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朋友

每个人都有少年,每个人的少年都会有自己的朋友。我少年最要好的朋友叫宋凯。我们两家同属杨树底村,他家住在我家的西南方,直线距离虽然不过二三百米,可是由于村子较大,就分为西杨树底、杨树底、东杨树底,分别为三队、四队、五队。他家是三队,我家是四队。他大我一岁,小的时候我们并不熟悉。我是从小学二年级直接跳到四年级的,这样就和宋凯成了同班同学。后来是对文学的共同爱好,使我俩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宋凯的父亲原先是生产大队的会计。他家里的藏书很多,破四旧扫除封资修的时候,被强迫交出不少封资修黄色书籍,在生产队的街上焚烧掉了。可宋凯告诉我,他爹还偷偷留了一些。我们开始看的是黑白连环画的小人书,后来他说这个没意思,不如看大书。他所谓的大书就是小说。我说大书没图不好看,他说没图更好看,还给我讲了一段大书里的故事,还说不信你试试。

我看的第一本书叫《吕梁英雄传》,我是从他讲给我听的那段故事开始看的,然后再从头看,确实很好。我就看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石口》、《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普通一兵》、《创业史》、《红旗谱》、《晋阳秋》、《铁道游击队》、《苦菜花》、《迎春花》、《红楼梦》、《西游记》、《小城春秋》、《平原枪声》、《新儿女英雄传》等有爱情的封资修黄色小说,以及鲁迅的《呐喊》、《彷徨》。封资修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凡是有爱情的,就是黄色小说。

我当时只是班里的班长,他却很欣赏我。读鲁迅的《社戏》,他说等你将来有成就了,回来见我的话,就和鲁迅回乡见闰土的情形一样的了。我说你真能瞎扯,我怎么能和鲁迅比,你又不是闰土!农闲的冬季几乎每天形影不离,晚饭后我也习惯于去他家坐一会儿。他兄弟三个,父母和弟弟睡在东外屋,他自己睡在西外屋,炕稍是土坯间的地瓜窖子,西里屋是他当小学老师的嫂子,带着两个孩子,他哥在部队当兵。我俩通常是一聊就是深夜。后来没有书看了,就把看过的大书拿来反复看。

后来我们一起参加高考,他却屡试不第,就放弃了。我寒暑假回家也总是和他在一起,连游泳也是和他一起在村子东南边一个大方塘里学的。平常我俩也是经常写信,内容大都是关于文学的。

我毕业到大连工作后,寒暑假估计我将回家的日子,他总是到我家看看我回来没有。我回家了,我俩还是一起去方塘游泳。我每年暑假大都是在七月二十六七号回家,而且我一回家,不是当晚就是第二天准下雨,以解农田之渴。这是他总结的,说我是雨神。

一天晚上,我在他睡屋的炕头墙上,看到了俄罗斯著名画家克拉姆斯科依的油画《月夜》,下边是年历。画面是一位身着白衣裙美少女,独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水边漂着睡莲和菖蒲,月光洒满树林。宋凯说好容易才得到这张画,他特别喜欢,很唯美!当我说这是取自屠格涅夫小说《贵族之家》中的意境,此画也被称为“爱情诗”的时候,他惊喜得两眼发光!

转眼就到了娶亲年龄,可是他因为有些哮喘,体格较弱,成亲就难了。在农村体格是大事,因为那是未来一家人的饭碗!见此状况,包括我母亲在内都很着急。后来,宋凯给我来信说,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离过婚有一个小孩给了男方。这女人的问题是不能再生育了。她不嫌宋凯体弱,倒很喜欢他是个文化人。还有个问题是得倒插门,上她家落户。这两条很多人是不能接受的,而宋凯对此压根就不介意,并非是他娶妻困难,在之前的交往中我就知道,他对传统的一些东西,很是不屑的。人是个体的,生不生孩子都一样,到谁家落户也一样,孩子姓谁的姓也无所谓。

这样,待我寒暑假回家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好朋友宋凯了。没办法,人生真的就是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后来,我听弟弟说,宋凯和妻子过得很不错,还抱养了一个小姑娘。宋凯很少回老家的,我弟弟是从宋凯的弟弟那里听说的。之后渐渐地我俩就失去了联系,想写信也不知道往哪儿写,让弟弟问宋凯的弟弟,他也说不清楚他二哥的具体通信地址,好像搬了好几个地方。我的少年朋友,最要好的、形影不离的朋友,就像是一片云雾似的,渐渐地在我的人生中消散了!

大约是十年前的一天,在大连做老板的姜健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有了宋凯的消息,他住在三十里铺。姜健也是我和宋凯的同班同学,他家是五队东杨树底的。读初中和尤其是高中的时候,春夏秋冬上下学十几里的土路上,我们经常是一起走的。姜健家离我和宋凯家较远一些,我和宋凯当年也经常去他家玩。

那年春季的上午,姜健自己开轿车载着我一起去三十里铺看望宋凯。当时有私家车的还很少。我很激动,马上就能见到我的少年好友了!我不知道姜健是怎么联系到宋凯的,一路上他几次给宋凯打电话,最后终于在镇郊农村的一爿零落的平房里,见到了我们的好友宋凯。

宋凯和几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了。头发全部花白,但身高体型都没啥大变化,最熟悉的是他的语速和音色。我们的到来,他很高兴。他抱养的女儿刚到二十就结婚了,小孩都一岁多了,我们说话的时候,那孩子总哭,宋凯的女儿就将其抱到里屋去哄了。宋凯竟然都当上了姥爷!女婿是安徽人,在普兰店打工。少年的宋凯因为体弱父母从不让他干重活,如今却是每天在几亩农田里忙个不停,而且繁重的农活反而彻底治愈了他的哮喘病。只是多了个嗜好,每天都得喝点白酒。

宋凯的妻子要做午饭,姜健说不用了,大家一起出去到镇里吃。他妻子确实是人高马大的,长相也很不错,白净健壮,待人热情。宋凯说,她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家人都不想去,最后是我俩和宋凯来到镇里的一家饭店,边吃边聊。临走的时候,我和姜建给了宋凯一些钱。饭后都两点多了,姜健又开车把宋凯送回家,我俩这才往大连返程。临走的时候,在那陌生的乡村土地上,我突然想起了当年宋凯关于鲁迅和闰土的话,觉得很是心酸。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宋凯当时肯定也想到了这些。我不知道何时还能再看见他,就告诉他一定要多联系,要是手机换号了,一定告诉我,不要断了联系。

之后,每逢年节我都给他打电话问安。有一年秋天,是宋凯突然给我打的电话,说是因故又搬迁到西杨了。西杨是瓦房店的一个乡。去年春节我给他打电话拜年,他说是已经搬到金州的一个什么地方了。我当时又叮嘱他,千万不要断了联系,如果手机换号了,一定要告诉我。可是,去年夏天我给他打电话,却是个空号,我以为拨错了,就又拨了几次,结果都是空号。

我心里异常失落,五味杂陈,也很是抱怨。可换位思维,我又不知该不该抱怨。不在一起、不常见面的朋友,其实已经不是朋友了。我是个平易如水的人,也没想怎么着,只想有老友的联系方式,年节的时候,道一声问候。可这又有何意义呢?人生本来就是聚散的,只是时间的早晚,念旧重情是毫无意义的。过去的人事,见与不见都一样,呵护好身边的亲朋,才是重要的!

但是尽管如此,可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异常怀念我少年的朋友!愿他一切永远安好!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