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T-故乡纪事007》

作者:王阔海

我们那里的铁路在日本人占领的时侯就已经修成了,它穿过村镇的南半部,把镇子给切了一刀,自此,铁路南成了一个单独的地理区域,也影响着我们小孩子的游玩分野。

铁路上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有一条绿色虫子呼赤呼赤爬来,越爬近,声音也越来越大,进站前它还要炫耀地大叫几声,顶上冒的白烟拖出扇刀形的辫子。

倘是进站停的火车,则是呼哧声越来越慢,最后长叹一声就暂歇,只偶尔喷嚏一下,像马吃草时的响鼻儿。准备离站时,它先是扬威般长长地吼一声,车头两侧喷出丈余水雾,然后那轮子在铁的交集声中越走越快,咣当咣当声越走越小。在我们的视野里,两条铁轨在远方是并在一起了,可火车还能小小的看见。我们曾多次呆呆地看着它消失,然后猜想火车只有进出站时才用两条铁轨,在途中只要一条铁轨就够了。我们相信火车走得很远很远,透过车窗火车里的人一律比村里人衣着光鲜,仿佛来自一个世界,又去往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我们都不熟悉。

我们有时在铁路边上玩,会捡到铁皮罐头的空盒、包糖块的纸、火柴盒等,它们花花绿绿又陌生新奇。由于我认字较早,这时在小伙伴中有了权威性,我告诉他们这是“大连罐头”,这是“延边火柴”,这是“通化肥皂"。我也仅字面熟悉它们而已,不过这已足够我及时把握存在感了。不料这存在感却是有两个刃的,因此时常小伙伴们在用不到识字时孤立我,大伙伴们则偶尔捉弄我。

铁路T就是在捉我背诗的时候相识的,而且是在小学的公共厕所里,这是我第一次与铁路上的人打交道。

火车天天穿过我们的村镇,但铁路上的人好像属于另外的国度。他们都住在离车站近的家属区,穿同一种衣服,和邮局一样,所不同的是邮局的人是向我们走来,铁路的人是背我们而去,连演电影他们都是自己带放映机,在车站附近放。

他们也需要到村镇中心去,比如买油盐酱醋要去副食品店,大高房子(我们那里供销社专售布料鞋帽等轻工品的商店)也得光顾。土产日杂他们基本不去,那里不是卖土特产的,都是绳铧犁套和洋铁制品,上面没有铁道的车头标,他们不买。

由于我们那个站规模小,他们没有成立自己的学校,他们的孩子上学就和村上的人混在一起了。不过我们小学的班上没有铁路生,它们齐齐地进了镇上排名第一的小学。我的班上是从初中开始有铁路生的,高中也在一起,与我的小学一墙之隔。

铁路T那时刚上高中,而我则要在第二年才上小学。

我的小学和高中已近荒郊,向北望能看见高耸的烈士坟,就是河北B家边上的那个地方。学校的南侧是校田,由于不是正经的田里把式耕种,荒沟甚多,树丛间野草繁荗,用现在话叫原生态。

原生态的校田里有一种叫“天天”的果,现在知道学名叫龙葵,它黄豆大,熟了是黑葡萄色,自下而上熟,要加儿化音读,更有味道。这"天天"绿时涩,熟好时特甜,熟过头就寡淡无味,不像蜻蜓头一样的麻黄果,吃多了头晕。

那天我顺着“天天”的引导不知觉来到小学的厕所附近,鬼使神差地又进了写着“男“字的门。至今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走进去,因为当时广阔天地,大可作为,不必要进去大小解,看来命中注定我要被铁路T抓住。

他正蹲在一块干净些的空地处,两只小臂分别夹在腿弯里,那样子像是在自缚。

他直視着我:过来!

我往前蹭了蹭。

铁路T:过来,我问你事儿。

我再走近些,他却突然将夹在右膝下的右手探出,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疼的我要叫唤,实际上我也叫了一声。接着我都忘记看他是怎么处理大解的后续事情,他就已经解放了左手站了起来。我盯着他的裤子,是那种很精致的机制的松紧带运动裤,那是被服厂做的,我认得它们,因为车它们的机器靠近南马路一侧的窗子,我经常看他们干活。

铁路T:你会背诗?

