上前章言道体,此言体道之人。人与道,是二而一也。道无可见,因人可见。人何能仙?以道而仙。道者何?真一之气也。真一之气,即《中庸》之德也。欲修大道,岂有他哉?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孔子足缩缩如有循。道之为道,不过一敬焉耳。人能以敬居心,一念不苟,一事不轻,大道不即在此乎?虽然,道无奇怪,尤赖有体道者存乎其间,斯道乃不虚悬于天壤。故太上云:古之善为士者,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何至至微而至妙乎?“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何其至玄而至通乎?顾其心之浩浩,气之洋洋,不啻江河之深,令人无从测识。故太上曰“夫惟不识,故强为之容”。以明其内之真不可得而测,其外之容有可强而形焉。其心心慎独,在在存诚,如豫之渡河,必俟冰凝而后渡;若犹之夜行,必待风静而后行,最小心也。其整齐严肃,亦如显客之遥临,不敢稍慢;其脱然无所累,夷然无可系,又似冰释为水,杳无形迹可寻;其忠厚存心,仁慈待物,浑如太朴完全,雕琢不事,而浑然无间;其休休有容,谦谦自抑,何异深山穷谷,虚而无物,大而能容耶?其形如此,其性可知。要皆浑天载于无声,顺帝之则而不识。宛若舜居深山,了无异于深山野人者。其浑噩之风,岂昏浊者所得而拟乎?但浑与浊相肖,圣与凡一理,凡人之浊真浊也;圣人之浊,浑若浊也,实则至浊而至清。然圣不自圣,所以为圣;凡不自凡,竟自为凡。孰能于心之染污者而澄之使静,俟其静久而清光现焉:孰能于性之本安者而涵泳之、扩充之,迨其养之久久,而生之徐徐,采以为药,炼以为丹?保生之道,不诚在是乎?此静以凝神,动以生气,即守中,即阳生活子时也。由此一升一降,收归炉内,渐采渐炼,渐炼渐凝,无非一心不二,万缘皆空,保守此阳而已。有而愈者,虚而愈虚。有至虚之心,无持盈之念,是以能返真一之气,得真常之道焉。又曰“能敝不新成”者何?盖以凡事之新成者,其敝必速,兹则敝之无可敝也。敝者其迹,不敝者其神。一真内含,万灵外着,其微妙玄通,固有如是焉耳。

  此言体道者之谨慎小心,虽曰道本虚无,而有道高人,自能无形而形,无象而象,若内外一致者然。章内“若”字七句,皆借物以形容道妙,正见微妙玄通,渊深不可测度处。“孰能”以下数句,是言未能成德,而求以入道者。浊不易澄,静存则心体自洁;安贵于久,动察则神智不穷。满遭损,故不欲盈也;速易敝,故不新成也。吾愿学人虚而有容,朴而无琢,浑浑灏灏,随在昭诚悫之风,斯人心未有不化为道心、凡气未有不易为真气者。切勿以深莫能测,遂逡巡而不前也!

第十六章 虚极静笃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人欲修大道,成金仙,历亿万年而不坏,下手之初,不可不得其根本。根本为何?即玄关窍也。夫修真炼道,非止一端,岂区区玄关妙窍可尽其蕴哉?盖天有天根,物有物蒂,人有人源,断未有无始基而能成绝大之功、不朽之业者。试观天地未开以前,固阗寂无闻也;既辟而后,又浩荡无极矣。谓未开为天根乎?茫荡而无着,固不可以为天根。谓已辟为天根乎?发育而无穷,亦不得指为天根。是根究何在哉?盖在将开未开处也。又观人物未生之时,固渺茫而无象也。既育以后,又繁衍而靡涯矣。谓未生为本乎?溟漠而无状,固不得以为人物之本。谓既育为本乎?变化而靡穷,亦不得视为人物之本。是本果何在哉?亦在将生未生之时也。欲修大道,可不知此一窍而乱作胡为乎?太上示人养道求玄之法,曰“至虚极,守静笃,吾以观其复”。此明修士要得玄关,惟有收敛浮华,一归笃实,凝神于虚,养气于静,至虚之极,守静之笃,自然万象咸空,一真在抱。故《易》曰:“复见其天地之心乎。”又邵子云:“冬至子之半,天根理极微。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此时即天理来复,古人喻为活子时也。又曰:“一阳初发,杳冥冲醒。”此正万物返正,天地来复之机,先天元始祖气,于此大可观矣。但其机甚微,其气甚迅,当前即是,转念则非。不啻石火电光,倾俄间事耳。请观之草木,当其芸芸有象,枝枝叶叶,一任灿烂成章,艳色夺目,俱不足为再造之根,复生之本,惟由发而收,转生为杀,收头结果,各归其根,乃与修士丹头或无异也。归根矣,又由动而返静矣,既返于静,依然复诞降嘉种之初,在物为返本,在人为复命,非异事也。一春一秋,物故者新;一生一杀,花开者谢。是知修士复命之道,亦天地二气之对待,为一气之流行,至平至常之道也。能知常道,即明大道。由此进功,庶不差矣。世之旁门左道,既不知大道根源,又不肯洗心涤虑,原始要终——或炼知觉之性,或修形气之命,或采七金八石以为药,或取童男幼女以为丹,本之既无,道从何得?又况狃于一偏,走入邪径,其究至于损身殒命者多矣。是皆由不知道为常道,以至索隐行怪,履险蹈危,而招凶咎也。惟知道属真常,人人皆有,物物俱足,知之不以为喜,得之不以为奇,如水火之于人,一任取携自如,休休乎虚而能容,物我一视,有廓然大公之心焉。至公无私如此,则与王者。民吾同胞,物吾同与,体天地而立极,合万物以同源,不相隔也,斯非与天为一乎?夫天即道,道即天;天外无道,道外无天。惟天为大,惟王则之;惟道独尊,惟天法之。故人则有生而有死,道则长存而敝。虽至飞升脱壳,亦有殒灭之时。然形虽亡而神不亡,身虽没而气不没。《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其斯之谓欤?是皆从虚极静笃,而观来复之象,乃能如此莫测也。学者可不探其本而妄作招凶哉?

  太上示人本原上工夫,头脑上学问。此处得力,则无处不得力。学者会得此旨,则恪守规中,绵绵不息,从无而有,自有而无——虽一息之瞬,大道之根本具焉;即终食之间,大道之元始存焉。从此一线微机,采之炼之,渐渐至于蓬勃不可遏抑,皆此一阳所积而成也。纵浩气塞乎天地,阳神贯乎斗牛,何莫非一点真气所累而致乎?学人不得这个真气,但以后天形神为炼,不过如九牛之一毛,沧海之一粟耳,何敢与天地并论乎?惟行此道而与天地同体,乃极亿万年不坏,修道者须认真主脑,采取不失其时可也。

第十七章 功成身遂

  太上,不知有之(诸家皆作“下知有之”,然与经意不合,此传写之误也);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犹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犹兮句言优游感孚,慎重其诰也。)

