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反身录(02)大学反身录

大学,孔门授受之教典,全体大用之成规也。两程表章,朱子阐绎(阐述演绎),真文忠公衍之于前,邱文庄公补之于后,其于全体大用之实,发明无余蕴矣。吾人无志于学则已,苟志于学,则当依其次第,循序而进,亦犹农服其先畴(先人所遗的田地),匠遵其规矩,自然德成材达,有体有用,顶天立地,为世完人。

吾人自读大学以来,亦知大学一书为明体适用之书,大学之学乃明体适用之学。当其读时,非不终日讲体讲用,然口讲而衷离,初何尝实期明体,实期适用,不过借以进取而已矣。是以体终不明,用终不适,无惑乎茫昧一生,学鲜实际。

明体适用,乃吾人性分之所不容已,学而不如此,则失其所以为学,便失其所以为人矣。

朱注谓大学者,大人之学,则知学而不如此,便是小人之学。清夜一思,于心甘乎?甘则为之,否则不容不及时振奋,以全其性分之当然。

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于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汨没于辞章记诵之末,便是俗儒;皆非所以语于大学也。

吾人既往溺于习俗,虽读大学,徒资口耳,今须勇猛振奋,自拔习俗,务为体用之学。澄心返观,深造默成以立体;通达治理,酌古准今以致用,体用兼该,斯不愧须眉。

问体用,曰:明德是体,明明德是明体;亲民是用,明明德于天下、作新民是适用。格、致、诚、正、修,乃明之之实;齐、治、均平,乃新之之实。纯乎天理而弗杂,方是止于至善。

明德即心,心本至灵,不昧其灵,便是明明德。心本与万物为一体,不自分彼此,便是亲民。心本至善,不自有其善,便是止至善。

明德之在人,本与天地合德而日月合明,顾自有生以来,为形气所使,物欲所蔽,习染所污,遂昧却原来本体,率意冥行,随俗驰逐。贪嗜欲、求富贵、慕声名、务别学,如醉如梦,如狂如痴,即自以为聪明睿智,才识超世,而律之以固有之良,悉属昏昧。故须明之,以复其初。亲师取友,咨决心要,显证默悟,一意本原。将平日种种嗜好贪着,种种凡心习气,一切屏息,令胸次纤(xiān)翳弗存,自然净极复明,彻骨彻髓,表里昭莹,日用寻常,悉在觉中。

显仲象山云:“某何故多昏?”象山曰:“人气禀清浊不同。只自完养不逐物,即随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好。今吾人平日多是逐物,未尝加意剥落,口谈明明,心原不曾明明,虽欲不昏,得乎?当时时提醒,勿令昏昧,日充月著,久自清明。”

清明在躬,气志如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随感辄应,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万善自裕,无俟拟议。

问:明德、良知有分别否?曰:无分别。徒知而不行,是明而不德,不得谓之良。徒行而不知,是德而不明,不得谓之知。就其知是知非,一念炯炯,不学不虑而言,是谓良知;就其着是去非,不昧所知,以返不学不虑而言,是谓明德。曰明德,曰良知,一而二,二而一也。

心之为体,本虚本明,本定本静;祇缘不知所止,遂不能止其所止。随境转迁,意见横生,以致不虑不明,不定不静,未尝安所当安,是以不能虑所当虑。须是真参实悟,知其所止而止;止则情忘识泯,虚明不动,如镜中象,视听言动,浑是天机。

知止不难,实止为难。吾人终日讲学,讲来讲去,其于所止非全不知,然志向末尝专精,世缘未尝屏息。初未尝实止其所止,心何由常寂而常定、至静而无欲、安安而不迁、百虑而致之一乎?此心既未定贴宁静,安固不摇?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思虑纷扰,天君弗泰,学无下落、无结果,学问之谓何?