他弓下身逼视我,我轻轻点头。

铁路T:给我背一个!

他另一只手抓我胸前的衣服,脖子紧张,我咳了一下。

我:背啥?

铁路T:先背一个。

他见我转眼在脑中翻页捡选,颇不放心:你可不能瞎背,不然老子掐死你。

我先捡一首短的《为女民兵题照》飞速读完。铁路T那表情好像喝一杯糖水不料糖水自己飞快钻进喉咙里的不甘心:没了?

我:完了。

铁路T:再背,背长的。

我极不情愿,他手上一紧,我马上把《七律·长征》背了一遍,这次我故意放慢语速,以示这首诗已经很长了。

我本以为该解脱了,不料他一下子将我右臂拗至后背,用膝盖顶我肩胛骨处,我要疼晕了。

铁路T:小兔崽子,敢骗老子,给我背那首长的!

我这一痛一急,果真忘了:这就是长的。

他手向上一提,我的眼泪出来了。

铁路T:敢骗我?给我背在贼老F家炕梢背的那个。

原来铁路T看过我在贼老F家背诗,这出乎我的预料。

贼老F一家是唱戏的,他们自已一家人就能演一整晚不重复。那些年风声不紧的时候,经不起人们的撺掇,尤其是村头儿的老爸的鼓励,贼老F一家会在深秋用玉米秸秆从外挡住窗户,点上四五个保险灯(一种油灯),就在大炕上表演。他家的房子貌似专为表演设计的,三、四间房一溜打通,南北大炕,能住好几十人。那阶段有过新婚夫妇借住他家北炕的事儿。他家孩子也奇多,而且女多于男,除了贼老F,我还熟悉他妹妹丫蛋儿,八年多以后我曾缜密设计过一件事:一旦考不上学留在村里,我怎样无成本、无障碍把丫蛋儿变成我的媳妇儿。

这是后话,眼前的高压威迫之下,我一下子想起《沁园春·雪》来。这首词我寻常不去当众背诵,因为它太长,每次背完我一准饿,有些善解人意的老太太会在我背完之后给我半个玉米面饼子,一是奖励我,二是给他的那些不好好读书的孙子们看,这也是后来时不时我在落单时挨莫名土坷垃打的原因之一。所以非特别场合(如贼老F家演出那次),我一般不背诵《沁园春·雪》。

随着我背到这首词的下阙,铁路T的手也渐渐松开了,好像他被我带进了诗词世界里。我背完这首他平和了许多,就像吃了半饱那样,之后又增加了诸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几个短诗,就决定释放我。

“以后我叫你背,你就得背!听见没?”他这样命令我。

我点了头,他抚着我的头走出厕所,从两校之间的高墙上“嗖”地跃了过去。

我当时大吃一惊,原来他功夫这么好!但后来证明,正是这功夫害了他,或者说搬了他的人生道叉。

自此好久,我每远远見到铁路F,右臂像阴天犯风湿病那样隐隐作痛,于是避之唯恐不及。他有时明白我的心思,在远处用手指着我威胁,嘴里说什么我听不到,估计无非是“看我下次逮到你不收拾你”这类的话。我尽量避免这个下次,但不总是幸运的。有一次文化宫放一个儿童电影,我想去看那个画粗眉毛的家伙怎样用彩色粉笔画这部片子小主角的海报,顺便试探一下能不能乘人不备从铁栅栏缝里钻进去坐在前排看真正的电影,结果这次我又被铁路T从后边抓住了衣领。

他扭转过我的头,猎人一样俯看着我,不过笑吟吟叫人猜不透卖哪个药。接着他命令我:把兜打开。

我平视着他一看,他另一只手捏着一个茶碗,里面装满炒熟的葵花籽。

我顺从地掀起衣兜盖,他小心翼翼把葵花籽倒进我的衣袋,又伸手进去捏出几颗来,然后向我屁股上踢一脚:

"滚吧!下次不要老躲着我!"