  太上治身之道,即治世之道,总不外一真而已。真以持己则己修,真以应物则物遂,虽有内外之分,人己之别,而此心之真,则无或异焉。人能至诚无息,则人之感之者亦无息;人或至诚有间,则物之应之者亦有间。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修其身而天下自平,丧其真而天下必乱也。自三皇五帝以逮于今,从未有或异者。太上欲人以诚信之道自修,即以诚信之道治人。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在己不知有治之道,在人观感熏陶,亦不觉其自化,而不知其所之。此上古之淳风,吾久不得而见矣。故太上曰:“太上不知有之。”以君民熙熙皞皞,共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倘非诚信存存,乌有如斯之神化乎?至皇古之休风已邈,太上之郅治无闻,则世风愈降,大道愈乖,有不堪语言见闻者。若去古未远,斯道尚存,天性未漓,真诚尚在,但非太古之笃实,亦为今世之光华。同一治也,一则无心而自化,一则有意以施仁。保民如保赤子,爱民如爱家人。斯时之尊上而敬长者,亦若如响所应。即感孚不一,德化难齐,亦惟亲之爱之,奖之誉之,绝不加以词色,俾之怀德畏威。是虽不及太上,然亦遵道遵路之可嘉,所谓“大道废,有仁义”者也。是皇降为帝,帝降为王,皆本知德以行王道者也。以后古风已远,大道愈偷,王降为霸,假以行真,心各一心,见各一见,与帝王之一德感孚者远矣。故礼教犹是,政刑犹是,法制禁令亦犹是,而此心之真伪,则杳不相若焉。惟借才华以经世,凭法度以导民,处置得宜,措施合法,使民望而畏之,不敢犯法违条,即是精明之主,太平之世。等而下之,不堪言矣。恃智巧以驱民,逞奸谋而驭众,以神头鬼面之心,为神出鬼没之治。当其悻悻自雄,嚣嚣自得,未有不以为智过三王,才高五霸,而斯世之百姓,卒惕惕乎中夜各警,其侮民也实甚。斯民虽不敢言,而此心睽违,终无一息之浃治,所以不旋踵而祸乱随之矣。孔子曰:“上好信则民用情。”倘信不足于己,安能见信于民?此上与下所以相欺而相诈也。夫制度文诰条教号令之颁,虽圣人亦所不废,然情伪分焉,感应殊焉。惟帝王以身作则,以信孚民,法立而政行,言出而民信,卒至光被四表,功成事遂,如尧之于变时雍,舜之躬己无为,而百姓皆谓“我自然”。噫!此?

道德一经,原是四通八达,修身在此,治世在此,推之天下万事万物,亦无有出此范围者。即如此章太上二字,言上等之人,抱上等之质,故曰太上。上德清净无为,六根皆定。其次敬爱化民,有感即通。其次威严驭世。其次以智巧导民,所谓术也。而其极妙者莫如信。信属土,修炼始终,纯以意土为妙用。故太上云“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是丹本也。信非他,一诚而已。人能至诚无息,则丹之为丹,即在是矣。但信与伪相去无几,克念作圣,罔念作狂。人禽界,生死关,所争只一间耳。吾愿后学寻得真信,以为真常之道可也。信在何处?即是玄关一窍,人其知之否?

第十八章 大道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尝观上古之世,俗尚敦庞,人皆浑朴,各正其性,定其命,安其俗,乐其业,一如物之任天而动,率性而行,无事假借,不待安排,顺其性之当然,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庄子谓臃肿鞅掌之徒,蠢朴劳瘁,动与天随,饶有真意。此所以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是何如之化理哉?要不过浑浑沦沦,无思无虑,与大道为一而已矣。无如皇风日降,大道愈衰,为上者于是有仁义之说,兢兢业业,无敢或荒。夫由义居仁,亦圣贤美事,未可厚非;而特拟诸古昔盛时,大道昌明,人心浑噩,不言仁义而仁义自在个中者,固大有间矣。故太上为之叹曰:“大道废,有仁义。”由是上与下慕仁义者窃其名,假仁义者行其诈,虽仁义犹是,而作为坏矣。此岂仁义之不良耶?殆由穿凿日甚,拘于仁狃于义者为之害耳。然犹曰仁义也,虽不及大道之真,尚未至于大伪也。自此以后,世俗愈乖,人心弥坏,即仁义之传,其所存者,亦几希,但见朝野内外,上下君臣,一以智而炫其才,一以慧而施其使,此来彼往之内,大都尔诈我虞矣。不能一道同风,安望齐家治国?所以父子生嫌,兄弟起衅,甚至夫妇朋友,亲戚乡邻,人各一心,心各一见,几如胡越之不相亲也,何况其他!万一有子能孝,朝廷特为奖之;有父能慈,乡里共为称之。噫!父慈子孝,原是天地之常经,家庭之正轨,又何足表扬哉?乃至三党六亲不知,而忤逆之风日炽,阋墙之衅时闻,所以有能孝能慈者,固不胜郑重,而表其居里,以风天下焉。不诚远逊大道隆盛之期,子有孝而不知其为孝,父克慈而并忘其为慈者哉!虽然,即此能孝能慈,亦是因不和而返为和之道,但今之世好为粉饰,徒事铺张,言慈孝而袭取慈孝之名者,殊难枚举。又况五霸之后,骨肉相摧,君臣交质,无怪乎上有昏庸之主,下有跋扈之臣,而国家自此不靖矣。赖有忠肝义胆者出而安邦定国,虽成败利钝,未可预知,而尽瘁鞠躬,一片孤忠可表。数不可回以力挽,势不可救以心全。如诸葛武侯之六出祁山,姜伯约之九伐中原是也。况人臣事主,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幸而国祚承平,同襄补衮之职;不幸而强梁迭起,各展济世之才。世有昏乱,天所以显忠臣也;世有忠臣,天所以维昏乱也。然忠臣出矣,即使昏乱能除,一洗干戈之气,化为礼义之邦,亦不及皇古之无事远矣。呜呼!忠靖之臣,愿终身埋没而不彰——不然,一人获忠臣之名,天下蒙昏乱之祸,不大可痛哉!

  此太上感慨世道,伤今思古,欲人返朴还真,上与下同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其道常足;熙熙皞皞,大家相安于无事,而不知其所之者。即有仁义智慧、孝子忠臣,一概视为固然,不知其为有,且羞称其为有,此何如之浑朴乎!虽然,此为治世之论,推之修身之法,亦不外是。首句喻言浑沦之俗,太朴未雕,犹章贞之体,不假作为,自成道妙。若一丧本来之天,则不得不借先天阴阳以返补之。夫阴阳一仁义也,即“大道废,有仁义”之说。至于审取一身内外两个真消息,凭空以智慧采取温养,此中即不纯正,多杂后天,不能不有伪妄。此又“智慧出,有大伪”之意也。他如采阴补阳,所以和六根之不和,使归于大定,即孝慈之喻也。猛烹急炼,所以靖一身之昏乱,使跻于清明,即“忠臣”之旨也。知此则道不远矣。此太上明复命归根之学,究有何道哉?不过率其浑然粹然之天而已,修之者亦修此而已。

第十九章 少私寡欲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天下人物之众,贤愚贵贱不等,总不外理气贯通而已。其所以扦格不通,情睽意阻者,皆由上之人无以为感,下之人无以为化耳。古来至圣之君,顺自然之道,行无为之政,不好事以喜功,不厌事而废政,虽有聪明睿智,一齐收入无为国里,清净乡中,使下观而化,自然亲其亲,长其长,安其俗,乐其业,无一民不复其性,无一物不遂其生者。此上古之世,人皆敦厚,物亦繁衍,其利不诚百倍哉!若至仁之主,素抱慈善之性、恻怛之心,一以济人利物为事。浩浩荡荡,浑浑沦沦,不言是非,不言曲直,而任天以动,率性以行,自然无党无偏,归于大中至正之域。斯民之观感而化者,为子自孝其亲,为父自慈其子。虽有不孝不慈之人,相习成风,旋且与之俱化,此何如隆盛也耶!后世聪明绝顶,敏捷超群之君,而出宰物治世,不知道本无为,顺而导之则易,逆而施之则难。故或喜纷更而扰民,设法兴条,究至国家多难,民不聊生。或好功烈而荒政,穷兵黩武,卒至府库空虚,民不堪命,无怪乎民穷国病,攘窃劫夺之风起,而盗贼公行天下。若是者,皆由至巧之君,不知用巧于无为之天,自在之地,欲富国而贪利,以至国势不振,民风不靖如此也。苟能至巧无巧,如其心以出之,顺其势以导之,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自然如水之趋下,火之炎上,有不可遏抑者焉。斯时之民,犹有不顾廉耻,作盗贼好非为者乎?无有也。此大智若愚,大仁若忍,大巧若拙,后人视之,若有不堪为君,不堪为政者然。然而圣德之涵濡,仁恩之感被,智巧之裁成,虽文采不足于外,而实质则多于内也。理欲原不相谋,足于外自嫌于中,减其文自饶其实。圣之所以弃智,仁之所以弃义,巧之所以弃利,无非自敦其实,自去其文而已。虽然,下民至愚,恒视上之所为以为去就。如此去华崇实,自使小民一其心于本原之地,而不雕不琢。盖所见者为质实无文之政,斯所抱者,皆太朴不凿之真。如此浑完自然,衣服饮食,各安其常;酬酢往来,各率其分。虽气禀有限,难保无私欲之苟萌,然亦少矣、寡矣。总之,圣也、仁也、巧也,皆质也;智也、义也、利也,皆文也。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皆令文不足,质有余,而各有专属也。民之食德饮和于其中者,又乌有不利益无穷,孝慈日盛,盗窃化为善良耶?此隆盛之治,吾久不得而见之矣。