学问之要,全在定心;学问得力,全在心定。心一定,静而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犹镜之照,不迎不随,此之谓能虑,此之谓得其所止。

静中静易,动中静难。动时能静,则静时能静可知矣。是故金革百万之中,甲科烜赫之荣,文绣(锦绣的衣服或织品)峻雕之美,财货充积之盛,艰难拂乱之时,白刃颠沛之际,一无所动于中,方是真静。

吕原明晚年习静,虽惊恐危险,未尝少动,自历阳过山阳,渡桥桥坏,轿人俱坠浮于水面,有溺死者,而原明安坐轿上,神色如常。后自省察较量,尝言十余年前在楚洲,桥坏堕水中时,微觉心动;数年前大病,已稍胜前;今次疾病,全不动矣。故学问得力与不得力,临时便见。此公临生死而不动,世间何物可以动之乎?吾人居恒谈定谈静,试切己自反,此心果定果静,临境不动如此公否?

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尽己分内事。

古人以天下为一家,亿兆为一身,故欲明明德于天下。今则一身一家之外,便分彼此,明明德于一乡一邑,犹不敢望,况明明德于一国、明明德于天下乎?

古人为学之初,便有大志愿、大期许,故学成德就,事业光明俊伟,是以谓之大人。今之有大志愿、大期许者,不过尊荣极人世之盛;其有彼善于此者,亦不过硁硁(kēng)自律,以期令闻广誉于天下而已。世道生民,究无所赖,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范文正公(范仲淹)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虽与“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德性作用与气魄作用不同,然志在世道生民,与吾人志在一身一家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欲即仁,此欲何可一日无?吾人非无所欲,然不过欲己富,欲己贵,欲己寿考,欲己不朽;即欲即私,此欲何可一日有?

吾人立志发愿,须是砥德砺行,为斯世扶纲常、立人极,使此身为天下大关系之身,庶生不虚生,死不徒死。

格物乃圣贤入门第一义,入门一差,则无所不差,毫厘千里,不可以不慎。物即身、心、意、知、家、国、天下;格者,格其诚、正、修、齐、治、平之则。大学本文分明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其用功先后之序,层次原自井然(整齐有条理的样子),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与物有本末是一滚说。后儒不察,遂昧却“物有本末”之物,将格物物字另认另解,纷若射覆(原为一种猜物游戏。将物品藏在碗盆下,让人猜想,也用来占卜),争若聚讼,竟成古今未了公案。今只遵圣经,依本文,认定为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物”,从而格之,循序渐进,方获近道。格物二字,即中庸之择善,论语之博文,虞廷之惟精。博文原以约礼,惟精原以执中,格物原以明善。大人之学,原在止至善,故先格物以明善。善非他,乃天之所以与我者,即身、心、意、知之则,而家、国、天下之所以待理者也。本纯粹中正,本广大高明。涵而为四德,发而为四端,达而为五常。见之于日用,则忠信笃敬,九思九容,以至三千三百,莫非则也。如此是善,不如此是恶,明乎此,便是知致。知致则本心之明,皎如白日,善恶所在,自不能掩,为善去恶,自然不肯姑息,此便是意诚。以此正心则心正,以此修身则身修,以此治国则国治,以此平天下则天下平,即此便是止至善,便是明明德于天下。若舍却“至善”之善不格,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理不穷,而冒昧从事,欲物物而究之,入门之初,纷纷轇轕(jiāogé,杂乱的样子),堕于支离,此是博物,非是格物。即以身、心、意、知、家、国、天下言之,亦自有序,不能究其身、心、意、知,而骤及于家、国、天下之理,犹是缓本急末,昧其先后,尚不能近道,况外此乎?今须反其所习,舍去旧见,除四书五经之外,再勿泛涉,惟取近思录、读书录、高景逸节要、王门宗旨、近溪语要,沉潜(集中精神,潜心)涵泳(反复玩味和推敲,以获得其中之味),久自有得,方悟天之所以与我者,止此一“知”,知之所以为则者,止此“至善”。虚灵不昧,日用云为之际,逐事精察,研是非之几,析义利之介,在在处处,体认天理,则诚正之本立矣。夫然后由内而外,递及于修齐之法,治平之略。如衍义、衍义补、文献通考、经济类书、吕氏实政录及会典律令,凡经世大猷(yóu)、时务要著,一一深究细考,酌古准今,务尽机宜,可措诸行,庶有体有用、天德王道一以贯之矣,夫是之谓大学,夫是之谓格物。否则,误以博物为格物,纵博尽羲皇以来所有之书,格尽宇宙以内所有之物,总之是骛外逐末。昔人谓“自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此类是也。丧志愈甚,去道愈远,亦祇见其可哀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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