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作家的任务是使你恢复敏感
写成这一句名言的秘诀是,他用了一个「住」字,衣食住行四大要素中的两个合而为一。论修辞,这个字可以跟王安石用了那个「绿」字比美,(春风又绿江南岸),甚或更为精彩。相沿已久的说法是人都裹在衣服里,或是包在衣服里,辞语固定,读者的反应也固定,终於失去反应,视线在字面上木然滑过。作家的任务是来使你恢复敏感。
阮籍的年龄比刘伶大,但是不能据此断定刘伶受了阮籍影响。张爱玲呢?我们只知道他的警句中有阮籍刘伶的影子。从理论上说,作家凭他的敏感颖悟,可以从刘、阮两人的话中得到灵感,提鍊出自己的新句来。如果他的名言与阮籍刘伶的名句有因果关系,这就是语言的繁殖,作家,尤其诗人,是语言的繁殖者,一国的语言因不断的繁殖而丰富起来。
即使有阮籍刘伶的珠玉在前,张爱玲仍有新意,在他笔下,人没有缩小,衣服也没放大,他向前一步,把人和衣服的关系定为居住,自然产生蟹的甲,蝉的蜕,蜗的壳,种种意象,人几乎「物化」,让我们品味张派独特的苍凉。张爱玲,阮籍,刘伶,三句话的形式近似,内涵各有精神,作家有此奇才异能,我们才可以凭有限的文字作无尽的表达。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有位作家描写恶棍,称之为「一个住在衣服里的魔鬼」,他似乎把「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延长了。忽然想起成语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这两个成语沿用了多少年?你怎未想到写成「住在衣服里的猴子」?我们往往要别人先走一步,然后恍然大悟。收之桑榆,未为晚也,我们仍然可以写「一个住在军服里的懦夫」,「一个住在袈裟里的髙利贷债主」之类等等。
又见诗人描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说他是「住在衣服里的人」。这句话和「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都是那麼几个字,只因排列的次序不同,别有一番滋味。还记得「小处不可随便」和「不可随处小便」吗?住在衣服里的人,和「一身之外无长物」何其相近,可是你为甚麼提起笔来只想到陈词滥调呢!
来源:王鼎钧《住在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