  此喻修养之道,先要存心养性,心性一返于自然,斯后天之精气,亦返于先天之精气。倘未见性明心,徒以后天气质之性、知觉之心为用,则精属凡精,气属凡气,安得有真一之精、真一之气合而成丹乎?修行人须从本源上寻出一个大本领、真头脑出来作主,于是炼精炼气炼神,在在皆是矣。悟得此旨,不但知太上之经,治世修身,处处一串,即四书五经,无在非丹经矣。它注言在上之人,绝弃圣智,而民只知有利,故趋利者百倍;绝弃仁义,而民不知爱亲,故大反乎孝慈——此不当绝弃者而绝弃之,其弊如此。至于巧利圣智仁义相悖,能绝之弃之,盗贼何有?此当绝弃者绝弃之,其效如此。此讲甚“高”。三者以下,谓治民不必以令,但命令必本于躬行所系属者为要。见素则识定,抱璞则神全,少私寡欲,所谓有天下而不与也,非裕无为之化者,曷克臻此?

第二十章 独异于人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几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指未离母腹时)。乘乘兮(指任天而动)若无所归(指不着迹)!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谓无欲于外)其若海,飂兮(谓不泥于形)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

  圣人造诣极高,称为绝学。纯是一腔生意,融融泄泄,无虑无思。《诗》曰:“上帝临汝,毋二尔心。”以故素位而行,一任穷通得丧,无入而不自得,故曰“无忧”。此等境界,以常人不学无术者较之,殆不啻天渊之别,然亦所隔不远焉。如应声然,同一应也,唯者之直与阿者之谀,应犹是也。而所以应者,相去究竟有几何哉?自古圣凡之分,不过善恶;而善恶之别,只在敬肆,所争仅一念之间耳,又相去何若哉?盖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人所战兢惕厉,时以为畏者,我亦安可不畏人之所畏哉?是以下手之初,务须收敛神光,一归混沌,于动于静,处变处常,俱如洪荒之世,天地未辟,浩浩荡荡,不啻夜之未央。如此,则中有所主,外物不扰。予以施之事为,措诸政令,自然众人化之熙熙然。食圣人之德者,如享太牢之荣;游圣人之宇者,如登春台之乐。此岂孤修寂静可比其性量哉?所以功满天下而不知功,行满天下而不知行。众人所喜,我独淡泊恬静,渺无朕兆。如婴儿初胎,孩子未成之时,一团元气,浑然在抱,上下升降,运行不息,适与天地流通,杳不知其归宿矣。人有为而我无为,是众人有余地以自容,我竟遗世而独立,迥非众人所能及也。自人视之,鲜不谓为愚;返而观之,惟觉洗心退藏于密,安其天定其命,此岂愚人之心哉?不过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焉耳。不然,何以使人乐业安居,如此之感而神化之速也。若此者,皆由太极一团浑沦在抱,沌沌兮如鸡子之未雏,无从见为阴阳,亦且毫无知识。俗人则昭昭然无事不详,我独昏昏然一无所识;俗人则察察然无事不晓,我独闷闷然一无所明。岂真昏而无知,闷而不觉哉?殆晦迹韬光,寓精明于浑厚,日增月益,丹成九转,德极圣人,而成万古不磨之仙也。其大而化也,若天地之晦蒙,万象咸包念内。其妙而神也,若行云流水之无止所,群生悉育个中。由其外而观之,众人皆有用于世,我独愚顽而鄙陋。就其中而言,道则高矣美矣,为超群拨萃,绝世特立之圣人。此所由独异于人而为人不可及也。盖凡人纷驰于外,失其本来之天,圣人涵养于中,保其固有之性。圣异于凡,皆由后天以返先天故耳。夫后天为情,子气也;先天为性,母气也。由情以归性,一如子之恋母,依依不舍。故曰“贵求食于母”。孟子曰:“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矣。”圣狂之分,只在一念,道岂在远乎哉?术岂在多乎哉?人欲修道,不于冲漠无朕之际求之,又从何处用功?故曰“玄牝玄牝真玄牝;不在心兮不在肾。究取生身受命初,莫怪天机都泄尽。”生身之初究何有乎?于此思之,道过半矣。

  首言圣人绝学。已得常乐我静,并无忧虑。日用行习,一归混沌之天。不雕不琢,无染无尘,所谓仰之弥高,令人无从测度,真有可望而不可及者。顾功虽如此之极,究其相隔,不过一念敬肆之分。人可畏其高深莫测,而却步不前耶?颜子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洵不诬也。然,却非等顽空之学,了无事功表见于世。圣人自明德以至新民,使群生食德饮和,嬉游于光天化日。斯道也,何道也?至诚尽己性、人性、物性之道。噫!尽性至此,复何学哉?不过食母之气而已。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孔德之容,即玄关窍也。古云:“一孔玄关窍,乾坤共合成。中藏神气穴,名为坎离精。”又曰:“一孔玄关大道门,造铅结丹此中存。”《契》曰:“此两孔穴法,金气亦相胥。”故道曰“玄牝之门”,儒曰:“道义之门”,佛曰“不二法门”。总之皆孔德之器能容:天地人物,咸生自个中。无非是空是道、非空非道,即空即道。空与道,两不相离。无空即无道,无道亦无空。故曰:“唯道是从。”欲求道者,舍此空器何从哉?但空而无状,即属顽空,学者又从何处采药结丹?必须虚也而含至实,无也而赅至有,方不为一偏之学。修行人但将万缘放下,静养片晌,观照此窍,惚兮似无,恍兮似有。虚极静笃之中,神机动焉,无象者有象。此离己之性光,木火浮动之象,即微阳生时也。再以此神光偶动之机,含目光而下照,恍兮若有觉,惚兮若无知,其中阳物动焉,此离光之初交于坎宫者。其时气机微弱,无可采取,惟有二候采牟尼法,调度阴蹻之气,相会于气穴之中。调度采取为一候,归炉温养为一候。依法行持,不片晌间,火入水底,水中金生,杳杳冥冥,不知其极,此神气交而坎离之精生也。然真精生时,身如壁立,意若寒灰,自然而然,周身苏软快乐,四肢百体之精气,尽归于玄窍之中。其间大有信在,溶溶似冰泮,浩浩如潮生。非若前此之恍恍若有,惚惚似无,不可指名者也。此个真精,实为真一之精,非后天交感之精可比;亦即为天地人物发生之初,公共一点真精是矣。如冬至之阳,半夜之子,一岁一日之成功,虽不仅此,而气机要皆自此发端。俨若千层台之始于累土,万里行之始于足下一般。此为天地人物生生之本,本源一差,末流何极?以故自古及今,举凡修道之士,皆不离此真气之采,然后有生发之象。遍阅众物初生,无不同此一点真精,成象成形。我又何以知众物之生有同然哉?以此空窍之中,真气积累,久则玄关开而真精生焉。要之,恍是光之密,惚是机之微。离中真阴,是为恍惚中之物;坎中真阳,是为杳冥中之精。学者必知之真,而后行之至也。

