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小说连载) 十二卷 归去来兮 拥抱夕阳永恒温暖 1

回不去了,顾桂英的老宅,一间西屋厨房已经在一场大雨后轰然坍塌,门窗败弊,满院子的青草,还有她以前种过的治血稠的中药蒲公英。

顾桂英听均儿说,承均是给弟弟打电话知道的这种情况。从正月,顾桂英每天慢吞吞走到阳台上,扒着窗户巴望楼下的那条南北路,路边那些垂柳的细微变化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盼着春天到来,也好到老家看看,到闺女家小住几天。她看到柳树初染鹅黄,又添了可爱的深绿色,就想到老家的孩子们吹柳哨的情景。手打眼罩看远处,又发现杨树吐蕊柳树扬花,桐树已经挂起了串串花骨朵。当杨柳飞絮的时候,梧桐叶子很小很稀,但它的淡紫的喇叭花却一串串地绽开了。透过桐树枝,地面上的光色与影子,柔和淡雅亮丽的调子尤似柯罗的油画风格,让人惬意,心动如溪。

肖承均不能带娘回老家或到姐姐家小住几天,她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可以说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就算带她到双土村转一圈,双土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自己和娘不能回到以前的家了。每次回老家,他总是感觉到许多事物在流失,小村在消失着,只有在一些文章里,还能感受到那种暂未消亡的气息。

想象着老家空荡败壁的院子,顾桂英本能地说:“我的家呢,我的家没有了?”有一次,她要自己到餐厅吃,说她吃的慢。承均就依了她的要求,她自己在小餐厅桌子上吃饭,承均林溪肖雨瑞在客厅的茶几上吃饭。娘回头看着他们,夫妻女儿一起吃饭,说:“你好来,一家大人孩子的团团圆圆的”。承均说:“娘,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没有这一个小家,谁来伺候你啊?”他心里想,宗教信仰中的大爱,似乎没有改变娘的胸怀和境界,她的烦恼来自她总是执着于一个小我小家,爱不到敌人那里,爱不到万物一体,爱也不能从儿子照耀到儿媳那里。

父亲走后,肖承均晚上一躺下就梦见父亲,父亲生前总是默默的不喜不忧的样子,梦中的他表情却丰富起来,他忽而怪自己指责弟弟自私,对自己板着脸说:“你也让我生了点气”。他还抱怨姐姐玉分的针线活粗拉(粗糙),说:“粗粗拉拉的,穿在身上,汗渍多了,哼”,他这么一撂……忽然窗外狗叫的声音,约莫近5点钟的样子。

承均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娘说了爹在弟弟家受气受累的事情,她谴责弟弟不懂人性,又说爹晚年受累也是活该,人做多少活是一定的。夜里爹就在梦里着急地辩解,和他活着时的脾气一模一样。

他和弟弟一起正给爹烧纸,黄表纸立即化为红色的百元大钞,爹来弯腰取钱,他问均儿:“那事办了吗?”均儿说:“第一时间就办了”,均儿暗自领会,爹说的是给他立碑的事。爹正想走,均儿抓住他粗壮的胳膊,说:“不论死了还是活着,亲人就是亲人”。爹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走出七八步,他又折回来,往小桌面上撒了一把东西,然后离去,他的意思是弟兄俩留些钱,那些东西有一半变为钱,更多的化为了泪水。……

清明节立碑,肖承均没有到现场,他想象出弟弟亲自劳作的情景。那天的春雨轻轻来到,然后转身离去。清明过后,弟弟打来电话说碑已经立好了。隔了几天,弟弟让别人给哥哥捎信,说是他出了水泥、沙子,还有砖块,还是他找的人帮忙管的饭。当计划刻碑时,哥哥给弟弟说:“我出二百块钱,你出一百元,表示一心意吧”肖承均和林溪夫妻没有想法,他们想的是,让弟弟出点钱,弟弟的心意同样能直接体现在墓碑上。

老家的厨房终于倒塌了,为了这事,肖承均特意到老家看了看,他愿意出钱弟弟出工修一修,为了家还有家的样子。弟弟答应了,他想在打工之余,亲自解决这事。这一次,当着哥哥的面,弟弟再次说到:“给咱爹立碑,我费的工,我找帮手管饭的钱,我吃亏大发了。”既然弟弟说到这个份上了,肖承均当即说:“碑钱你不要出了,我自己出吧”。清明前,肖承均用三百块钱定制了墓碑,碑文是他自己写的,碑额两个小天使环护着一个十字架,这个图案也包含着孙女肖雨瑞的用心,是她帮着爸爸一起构思的这个图案。

