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衣巷
散文世界
彩衣巷
文/王立坤
我宁愿把这个小胡同命名为彩衣巷,再给它加一个传说:话说早年,这地方一到夏天,家家户户就晾晒衣服,虽然街巷狭小,但人们和和气气,小孩子追打嬉闹,在晾晒的衣服间穿梭游弋,像一条条黑黑的小泥鳅。一来二去,这个巷子就被叫做晒衣巷,也有人觉着不雅,不如就叫彩衣巷,大家心领神会,约定俗成,就慢慢变成彩衣巷了。恰如穿旗袍的妙曼女子,彩衣华贵,气度雍容,倒也给这条简陋的小巷增添不少光彩。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更多的人把这叫某单位宿舍, 是单位的公产房。
但我愿意为这个小巷子写点什么。我去干活的时候,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光着小屁股,蹲在那悠闲地玩着沙子,我走过去,他抬起头,黑眼睛望着我,表示陌生。为了打破尴尬,我说,来,给叔叔掏个蛋儿吃。小孩很小气,赶紧蹲的更深,小手护住裆部,朗声说,不给,这是给我爷爷留的。这孩子,真懂事。
巷口还有一条大金毛,名字叫美美,确实很好看的一条大狗,待人和善,看见人总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喜欢用粗糙的舌头舔你的手,不咬人。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都跟美美打着招呼,悠长的声调喊出它的名字。我讨好地给它挠痒痒,它很配合,算是躺在地上吧,挠了一会,它起来了,我以为这是不耐烦了呢,结果可好,这家伙换一面躺下了,感情这狗需要双面服务的。大金毛美美吃的很胖,也很挑剔,我看见了,一下午,它都没住嘴,就在那啃几块骨头。大狗叫美美,估计是女性,果真是零食不离嘴啊。
这一条小巷子里住了几十户人家,大部分老邻居都搬走了,租给外地做买卖的人,或者有孩子需要在这陪读的人家住。踏上水泥板,走在不足三米宽的巷子里,会看见一丛丛绿的发黑的野草,估计这是租户住的,无心收拾,也会看见栽着四五棵小黄瓜的黄瓜架,上面顶花带刺的黄瓜已经长成,很适合摘下来,空嘴吃,还有人家在门口自己搭个小棚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盆,花盆里的花也开得正旺:一切都生机勃勃,和这条逐渐走向衰老,逐渐走向寂寥的巷子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每一块还坚守在岗位上的红砖都铭刻着这个巷子曾经的辉煌,也无可奈何地见证着这条巷子现在的落寞。是的,这是无法抵抗的事实。以前都是别人家的女孩嫁进这里,现在都是女孩抢着往外嫁。
这地方说要改造不是一次两次了,人们都有点麻木了,说,这次也还是,肯定拆不了。我们肯定同意拆,但是,你价格得给到位。
我们只是笑笑,说自己该说的话,把活干好。有人在门口用焦炭的炉子煮着苞米,虽然盖着盖,但水已经开了,咝咝冒着热气,苞米的香味传出去很远。我与一位老太太闲聊,老太太很健谈,听得出来略微的山东口音。
我问她,大娘,你是山东哪的?她一愣,寿光的,跟我说。
我说么,咱是老乡,俺家是诸城的,我说。
她开心地笑笑说,咱这山东话,在东北也要绝根了。以前闯关东,现在呀,有本事的都回去了。
我也笑笑,对呀,时代呗。
我问她各家各户的情况,她都了解,给我提供很多线索。老太太跟我道别回家后,也有她的邻居来和我说,你别跟那老太太说啥,她的嘴呀,可不严。
我一怔,明白了,有人就有江湖,水很深啊。我点点头,算是回应。你可记着啊,小伙子。那个邻居很诚恳。
我们正在谈话的时候,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背着包,款款走来,一只小狗出来了,摇着尾巴,样子欢喜,姑娘俯身抱起小狗,跟正在门口凉快打着盹儿的男人说,爸,我回来了,我妈呢?