  此恍兮惚是性光发越,故云“有象”;惚兮恍是以性光下照坎宫,而真阳发动,故云“有物”。窈冥之精,乃二五之精,故云甚真。欲得真精,须知真信。真信者,阴阳迭运,不失其候之调,俟其信之初至,的当不易,即行擒伏之功得矣。凡人修炼之初,必要恍惚杳冥,而后人欲净尽,天理常存,凡息自停,真息乃见。此何以故?盖人心太明,知觉易生。若到杳冥,知觉不起,即元性元命,打成一片。此个恍惚杳冥,大为修士之要。学人当静定之时,忽然偶生知觉,此时神气凝聚丹田,浑然精然,自亦不知其所之,此性命返还于无极之天也。虽然外有是理,而丹田中必有融和气机,方为实据。由此一点融和,采之归炉,封固温养,自能发为真阳一气。但行功到此,大有危险。惟有一心内守,了照当中,方能团结为丹药,可以长生不老。若生一它念,此个元气,即已杂后天而不纯矣。若动一淫思,此个气机即驰于外,而真精从此泄漏矣。古人云:泄精一事,不必夫妻交媾,即此一念之动,真精已不守舍,如走丹一般。学人必心与气合,息与神交,常在此腔子里,久之,自有无穷趣味生来。然而真难事也;设能识透玄机,亦无难事。起初不过用提掇之法,不许这点真气驰而在下,亦不许这个真气分散六根门头;总是一心皈命,五体投诚。久久自然精满不思色矣。愿学者保守元精,毫不渗漏。始因常行熟道,觉得不易;苟能一忍再忍,不许念头稍动,三两月间,外阳自收摄焉。外阳收摄,然后见身中元气充足,而长生不老之人仙从此得矣,仙又何远乎哉?

第二十二章 全而归之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大道之要,必至无而含至有;却至有而实至无,始为性命双修之道。盖以性本无也,无生于有;命实有也,有生于无。若着于虚无,便成顽空;着于实有,又拘名象。纵不流于妄诞不经,亦是一边之学,究难与大道等。修行人必先万缘放下,纤尘不染,于一无所有之中,寻出一点生机出来,以为丹本。古人谓之真阳,又曰真铅,又曰真一之气是也。太上云曲则全,言人身隐微之间,独知独觉之地,有一个浑沦完全、活泼流通之机,由此存之养之,采取烹炼,即可至于丹成仙就。昔人喻冬至一线微阳,至于生生不已。又喻初三一弯新月,渐至十五月圆,无非由曲而全之意也。夫曲隐也,隐微之处,其机甚微,其成则大。即《中庸》云曲能有,诚是。要之一曲之内,莫非理气之元;全体之间,亦是太极之粹——即曲则全,故曰“曲则全”。圣人寻得此曲,兢兢致慎,回环抱伏,如鸡温卵,如龙养珠,一心内守,不许外露。久则浩浩如潮,逆而上伸,一股清刚之气,挺然直上,出乎日月之表,包乎天地之外。坤卦谓坤至柔而动也刚,皆由致曲之余,潜伏土釜,积而至于滔天,勃不可遏,有如是耳。且夫枉而为阴为柔是此气,直而为阳为刚亦此气,虽曰由枉而直,其实即枉即直。自隐曲中洞彻本源之后,其见则易,为守则难。惟优焉游焉,直养其端倪,更卑以下人,谦以自待,庶无躁暴急迫之性,不生邪见,不动凡火,方能成金丹。由是以神驭气,以气合神,隐显无端,变化莫测,所谓至诚无息,体物无遗,无在而无不在也,何其盈乎?然必须谦乃受益,洼乃为盈也。不然乌能包涵万有哉?况乎一曲之微,皆吾人本来之物——所谓敝也,敝即故也。《中庸》“温故而知新”是。学人欲得新闻以生新意,非从此故有之物以温之,何能得新?是亦即敝即新也。虽然敝亦无几耳,惟从其少而养之,浩然之气,大可以塞天地贯斗牛。若谓道浩潮弥纶,无在不是,取其多而用之,吾恐理欲杂乘,善恶莫辨,时而守中,时而采药,时而进火退符,着象执名,多多益善,究属无本之学,未得止归,终是一个迷团。莫怪乎毕生怀疑莫悟也。圣人抱一以自修,又将施之天下,为天下楷模。使不知一曲之道实为一贯之道,而偶有所离——偶离则无式,无式则无成,道何赖焉?夫道本天人一理,物我同源,为公共之物。何今之学者,每固执己见,谓人莫己若,即此矜骄之念,已觉障敝灵明,而不知酌古准今,取法乎上。《中庸》云:“君子之道暗然自章,小人之道的然自亡。”诚修士所宜凛凛矣。纵使几于神化,亦属分所宜然,职所当尽,何必炫耀于世,夸大其功!若使自伐,不但为人所厌,即功亦伪而不真。古人功成告退,并不居功之名,宜其功盖天下,为万世师也。至于自修自炼,犹衣之得暖,食之得饱,皆自得之而自乐之,且为人所各有而各足之,何必骄傲满假,自矜其长!虽云智慧日生,聪明日扩,亦是人性所同然,不过我先得之耳,何长之有?若使自矜其长,则长者短矣!人虽至愚,谁甘居后?争端有不从此起耶?君子无所争,故天下莫与争能。古所谓“曲则全”者,诚非虚言也,谓非全受而全归之者欤?

  此即中庸,其次致曲、曲能有诚之道。曲即隐曲,道曰“玄窍”,佛曰“那个”,儒曰“端倪”。是又非虚而无物也。天地开辟,人物始生,尽从此一点发端,随时皆有动静可见。其静而发端也,不由感触。忽然而觉,觉即曲也。其动而显像也,偶然感孚。突焉而动,动即曲也。要皆从无知无觉时,气机自动,动而忽觉,此乃真动真觉。但其机甚微,为时最速,稍转一念、易一息,即属后天,不可为人物生生之本,亦不可为炼丹之根。吾人受气成形,为人为物,都从此一念分胎,修道之邪正真伪,孰不自此一念发源耶?《周书》曰:“罔念作狂,克念作圣。”圣狂一念之分,如此其速,此即一曲之谓也。古人喻为电光石火,又如乘千里骥绝尘而奔。此时须有智珠朗照,方能认得清楚。既识得此个端倪,犹要存养之、扩充之,如孟子所谓火始然,泉始达,浩浩炎炎,自然充塞天地。然扩充之道,又岂有它哉?非枉屈自持,则不能正气常伸。非卑洼自下,则不能天德常圆。惟守吾身故物,不参不二,温其故,抱其一,不求之于新颖之端,不驰之于名象之繁,斯乃不至于愈学愈迷,而有日新又新之乐矣。古圣人知一曲为成仙证圣之阶,遂将神抱气、气依神、神气合一而不离,以为自修之要,以为天下之式。倘自见自是,即昧其明而不彰,况自伐则劳而无功,自矜则短而不长。智起情生,往往为道之害。惟不自见自是,自伐自矜,斯心平气和,自然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又谁与之争哉?道之潜移默契如此,非抱一者包能全受全归,以返其太始之初乎?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道本无声无息,故曰“希言”。道本无为无作,故曰“自然”。夫物之能恒,事之能久者,无非顺天而动、率性以行,一听气机之自运而已。若矫揉造作,不能顺其气机,以合乾坤之运转,日月之升恒,适有如飘汤之风,狂暴之雨,拨大木,涌平川,来之速,去亦速,其势岂能终日终朝哉?虽然,孰是为之?问之天地而天地不知也。夫天地为万物之主宰,不顺其常,尚不能以耐久,况人在天地,如太仓一粟,又岂不行常道而能悠久者乎?故太上论道之源,以无为为宗,自然为用。倘不从事于此,别夸捷径,另诩神奇,误矣!试观学道之士,虽东西南北之遥,声教各异,然既有志于道,不入邪途,无不吻合无间。行道而有得于心谓之德。既知修道,自然抱德。凡自明其德,绝无纷驰者,无不默契为一。故曰“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又何怪诞之有耶?下手之初,其修也有道有德,有轨有则,脱然洒然,无累无系。到深造自得之候,居安资深,左右逢源,从前所得者,至此爽然若失;工夫纯粹,打成一片,恰似闭门造车,出而合辙,无不一也。故曰:“失者同于失”。此三者功力不同,进境各别。至于用力之久,苦恼之场,亦化为恬淡之境,洋洋乎别饶佳趣,诩诩然自畅天机。苦已尽矣,乐何极乎!故曰:“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可见无为之体,人所同修;自然之工,人所共用。虽千里万里之圣,千年万年之神,时移地易,亦自然若合符节,有同归于一辙者焉。倘谓自然者不必尽然,则有臆见横于其中,有异术行乎其内;或着于实而固执死守,或执于空而孤修寂炼。如此等类,不一而足,皆由不信无为之旨,自然之道,而各执己见以为是。无惑乎少年学道,晚景无成!志有余而学不足,终身未得真谛,误入旁门。可悲也夫!可慨也夫!