顾桂英一向坚持老两口百年后,丧事都要用基督教规矩办,可是当肖明山咽了气,她悄悄地告诉肖承均:“出丧的事你看着办吧。我不管。”今天吃午饭,她说:“等我死了,就按基督教规矩办,不烧香不磕头……”话未说完,林溪戳一下盘子边说:“吃饭吃饭。”她忌讳这个,只怪婆婆健忘。

若是往年,娘会定时参加教堂礼拜,由父亲带着她,骑着那一辆蓝色的三轮车。在承均家里,她病了,一些亲戚朋友来的电话铃不断地响,不断的问候,登门看望的也络绎不绝,有亲戚、朋友,也有教友,这个时候,姐姐也失去了作为客人的身分,忙里忙外帮着林溪做饭,肖承钧则忙着倒茶,暖瓶盖开了又盖,盖了又开,不几时热水就空了。事实上,娘已经好久没有参加周末礼拜了。亲戚没有来的。姐姐很少来。弟弟就不用说了,他总要把他的脚步算成钱,不轻易放下手中的买卖。现在他在领着侄子给城里的人家贴地板砖。据说,一人一天就挣上千块呢,他怎么舍得走开?

顾桂英的身体时好时歹,半夜,听到客厅里有突突啦啦的脚步声,如果白天,洁白的门框上伸出瘦而黑指尖甲长的手指来,或者承均林溪在睡午觉,门缝悄悄移开,露出一双眼睛来,承均说:“这是我年老的母亲”,娘经常执拗地坐在餐厅里吃饭,背对着客厅的儿子儿媳,忽然她就一百多度转过头来乜斜着看你,灰暗的冷冷的目光。

娘刚来不几天,也闹过玄,本来,承均认为娘不会开大门,于是出门只是把门带上,想不到一次午睡醒来,屋里到处找不到娘的影子,循着唱赞美诗的声音,找对对门邻居,隔着纱门看到,娘正安静地坐在人家的沙发上,承均终于放心了。

娘不仅仅是生活习惯的问题,承均林溪面对老人要压低嗓门说话,怕老人吓一跳。晚上照旧调暗灯光,做饭时把蔬菜脆香变的绵软。娘已经学会了用座便器,学会用最少的水冲厕所,学会了开关各个房间的灯,虽然也常常把厕所和客厅的开关弄颠倒了。她还学会悄悄地走过地板,生怕影响楼下的邻居。但是,很难重建老人的新的生活规律。娘有稻草人的天真童心,也有着稻草人的脆弱身躯。

说:“冷雨暖雪。正月十五雪打灯,是好年成。”元宵节夜晚,红色的灯海和烟花,交相辉映着洋洋洒洒的春雪。夜里,特别的静,被窝出奇的暖和。大清早,宿舍楼外响起了扫雪的声音。春寒料峭,就是在阳春二月,下雪也不算怪事。只是,一些初发的春意,遭受了摧残,还要坚持生长或重新再来。

从那个午休时的失踪事件,承均把娘的那把钥匙给没收了。娘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声息越来越微弱。当儿的知道娘天生喜欢自由,他手里提着那一把拴着红绳的钥匙,在娘面前晃了晃,说:“娘,啥时候好了,自己拿钥匙,出去玩。我把钥匙放到窗台上,你抬手就能拿到”。娘微微点点头。

到吃晚饭时,健忘的娘终于想起了那一把钥匙,她问:“钥匙在哪里?”承均从窗台上,捏起那把钥匙,说:“娘,在这里,你病好了,自己随时拿”。下午,林溪去参加一个志愿活动,承均不放心娘,下午课间操时从学校回家来看看,他走到单元门口,听到有人喊:“开门啊,好冷!”原来,是娘,在用手使劲拍打着一楼西户的防盗门,一手还拿着一把钥匙试图开锁,红绳板板整整地系在毛衣的扣眼里。

就这两节课的功夫,发生了这样惊悚的事情,原来,在他们出门之后,娘早就自己起床,从里面开了门锁,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出来,忘记了穿上她的唐装小袄了。他赶紧扶娘上楼,他后怕,他哭了。因为楼道里都是年轻教师,都上班去了,根本没有人在家,若等到放学回来,还不把娘冻死啊。

有一次,弟兄带娘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夜的雨到早晨已经雨过天晴,楼道前有一片积水,需要踩着破砖头过去。弟弟开的面包车停在离家较远的甬道边。弟弟说:“叫你的大儿背你吧,他有劲。”“你哥哥没劲,还是你来吧。”娘说。弟弟乜斜着哥哥笑,承均知道弟弟是说反话,但是内心要强的他还是毫不犹豫背起了娘,由林溪和肖雨瑞扶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幸运有这样的机会,那是他第一次背娘,也是最后一次背娘。