你妈在屋做饭呢,男人头也没抬,好像没看见姑娘回来一样。
屋里传来叮叮当当锅碗瓢盆协奏的声音,女人正撩起衣襟擦着汗津津的额头,黄瓜架上,一簇新的触须轻轻舒展,好像听得见拔节生长的节奏,抬头看,有一只蜘蛛在悠闲地织着网,画着属于自己的圈子,做着给人看的八卦。
好像这彩衣巷里有着最朴实纯粹的东西。完成摸底调查,我的工作就可以移交了,估计以后鲜有机会,再回彩衣巷了。
然而,无情流逝的时间,不是蜘蛛网能网住的,像流水,像天边漂浮的云,倏尔不见。我在那摸底的时候,还是盛夏,而今,冬天来了,白雪皑皑,寒意渐劲。
偶然的机会,因为处理事情,再次回到彩衣巷。我居然有点激动,像是去约会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到了现场,发现这里基本已经是人去家搬,稀稀拉拉,剩下几户人家,还在生火暖屋子,烟囱里冒着烟,徐徐上升,像极了小时候,下午放学回家,远远的看着家里的烟囱,冒着烟的话,就说明家里有人,不会冷着,不会饿着。
一些老式的家具失去了本来的作用,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堆里,上面落满了岁月的尘埃。木料很好,很厚实,有着那个时代的特色。看的出来,是刚搬出来的,没走的邻居会把它们收走,劈了做烧火的柴。它们就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无声无语,即将奉献最后的一点积存在内心的能量。
这个地方即将开始另外一种火热,除旧换新,高楼拔起,大家会住进崭新的钢筋水泥丛林之中,互不往来。
有1户人家还没走,我跟着去看看情况。
路很窄,也很滑,房子低矮,室内冒着烟,估计是炕不太好烧,倒烟,我家有时候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很矛盾,本来生火是取暖做饭的,可是大冬天,还要敞开门,往外放烟,有点像我们每个人经历的生活。
“有人在家么?”我们试探着喊。
从黑乎乎的隔壁仓库吧,姑且算是仓库,钻出来一个老太太,手里端着个不锈钢的盆,里面有晒干的菜,戴着旧毛线的帽子,冬衣穿了好几层,每层似乎都不厚。眼神里不怎么友好。
老太太说,“我就住在这啊。”
“你没有儿女么?他们不管你啊?”一起去的哥们问。
老太太好像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顿了顿,说,“我一个人过习惯了,我三个儿子,我不跟他们住。”
“你手里拿的啥啊?”有好奇的。
老太太宝贝似得看了看,说,“我感冒了,烧点婆婆丁水喝。”
“这冒烟咕咚的,可别熏坏了你。”我们好心提醒。
“没事,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让熏着?”老太太自信满满。
“你咋还把名字更了呢?”沉默了一阵,我们带队的决定问下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因为再不问,就这么沉默着,有些突兀。
老太太激动了,说,“我们一家子人都在这个企业上班,儿子们没房子,我就给他们,我就住在这个屋子里,很早单位就让我们盖的这个房子,那时候人口多,住不开,现在大官都说要解决民生了,我天天听广播,我都知道。”
“我们说了要按政策办理,你这个是给不了房子的。”我们按程序进行着政策解读和宣传。
老太太说,“我都知道,你们咋办,我认了。我等着你们。”
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底气很足。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获取更多的什么东西,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做妈的最后的赌注和心愿,宁愿自己在这受冻、孤单,也要趁着这个机会,给儿女争取点什么。
也许有人要说,早干啥来着,早点努力挣钱,不至于到今天。可我想说,能把儿女养活大,也许她已经是有十分的力气,已经出完了十二分了。
我们要走了,她还是在后面说,我等着呢,可是声音越来越小。或者,她也是在给自己仗胆,什么结果,她自己也没数。她在苦熬着自己的心血,婆婆丁水很苦,可是这苦涩里也许会给她带来点安慰吧。
老式家具们被收走了,雪地里留下些残渣和印记,炉火升起来了,烧得旺旺的,照着看火人的脸。
再见了,彩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