  此言无为自然之道,即天地日月,幽冥人鬼,莫不同此,无为自然,以生为遂,为用为行而已矣。凡人自有生后,聪明机巧,昼夜用尽,本来天理,存者几何?惟有道高人,一顺天理之常。虽下手之初,不无勉强作为,及其成功,一归无为自然之境,有若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者焉。故以圣人观大道,则无为自然之理,昭昭在人耳目,有不约而同者,若以后人观大道,则无为自然之诣,似乎惟仙惟圣,方敢言此;凡人未敢语此也。《中庸》云:“生学困勉,成功则一。”不将为欺人之语哉?非也。缘其始有不信之心,由不道之门,其后愈离愈远,所以无为自然之道,不能尽同,而分门别户,从此起矣。学者明此,方不为旁门左道所惑也。

第二十四章 跂者不立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前云希言自然,非若世之蚩蚩蠢蠢,顽空以为无为,放旷以为自然者比。其殆本大中至正之道,准天理人情,循圣功王道,操存省察,返本还原,以上合乎天命,故无为而无不为,自然而无不然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殆其人欤?过则病,不及亦病。《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是也。即如人之立也,原有常不易。跂者,两足支也。《诗》曰“跂予望之”,以之望人,则可高瞻远瞩,若欲久立,其可得乎?跨者两足张也,以之跨马,则可居于鞍背,若欲步行,又焉能乎:明者不自是,自是则不明。彰者不自见,自见则不彰。自伐者往往无功,有功者物莫能掩,何用伐为?自矜者往往无长,有长者人自敬服,奚用矜为?若不信无为自然之道,不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致为皆听诸天,何等自在!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行止浑于无心,何等安然!倘不知虚而无朕,即是大而能容,或加一意,参一见,若食者之过饱,行者之过劳,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学者须顺天德之无违,循物理之自得,不惟人不可参杂作为于其间,即物亦当听其安闲。调其饮食,苟稍不得其宜,越乎常度,或多食之,或苦行之——如犬之过饱则伤,牛之过劳则困——是亦不安于内而有恶于己焉。故曰:“物或恶之。”彼矫揉造作,以期能立能行,昭明表彰,功堪动人,长可迈众者,断断乎其难之也。有道之君子,深为鄙之,不屑处己。

  此希言自然,不外一个清净。何谓清,一念不起时也。何谓净?纤尘不染候也。总要此心如明镜无尘,如止水无波,只一片空洞了灵之神,即清净矣。倘若世之庸夫俗子,昏昏罔罔,终日无一事为,即非清净。惟清中有光,净中有景,不啻澄潭明月,一片光华,乃得清净之实。若有一毫自见自是,自伐自矜之意,便是障碍。所以学道人务使心怀浩荡,无一事一物扰我心头、据我灵府,久久涵养,一点灵光普照,恍如日月之在天,无微不入焉。只怕一念之明,复一念之肆,则明者不常明矣。昔孟子之所长,在于养气,气不动则神自灵,神灵则心自泰,故不曰养心而曰养气,诚以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苟不求养气而徒曰养心,无惑乎终身不得其心之宁者多矣。心果清净,真阳自生。一切升降运行,顺其自然为要。如跂者必使之立,跨者必使之行,余食过饱,赘行过劳,皆未得其当,物犹恶之,而况人乎?是以有道之君子,不忍出此也。

第二十五章 道法自然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之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者何?即鸿蒙未判前,天地未兆,人物无形,混混沌沌,浑然一气。无涯无际,无量无边,似有一物,由混沌而成,盘旋实际,先天地而生者,所谓无极是也。寂虚而育生机,寥廓而含动意,所谓太极是也。万物皆有两,惟太极无二。自一动而开天地、分阴阳,四象五行,包含个内。人物繁衍,日月充盈,岂不生育多而太极衰乎?不知此个混成之物,视不见,听不闻,无物不有,无时不在,孑然独立,浑然中处,却又生生不已,化化无穷——自混沌以迄于今,初不改其常度,且独立之中,一气流行,周通法界,开阖自如,循环不已。以凡物而论,似乎其有困殆矣!孰知周流三界,充满群生,天赖以清,地赖以宁,谷赖以盈,人赖以生,无非顺其自然之运。其间生者自生,成者自成,而太极浑然完全,却不因之而稍殆。虽千变万化,迭出不穷,莫不由此而有兆有名,故可为天下母也。夫天至高也,以高而可名;地至厚也,以厚而可名。惟此无极之极,不神之神,无声无臭,无象无形,而于穆不已。吾亦不知其所名,惟字之曰道。以道为天地群生共同之路,公共之端。道可包天地,天地不能包道。道可育群生,群生不能育道。以其浩浩渊渊,靡有穷极,强名之曰大。大哉道乎!何其前者往,后者续,长逝而靡底乎?大之外又曰逝,何其超沙界,充绝域,悠远而难测乎?逝之外又曰远,凡事变极则通,穷极则反,何其宛转流通,回环而不已乎?故又名之曰反。如此之名,不一其称,只可稍状其大。然大孰有过于道者乎?道之外惟天为大。天之外惟地为大。地之上惟王为大。故东南西北之中,有四大焉,王处其一。王为庶物首出之元,以管理河山,统辖人物,可与天地并称为大。但王为地载,故王法地以出治也。地为天覆,故地法天以行令也。且天为道育,故天法道以行政也。而要皆本于自然,无俟勉强,不待安排。是道岂别有法哉?吾亦强名之曰“道法自然”而已矣。学者性命交修,惟法天地之理气以为体,法天地之功效以为用。斯修性而性尽,炼命而命立矣,岂空言自然者所可比哉?