医生好言相劝,不要让老人住院了,让老人在家里静养最好。生老病死,向死而生,似乎生命是一支不可逆转的鸣镝。母亲的衰老也是必然的事,因为要静养,承均拒绝了一位好友的心意,他想联络几个教友来给娘做祈祷。娘的衰老,不仅仅是刚吃了饭还说没吃饭,等着均儿做饭掀锅,大便小便都不由自主了。在承均的家中,满屋的浊气,不留神就会发现,地板上有屎尿,从娘的卧房直到卫生间。他擦好地板,倒掉马桶,开窗换气后,刺眼的氨水味道没了,呛鼻子的骚气味道没有了,屎臭味没有了,还有挥之不去的腥味直接沁入肺腑。

在油菜开花的季节,母亲似乎安详了许多,清醒了许多,但是接着就是焦躁。承均知道:“菜花花,赤子忙”,这种表现未必是好事情。不几天,娘的皮肤就如薄纸,形销骨立,从父亲的谢世,他第一次经历了死。从娘这里,他第一次看到生命急剧衰败的样子。面对无可奈何的必然,他不禁嚎啕大哭。

肖玉分姐来看望老娘,姐说:“年前年后,谷茬麦秋,是收老人的时候”。承均问:“匀儿啥时候来?”姐说:“匀在家里忙着收麦子、挖蒜,他说收完了麦子收完了蒜就过来看娘”。当匀而来到哥哥家,看到床上的老娘这样形如枯槁,他盛气凌人,怒斥道:“早了管着干啥的了,你和嫂子是做什么吃的,都瘦成了这个样子!”。他向来先发制人,不让别人说话。林溪回击他:“多少年来,依靠你,娘早就饿死了。娘在我这里,你来过几回?”

姐姐默不作声,看似保持中立。肖承均暗暗想:“多少年来,弟弟弟媳管过父母多少?除了闹事还是闹事,娘消瘦苍白,孱弱到极点,就来我家里待一段,然后红光满面地再回到老家去。尤其是父亲过世后,娘的生活娘的一切,都是我们家里承担,绝不会轻易给姐姐和弟弟打电话,不骚扰你们,让你们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匀而看过小卧室的老娘,然后回到客厅抽烟,喝茶。承均在陪着老娘,姐姐和林溪下厨房去了。匀而紧靠着小卧室的隔窗,从隔窗缝隙看到哥哥坐在母亲的床头上,随时给娘用小勺喂水喂鸡蛋羹喂葡萄,他有些坐立不安,于是站起身来,在隔窗外来回踱步,侧耳听着,生怕老娘说他的不是。他突然又恨恨地说了一句没有厘头的话:“早干啥了?早干啥了!”

娘现在不是一天不如一天,而是一时不如一时。娘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她只是喘气,已经没有了反应,四肢瘫软在固定的位置,丝毫不动位置时,承均用手指撑开母亲的眼睛,说:“咱娘的眼睛还挺有光,瞳孔没有放大”。匀儿说:“你就等着她瞳孔放大吧”。

也许天意与天理与良知是一体,又有微妙区别。在生活琐事生活细节中,尤其在生死悠关的细节上,在父母病危的时候,最能充分体现子女的孝与不孝,如果说孝是良知,那其中还有天意包含其中。

生死无常,没法计划,还要姊妹仨轮值,可是,这一次还是在承均轮值时次序偶然有变,他知道,天意就体现在些分分秒秒的细节中,天意,天理,良知,私欲,都交汇在这些无声无息的细节中,他悟到了,所以,他倍加珍惜!父亲的最后时刻,是阴差阳错地轮到他,这次是母亲,又一次阴差阳错,是他在母亲弥留之际,断断续续喂了她10粒左右的红色的无核葡萄,三小勺鸡蛋羹,和两三勺的清水。

又一次阴差阳错地,错乱了轮值次序,本来12点后是姐姐陪着娘过夜,姐姐突然闹肚子,承均直接顶岗守着老娘,他手握着老娘的手腕,迷迷糊糊地休息,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看看老娘,感觉一下老娘的脉搏状况。爹走的时候,慌乱的他没有定位精确的时间到分到秒。今天的这个时间他醒来了,在手机上看新闻,忽听到娘想咳痰想叫人,娘的脉搏有微弱变成了浑浊不清,直到脉动消失,他一回头,老人家走了。手机上显示3点56。

时间很快跨越了3点56那个时间点,时间一点也没有停止,一秒也没有驻足看看自己的老娘,时间进入到阴历五月十三,这是一个下雨的日子,所谓“五月十三,淋破瓷罐”。

承均的惊呼,叫醒了姐姐弟弟,姊妹三人亲自给老娘穿上了带着红十字的白色寿衣,白色的内衣,外套,帽子,褥子,白色的鞋子,绑腿带子等,这都是娘40多岁以来零碎买的,亲手缝制的,其中有一双剪纸红色贴花,是她请南边的邻居给剪的,她自己贴上去的,剪花的人早已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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