我躲过一劫一样捂着衣兜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去,铁路T正把空茶碗扔进卖瓜子的老余太太那个装瓜子的面袋里,一边磕手里那几枚葵花籽。

“记帐!"铁路T喝了一声。

“大侄子!说啥呢?记什么帐?你啥时候想吃啥时候来拿。”老余太太谄媚地笑。

"少套近乎,谁是你大侄子!"

"是,大兄弟!"

铁路T已经离去,身边还跟着骡子刘、瘦猴几个人。铁路T那天穿着刚时髦起来的白色的确良衬衫,腰带上挂着皮套,皮套上露出刀把。

不知道铁路T后来把那个小伙子肚皮切开用的是不是这把刀,也可能不是,因为听说那次看露天电影之前他预感要出事,去的时候就带了七、八个弟兄,人们之前早就传言,铁路T有一把锋利无比的三角刮刀,按理他不会不带更好的武器。

那个时候除了文化宫上演新出来的电影外,十里八村会有各种理由请放映队放露天电影,秋收了,纪念日啦等等。很多电影都是大家滚瓜烂熟的,可是大人小孩们还是趋之若骛,过节一样高兴。

演露天电影时,往往主场观众扬眉吐气,客场观众受到歧视,甚至只能从银幕的背面欣赏演员的精彩表演。

其实背面和正面是同一群人同一个故事,可铁路T参悟不到。

那天本是客场的他非要看正面,而主场的村子是出名的凶悍,他们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生产了大批男孩,存活率很高,这时都是愣头小伙子。动手不久,铁路T的七八个弟兄纷纷挂彩,骡子刘发出狼叫,猴子已经被打成老鼠,在妇女的裆下爬。

铁路T一见不妙,他躲进放映机后面的阴影里,迅速判断出那个光着上身、营养良好的小伙子是这里的头儿。于是他狸猫一样扑过去,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就势一滚,从银幕下滚到银幕背面去了。

据说那天上映的是战争片,银幕上正炮火连天,杀声四起,故而连被刺者本人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至他身边抱小孩的妇女发现小伙子的肠子从肚皮上露出来,发出高声贝尖叫,孩子也掉在坐着的人头上,人们这才发现有比银幕的事儿更大的事儿了。

铁路T很快被抓了进去,之后村镇过着没有铁路T的日子。80年代初,他的那些兄弟中也有几个进去了。

我再次见到铁路T已经过了很多年,由于我长期成绩拔尖,被按照另外的路子规划着,我要考大学。

那会儿,土地已经分到各家各户,玉米产量逐年上升,人们把吃不完的玉米卖给粮库,换回钞票,再用钞票换白面、烧酒、录像馆门票等。

由于粮票也不是唯一必须的了,天南地北来的卡车会随便停在文化宫(已改成二层楼的电影院了)附近人群聚集处,用白面或粉条换走村民们手中的票子。

那一天,我远远地见到一辆装货中的卡车,卡车旁一个壮实的汉子在装车,车上有两个人。汉子背向着我,只见他左手右手交替拎起摞在地上的一袋袋面粉,抛向半空的车顶,顶上两人像没准备好的考生那样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那可是50斤一袋的面粉,谁有这么好的功夫?如像是心理的感应,也可能铁路T想喘口气儿,他停下工作,转过身来。

我们相隔着马路,渐渐彼此认出了对方。我不记得我是否喃喃自语说了什么,或是否向马路对面踱了几步,但在内心我是这样想过了。

我特别想问他要不要听我再背诵一遍《沁园春·雪》,我现在背得声情并茂,更加圆熟,为此还得过一等奖,奖品是带磁铁开关的塑料皮笔记本,我用来抄写泰戈尔的飞鸟和新月了…

我清楚地记得,铁路T望了我有一分多钟,忽然果断转过身去,对车上的两人大喝一声:

“看什么看?干活!“

接着双手同时抛出两个面袋。

车上一个人接住了,另一个人猝不及防,被面袋撞倒在车顶上。

(20190517,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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