  天地浑沦磅礴,浩荡弥纶,至显至微,最虚最实。而凡形形色色,莫不自个中生来,此何物耶?生于天地之先,宰乎天地之内,立清虚而不稍改易,周沙界而无有殆危,真可为天下母也。未开辟以前有此母气而后天地生,既开辟以后有此母气而后人物肇。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曰大。大则无所不包,逝则无所不到,无曰远莫能致。须知穷极必反,道之大,不诚四大中所特出者哉?学人欲修至道,漫言自然,务须凝神调息——凝神则神不纷驰,人之心正,即天地之心正;调息则息不乖舛,人之气顺,即天地之气亦顺。参赞乾坤,经纶天地,功岂多乎哉!只在一心一身之间,咫尺呼吸而已矣。《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其此其之谓欤?人果时时存心,刻刻养气,除饥时食饭困时打眠之外,随时随外,常常觉照,不许一念游移、一息间断,方免疾病之虞。否则稍纵即逝,外邪得而扰之。正气不存,邪气易入,有必然者。古云:人能一念不起,片欲不生,天地莫能窥其隐,鬼神不能测其机,洵非诬也。人谓筑基,乃可长生。哪知学道人就未筑其,只要神气常常纽成一团,毫不分散,则鬼神无从追魂摄魄,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吾不惜泄漏之咎,后之学者,苟不照此修持,则无以对我焉。

第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修炼之道,不外神气二者;调之养之,返乎元始之天而已。其在先天,气浑于无象,厚重常安;神寓于无形,虚灵难状。一到后天,气之重者而轻扬,神之静者而躁动。气不如先天之活泼,常氤氲而化醇;神不似先天之光明,脱根尘而独耀。此命之所以不立,性之所以难修也。学者欲得长生,须知气必归根。夫根何以归哉?必以气之轻浮者,复还于敦厚之域,屹然矗立,凝然一团,则气还于命,而浩浩其天矣;以神之躁妄者,复归于澄彻之乡,了了常明,如如自在,则神还于性,而浑浑无极矣。如此神返元性,气返元命,不啻天地未兆之前,浑浑无际,浩浩靡穷。斯其凝愈固,其行愈速也;其虚无朕,其用无方也。由是气愈重而愈轻,所谓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充塞天地;是神能静而亦能动,《易》所谓妙万物而为神。子思子曰“至诚如神”是。是以圣人之于道也,终日行不离乎辎车之重,恐气轻而累重,反滞其行之机。如此稳重自持,不愈速其行乎?纵有声色之美,货利之贵,是为众人所荣观,不为君子所介意。当前寓目,君子一如燕居独处,超然于物色之外,莫知其为有焉。奈何以万乘之主、至尊至贵,可仙可佛之身而不自爱,反以世路荣观,人寰乐趣为缘,不亦轻其身而自视太小耶?夫轻则人臣——臣即气也——失臣形失气矣;躁则失君——君即神也——失君则失神矣。神气两失而谓身能存,有几乎?此殆不知人身难得,中土难生,而反自轻其身也,不诚大可慨欤?在彼恋尘世之荣华,慕当途之仕宦,只说利己者多,肥家者盛,那知富贵之场,即是干戈之地!古来象以齿焚身,璧因怀获罪,其为害可历数也。人奈何只见其小而不从其大耶?噫嘻痛矣!

  此言水轻而浮,为后天之气,属外药;金沉而重,为先天之命,号真铅——又号金丹,又号白虎初弦之气,其名不一,是为内药。先天金生水,为顺行之常道,生人以之,故曰重为轻根。夫人生于后天,纯是狂荡轻浮之气作事,以故水气轻而浮,情欲多生,命宝丧失,所以易老而衰。君子有逆修之法,无非水复生金,轻返于重,以复乎天元一气。是以终日行之,而不离乎辎重。不过亭亭矗矗,屹然特立,厚重不迁,养成浩气,充塞乾坤而已矣。此为逆修之仙道,炼丹以之。总之由有形以复无形,丹道之一事也。火燥而动,为后天之神,属外药;木静而凝,为先天之元性,曰真汞,曰真精,又曰青龙、真一之气,其名亦多,要皆内药。先天木生火,为顺行之常道,生人以之,故曰“静为躁君”。夫人成形而后,纯是智虑杂妄之神用事,以故火性飞扬,变诈百出,性真梏没,所以易弱而倾。君子有倒施之功,无非火复生木,躁返于静,以还乎不二元神。于此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无非万象咸空,一真在抱,养成大觉真金仙,召回霄汉而已矣。此为逆炼之丹道,成仙以之。要之自有觉以还无觉,又修道之一端也。此由外药以修内药,自后天而返先天也。吾更为之畅言曰:生人之道顺而生,修仙之道逆而克,盖不克则不生,亦不克则不能成。河图洛书之所以生克并用也。今之儒释修养,与吾道有异者,大抵彼用顺行,一循自然之度;吾道独逆炼,则有勉强作为之工。倘有不克,无以为生成也。但顺而修则易,逆而修则难。不得真师,不明正法,妄采妄炼,鲜不为害。既得真师,明正法矣,不结仙缘,不修善功,则神天不佑,魔魅来缠,必有将成而败,倾丹倒鼎,连身命俱丧者,此诚不可不慎也。何以逆之克之?始用顺道之常,效夫妻交媾之法,以火入水乡,即是以神入气中,此为凡父凡母交而产药。迨至火蒸水沸,水底金生,斯时玄窍开而真信至,是真阳生而子药产,此为外药。金气既生,真铅自足,予以火促水腾,木载金升,切切催之,款款运之,上升乾鼎,以真铅配真汞,以真火真意引之,下入丹田,即入坤腹,以炉鼎和药物炼丹,此返坎为男,复离为女。颠倒女男,选为宾主,收归炉内,烹炼一晌,再候真阳火动,以为金火大药。此为内药生,又曰大药产。此为灵父圣母交媾而育者也。且前小药之生,动在肾管外,其气小,故曰小药、外药;此则动于气根之内,生时有天应星,地应潮,六根震动之状,故曰内药、大药,又曰金丹。再以此金丹,运起河车,鼓动巽风,施用坤火,合离宫真精而炼之。真气合真精,即以先天阳气,制伏后天阴精,阴精亦合真气而化为圣胎。夫真气,自真精而生者也,为子气,气复归精,故喻子投母胎。所谓子恋母而来,母恋子而住,子母相抱,神气相依。即内然真火,外用阴符阳火,内外交炼,即结为圣胎,所谓“铅将尽汞亦干,化成一块紫金霜”。金丹大道与生人异者,只此处处逆施造化,颠倒乾坤耳。凡有功德,有缘有道之士,遇吾此注,尽可施功,不受异端祸乱。然而天机尽泄于此,如有助德之人,得天启沃,明白此旨,亦毋得轻泄,致于罪咎焉。至若经云“万乘之主”,即人身中之元神也。夫人之心,莫不欲一身安泰,百岁康强,奈何知诱物化,欲起情生,而以身轻用于天下也!此气虚浮而丧气,此神躁动而失神,身之存者,盖亦鲜矣,何况金丹大道乎?此注已将筑基、炼己、结丹、还丹、玉液、小大周天之法则,详细剖明,生等当书缙绅,佩服不忘,庶知之真而行之至也。由是功成道就,永为天上神仙,不受人间苦恼,岂不甚幸,各宜勉旃!

第二十七章 常善救人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摘,善教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圣人之心,只求诸己,不求诸人。其施之于事物也,无为不通,随在皆当,内无歉于己,外无恶于人。《易》所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殆斯人欤?其于行也,时而可行,行之而已。前不见其所来,后不见其所往,抑何辙迹之俱无哉!其行之善有如此。其于言也,时当可言,言之而已。内不见辱于己,外不贻羞于人,如何瑕摘之悉化哉!其言之善有如此。至于物之当计,事之宜筹,揆之以理,度之以情,顺理而施,如情而止,宜多则多,当少则少,何须筹策之劳!即此因应无心,物我俱化,非善计而何?更有宜闭宜结之事,其在他人不闭则乱,不结则散,而圣人外缘悉绝,内念不生,完完全全,非所谓善闭者乎?虽无绳约之束,关键之防,而无隙可乘,俨若弥缝甚固,其不可开不可解也。不诚天理浑全,无懈可击耶?之数者,殆顺乎自然之天,不参以人为之伪,故其效如此。要皆内修而外慕,自正而无它求。所以立己立人,人无遗类;成己成物,物无弃材。其济人利物之善为何如者!是皆自明明德,又推之以理民及物,不谓之重袭其明哉?然而善人初不自知也,善人浑忘物我,故不善者感之而尊为师。善人亦不自满也,见不善人,善人即以之为资,见善则从,不善则改——善人所由益进于善而至于美大化神之域焉。若凡人自恃其才,自逞其能,见善者置之不问,不知奉以为模;不善者弃之如遗,反鄙之而不屑,不知见贤思齐,不贤内省,善恶虽殊,而为己之师资则一也。似此不贵其师,不爱其资,殆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者,不诚昏昧人哉?夫善者师之,恶者戒之。随在皆有益于己,无人不有益于身。是诚修己之要术,治身之妙道也,人其勉之!

  此见圣人之语,无所不通。事物之理,即性命之道,体用原是兼赅,本末由来不离。如云善行无瑕迹,推之气机流行,河车自运,亦是如此。若有迹象,即属搬运存想,非自在河车,上合天道之流行。曰“善言无暇摘”,即无法可说,是名说法,又曰祖师西来意。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有瑕可摘,即有言可见,非圣人心领神会之宗旨。释氏曰“道本无言,却被人说坏了”,是其意矣。曰“善计无筹策”,周天之数,不过喻名三百之数,实非有爻策可计;有则非自然火候。曰“善闭无关键”,本是鸿蒙未破,元神默默,元气冥冥,返还于元始之初,以结胎而成圣。若有闭则有开,非内炼之道也。曰“善结无绳约”,言神恋气而凝,命依性而住。神气吻合,复还太极,以结成黍米之珠,阳神之体。若有则勉强撮合,非自然之凝聚,而不可以复命归真,顾其功效如此。而修养之要,不过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取法乎善与不善之类,返观内省以为功也。倘矜才恃智,傲法凌人,不贵其师,不爱其资,纵有才智,亦愚昧之夫,终不足以入道矣。于此见修道之要妙,圣凡原同一辙焉。

第二十八章 常德不离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修炼之道,气从阳生。运转河车,行凭子午。到得铅气抽尽,汞精已足,是铅汞会合为一气,此既得雄归以合丹,尤要伏雌以养丹。故曰:“知其雄,守其雌。”夫雄,阳也;雌,阴也。阴阳和合,雌雄交感,而金藏于水;复水又生金,金气足而潮信至,其势有如溪涧然,自上注下,犹溪涧之所蓄糜穷。修行人知阳不生于阳而生于阴,故不守雄而守雌。久之微阳渐生,阴滓悉化,而归根复命之常德,不可一息偶离。从此阴阳交媾,结成仙胎,于是逐日温养以成婴儿,有必然者。《悟真》云“雄里怀雌结圣胎”是也。既铅汞会合,打成一片,复将此交媾之精,养于坤宫煅炼,真铅生矣。此谓知其白守其黑。夫白,精也;黑,水也。此精未产之日,坤体本虚,因上与乾交,坤实为坎。是水中金生,赖坤母以养成,故称母气。《悟真》云“黑中取白为丹母”是也。得到真铅既至,即运一点己汞以迎之。左提右挈,静候白虎首经。果听地下雷鸣,实有丹心贯日、浩气凌霄之状,我仍守我虚无窟子,不稍惊惶,此即炼精化气时也。以后运辘轳,升三车,由夹脊双关上至泥丸,行子午卯酉四正之工,合春夏秋冬四时之序,此即为天下式。凡人物之生长收藏,亦无丝毫差忒不与天合变焉。由是上升下降,送归土釜,化有象以还无象,复归无极之天。此大周天之候,玉液之丹,即在此矣。斯时也,金丹既归玄窍,复合青龙真一之气,炼成不二元神,此即炼气化神时也。再修向上一层,炼神还虚之道——惟混混沌沌,涵养虚无;浑浑沦沦,完全理气;化识成智,浑圣如愚。一日一夜,言不轻发,心无它思,有如椎鲁之夫,毫无知见。纵有侮辱频来,俨若不识不知,一如舜之居深山,无异于深山野人焉。此即知成人之荣,守成仙之辱也。不如此不足以养虚合道。故曰:“开口神气散,意乱火功寒。能知归复法,金宝重如山。”若妄发一言,妄生一念,即同走丹。道愈高,势愈险。炼丹到此,尤为危险之地,是以古人道果圆成之后,装聋卖哑,作颠放狂,殆为养虚合道计也。否亦何乐为此耶?所以心中无一物,实为天下谷。既为天下谷,尤须意冷于冰,心清似水,而真常之玄德,于此方能充足。然而真空不空,妙有不有。始而从无入有,继而从有归无,终则有无不立。此所以由太极而复归浑朴,返本还原之道得矣。虽然,其聚则一,其散则万。以至生生不已,化化不穷,何莫非器之所在;亦何莫非朴之所散!此朴散为器之说也。而圣人用之,不尚器而散朴,殆谓虚寂为一身之主宰,万变之总持,犹人世官长无二。又曰“大制不割”者何?盖以浑然之道,范围不过,曲成不遗,足为宰制之需;若或割焉,亦是矫揉造作,初非本来性天。圣人不割,亦还其混沌之天而已。学者知之否?

  此合孔德之容章并看,则知化精、化气、化神之旨,尽于此矣。虽然,其中细密处吾不妨再言之:“昔日逢师亲口诀,只要凝神入气穴。”若非回光返照丹田,则金水必然浑浊。既知凝神坤宫,或作辍不常,则水火必然散漫,先天真一之气又从何生?虽然,修炼之法,凝神要矣,而调息亦不可少焉。苟知神凝气穴,而不知调呼吸之息,下入阴蹻穴中,则神虽住而息不畅,无以扇风动火,使凡息停而真息见,凡心死而真心生。又况神火全凭神息,若无神息吹嘘,不惟水火不清,亦且金胎不化。既凝神调息,知所归宿矣,尤要神融气畅之际,如天未开,冥冥晦晦,然后一切游思浊气,方能收拾干净,犹日月剥蚀一番,自有一番新气象,如此絪絪缊缊,于无知觉时,忽然有知有觉,即是太极开基,玄关现象,又是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此际能把得住,拿得定,正所谓捉雾拿云手段。丹经云“时至神知”,又云“真活子时”,正谓此也。此时即当采取,若稍晷刻,又起后天知觉之私,不堪为金丹之药矣。此个机关,总要于万缘放下,一念不起时,急以真意寻之,方得真清药物。总要静之又静,沉之又沉,于无知无觉时,寻有知有觉处,庶乎得之。既曰一念不起,又何事用意去寻?岂不是有意去寻,又落后天识神乎?殊不知此个真意,如种火然,不见有火而火自在,不过机动而神随,自然之感触有如此者。若谓真属有意,则落于固执。若谓真果无意,又随于顽空。此有意无意之间,学人当自会之。《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是也。如此方是真知真觉,要皆真意为之。虽然,真意由于真心,必其心空洞了灵,不以有物而增,无物而减。有此真心,方有真意。有此真意,乃有真息。总要具有慧照,不错机宜,则炼一次自有一次之长益。到此地步,常常采取,自有真阳发生,还要炼己待时,不可略有一点求动之心,则后天识神不来夹杂,即先天至阳之精,真一之气。久久熏蒸积累,自有大药发生,可以返老还童。只怕不肯积功累行,以立外功。敦伦饬纪,以修内德,无以为承受之基耳。俗云:不怕一,只怕积。不怕骤,只怕凑。诚哉是言也。学人欲知用意之道,切勿徒听自然焉可。

第二十九章 去奢去泰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道本无声无臭,清净自然。修道者亦当不识不知,纯任自然,此历代祖师心印,自开辟以至于今,无可或外者。无如世之异端旁门,反讥吾道为孤修寂炼,卒至顽空无用,我岂不自思哉?将欲取天下而行有为之政,吾见其不为而不得已,愈为而愈不得已也。盖天下虽大,原有神器为之先。所谓先天大道,希言自然者是。天下为神器之匡廓,神器乃天下之主宰,天下可为而神器不可为也。苟有为焉,始则纷更多事,究至荡检逾闲,而天德尽废,为之正所以败之也。审是与其有为而偾事,何如无为而成功乎!与其有执而失常,何如无执而得道乎!况道原于天,天道无为,而自化生其中者,又何异耶?试观初生之时,乾元资始,或阳往而行先;坤元资生,或阴来而随后。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有必然者。他如气之由伸而屈,吸之则油然而呴;气之由屈而伸,呼之则悠然而吹。如是则生气畅,生机永矣。至于禀受不同,刚柔亦异,或受气多而精强,或受气少而精弱,要皆后天之不齐。物生之各别,故有时而伸,气机蓬勃上载;有时而降,气机油然下隳。是皆天道之自然,非人力所可致也。虽下手之初,不无勉强之迹,然亦因其势顺其时,可行则行,可止则止,勉强中寓自然,固久远而不弊耳。是亦圣人于采药炼丹时,要知去其已甚,去其太奢,去其过泰,在在归于中正,时时处以和平。虽曰有为,而亦等于无为矣;虽曰有作,而亦同无作矣。故有无相生,始可言大道。

  此言大道无为——无为者,先天养性之学;然亦有为——有为者,后天炼命之工。须知有为无为,性命之修持名异而其中之主宰,总不可偶动,动则非中。无论有为不是,无为亦非。惟有中主而不乱,知时识势,见可而进,知难则退,则无为得矣,即有为亦得焉。主宰者何?即天下之神器是也。人能知得本原,一归浑浑沦沦,虚灵不昧。始而有为,有为也是;终则无为,无为也是。不然概曰无为自然,则孔子何必言道,何必言困之勉行,何必言择善固执?知修身之道,端在性命;性命之功,须分安勉,不必强为分别,总在人神明其德。如治国然:治则用文,乱则用武,相时而动,听天而行,庶乎左右逢源,无在不得其宜矣。第此可为知者道,难为板滞者言也。

第三十章 故善者果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上古之世,各君其国,各忆其民,熙熙皞皞,共安无事之天;人己浑忘,畛域胥化,又焉有战争之事哉?迨共工作乱而征伐起,蚩尤犯上而兵革兴。于是文则有玉帛,武则有兵戎;治则用礼乐,乱则用干戈,朝廷所以文武并重也。然有道之君子,达而在上,辅佐熙朝,赞襄郅治,惟以道事人主,不以兵强天下。此是何故?盖杀人之父兄,人亦杀其父兄。人心思返,天道好还。冤仇报复,靡有休止。又况兵过之乡,人民罹害;师行之处,鸡犬亦空。以故杀戳重而死亡多,尸填巨港,血满长城,无贵无贱,同为枯骨。生之数不啻杀之数,死之人多于生之人。由是井里萧条,田野荒废,而荆棘生焉。且肃杀之气,大伤太和;乖戾之风,上干天怒。因而阴阳不燮,雨旸不时,旱干水溢,频来凶荒,饥谨荐至,民不聊生,朝不及夕。古云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势所必至也。然而饥寒交迫,盗心日生;年岁凶荒,乱民迭作——亦有不得不为兵戎之诘者。古云“兵贵神速,不贵迟疑”,故善用兵者,亦果而已矣。行仁义之师,望若时雨;解倒悬之苦,迎以壶浆。如武王一戎衣而天下定,无非我武维扬,歼厥渠魁已耳。何敢逞杀戮于片时,取强威于一己!其果而胜也,切勿自矜,矜则有好兵之念;切勿自伐,自伐有默武之心。就令除强暴于反掌,登人民于春台,亦安邦定国之常、救世扶危之道,为将帅者分所应尔,何足骄于人哉!夫骄人者好杀人者。纵使果敢弥乱,出斯民于水火,然有三心,虽无杀人之事,而杀人之机已伏于中,非道也。须知行兵之事,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即未损一兵,未折一将,不伤一民,不戕一物,亦未足语承平之雅观。何况非圣王所斯许者,果而勿强焉可也。《诗》云:“劝君莫觅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以此思之,兵危事,战凶机,非天下生生之道也。况乎主宾相敌,旷日持久,师老财殚,臣离民怨。可已而不已,其何以为国乎?更有坚壁相持,连年转饷,一旦偶疏,而敌或扼其险要,绝其粮饷——士闻风而预走,军望气以先逃,昔日雄师,今成灰烬,亦何怪其然耶?夫亦曰物壮则老,其势有必然者。且夫用兵之事,以有道诛无道者也。如此喜兵好战,欲安民反致害民,欲弭乱反将生乱,不道极矣。夫诛无道而自行不道,何如屯田防寇,休兵睦邻,早已之为愈也。否则如舜伐三苗,苗民负固,舜不修戎而修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而有苗格。此不威之威,不武之武,胜于威武者多矣,为上者知之否?

  此言用火、行符、采取、烹炼之道,是有为有作。比用兵克敌,大是一场凶事,不可大意作去。如曾子之战竞自惕,子思之戒谨时严,方可变化气质之躯,复还先天面目。若童贞之休,未经凿破,未曾损坏者,固可相时而动,遵道而行,无偏无党,无险无危,直致神化之域。如破漏之人与年老之体,后天铅汞将尽,性命何依?不得不用敲竹唤龟、鼓琴招凤二法,而后有玉芝灵苗,刀圭上药,可采可炼,化凡躯于乌有,结圣胎于灵关。第火候至密,非得真师口传,万不能洞彻精微;即得秘密天机,然内德外功,一有不满,犹为神天所不佑。惟虚心访道,积德累功;事事无愧,在在怀仁;以谦以柔,以忍以下;神依于气,气恋夫神;绵绵不绝,造到固蒂深根。决不时而忘之,纷纷驰逐;时而忆之,切切不已。故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即使尽善,而火煅之后,凡气已除,真气未曾积累,势必似无似有,微而难测。且有不炼而气散,愈炼而气愈散者,皆由心有出入,似蔓草之难除。故曰:“师之所至,荆棘生焉。”况乎神火一煅,阴气难留,而多年之残疾,自幼之沉疴,悉被驱逼——其轻者或从汗液浊溺而出,其重者或外生疮毒而化,种种不一。修士不可惊为病也,只要心安即能化气。可见炼己之道,必化凡体为玉体,变浊躯为金躯。切不可惊,惊则又动后天凡火,而大伤元气也。故曰:“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用兵者贵果敢,善用火者贵神速。故曰:“果而已矣。”在修士当此体化纯乾之时,切不可恃;恃其才以为不饥不渴,可以行步如飞,冬不炉夏不扇,无端妙用,迥异常人,而自以为强也。自谓为强,又动后天凡火,不遭外人诽谤,必至内药倾危。况生一自强之心,即令十月怀胎,三年乳哺,件件功成告毕,不差时刻,而自矜自伐,骄傲凌人,殊非载道之器。纵果于成功,亦必果于债事。倾倒之患,安可胜言哉!又况自恃其强,而不知谦下存心,虽与修德凝道,犹草木之坚强者无生气,反不敌柔脆者有生机。势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愈迈,精气愈衰,欲其长享生人之乐得乎?故曰:“物壮则老。”以此言之,自高者适以自下,自豪者适以自危,不道甚矣!不如去其刚强之心,平平常常,安安稳稳,认理行将去,随天摆布来,庶几不强而自强,不道而有道耶?此下手用火之功,大有危险存焉,学者其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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