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觅 | 辛弃疾与姜夔的擦肩

宁宗嘉泰三年(1203),姜夔如例病居临安。自春入秋,他心思全无旁骛,都耽放在一件雅事上。

去岁十月,绍兴府钱清县的旧友了洪和尚入都来访,带来一件令他爱不释手的墨拓:王献之的《保母墓志》。此物现世为了洪亲见,他说约是这年六月间,他去朋友王畿家作客时,恰遇村人周氏持一方小砚求售,称是春日时在斸山所得,应是古物。

砚石极细而宜墨,中部微洼,是晋唐品相(“按米氏《书史》,晋、唐砚制皆如此,点笔易圆也”)。王畿接来端详一番,见其背有“晋献之”字样,上角又划有浅浅的“永和”二字,便知当是墓中之物。他本系三槐王氏,属琅琊分支,见先祖遗物自然倍觉亲切,忙追问:“既然得在山中,那可看到碑了?”周氏说:“倒见一砖上有字,但这砖已碎了。”

王畿因命他次日带碎砖来再议,次日见砖,得五行残字,验定是王献之的《保母墓志》,忙请周氏务必再找找后半。十日后,周氏再次登门,称确又寻到五行字,然已断为三截,一块上有“交螭”字样的用来支了床,一块有“曲水”字样的则是家里孩子垒塔拿去玩了,另有一块扔在他处,总尽数找回,聚归一处送到。偶然而顺遂,有如神助。

了洪说得精彩,姜夔也听得心折,此番所见虽还只是墨拓,却已足令他大感叹羡。姜夔多方考辨真伪,更持帖与二王他作一一比对,赞此帖有七美是他帖所不具,绝非赝作,更非集字。至次年王畿携一砖一砚入都,他特借来家中细看数日,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王畿持一砖一砚特来临安遍谒名流,自是要求个真伪的。为此,临安文人圈也多生辩论。有不信者,谓是王畿“赝作以欺世”,为此,向来温润柔懦的姜夔特地出面大加辩白,坚称“余观此志,断非今人所能为”,更针对字形笔意、文理情状多加剖辨,回家作了一篇极长的跋极力为砖砚撑腰,终于说服了诸多藏客。

纷嚣既定,王畿欢喜洋洋地告别姜夔,带着砖砚返还了钱清,然之于姜夔,自己心中这一关却还没过:同为书家,面对献之遗刻,他虽无力拥有,却也无法做到看过便罢。思来想去,姜夔决定将自己的跋好好誊写一遍,再请王畿裱合于墨本之后,以书见书,相照相成。

世人皆知姜夔小楷极精,结体疏朗清劲,松动有致,一如其词。虽常自称崇晋贬唐,然他实于晋帖唐帖均下过极深的功夫。此番直面小王,姜夔不敢懈怠,他于跋末自谓“以疾见妨”,致使自四月抄到九月方毕全功——病是真的,但二千余字篇幅拖了近半年,当也是精益求精,不肯一字放松之故。

姜夔在临安府抱病呕心书跋时,王畿在家乡迎来了新的行政、军政长官——这年五月,主战派元老辛弃疾被任命为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

辛弃疾接到任命即马不停蹄地仆仆北上,不改将兵武人的雷厉风行:六月十一到任后,他即始着手对当地州县民户进行清点摸排,于农事、于工商,均详召各县郡长官一一查问,几句话间便分判出了能吏庸吏。绍兴府官署上下,一时人人自危。

谁都知道几十年来这位老帅过得多么窝囊:信州带湖闲退十年,起复不久又遭劾贬黜,庆元党禁中更受朱熹牵连而彻底落职,只剩着一个挂如不挂的虚衔用以每月领俸。一年年过去,辛弃疾空自想方设法探问北方形势,却只能百无聊赖地端坐稼轩,写了松风写小桥,写了茅檐写梅花,镇日等着朝廷风向转变好得复起。

朝廷此番帅浙东的起用,是很能给辛弃疾以期待的:浙分东西两路,浙东绍兴府与行在临安府距不过百里,半日可至,极近中枢,两浙更北即是淮南东路,直当宋金边境。内调辛弃疾这样的主战派本就是准备启动北伐的信号。而近年女真贵族内讧,蒙古虎视眈眈,这也确实是南宋的最后一次机会。

昔年举义擒叛,不可一世的少年如今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但辛弃疾一直没有放弃恢复之念。虽长居江西之远,辛弃疾仍与出使金国的朝臣多有交往,对沦陷区军情,竟较朝中文官集团了解得更切实些。

他心知自己已没有太多时间可浪费,诸多心中盘算了百千次的事体到绍兴不久便一件件着手做下,当先一件,便是暗中派间谍前往金国侦查。此次遣谍针对性极强,只要将帅姓名、营寨分布、兵马人数等具体信息,绝不务虚——辛弃疾早岁长于沦陷区,对山东、河北一带地貌极为熟悉,于山川府库、军事险要更均了如指掌,凭记忆一番勾连印证,等闲图财惜力的小人也骗不了他。

公务之余,辛弃疾来到绍兴后,还专程抽出一天去见了一位旧识——居于鉴湖畔草堂的陆游。

陆游年齿还长着辛弃疾十六岁,此刻龙钟已届八十,虽犹存北望之志,却已早无谈兵之力,此番约见,二人心中自不免都是一阵苍凉。

老人满怀热情地招待了这位壮心不已的执拗同道。'漉残醅瓮葛巾湿,插遍野梅纱帽香',闻说辛弃疾要来,陆游一早命家仆打了村酒,坐庐畔梅边相待。几只喂熟了的猫在他身侧安恬来去,蹑影无声,一如阳光与岁月。

陆游退居已久,虽有过短暂的随军经历,究竟还是文人,辛弃疾此来谒长,自更不能上口便是谈兵。他努力把话匣子开得很是柔和——都是趣人,找个得体的开头并不是难事。

辛弃疾自陆游所隐居的绍兴三山风景谈到天下佳山水,引陆游追想了一回蜀中青城山后,他也随之说起了自己早岁在齐鲁的游历,将话题引向了泰山。“归正”以来,辛弃疾暌违东岳亦已四十余年,这样长久的离别,是当年绝不曾预期的,然在蘸着薄醉的闲谈里,往事历历,却犹如昨日般鲜活。

辛弃疾登泰山时正当盛夏,同行者也都值快意盛年。大家约在晚间上山,于太平顶一石窟中避寒稍歇,五鼓后,便结伴往山顶攀去——而正在这最后一二里的路途间,辛弃疾在真宗庙畔的木丛里发现了澶渊之盟后真宗封禅的旧台址。

几人扫开木叶,索性结伴在石台上拥褐而坐,静待日出。云破光发,日生海涌,(“夜分林采变,旸谷看浴日。九州皆片尘,盛夏犹惨栗”)。一群青年薄衣当风,极顶远眺,一时目眩神驰,不能自已。

他说得动人,陆游也听得神往。“天子东封泰山,于是陆氏乃与时俱兴”,山阴陆氏重振正是真宗泰山封禅后不久事,但陆游虽年长辛弃疾十余岁,却一生都没有机会去如今沦陷金国的山东去看一看泰山。依辛弃疾所言,四十余年前的封禅台已没于长草,那么如今景况,又何堪想象?还会有下一次封禅么?——想到此处,陆游也叹息了:“我闻思一往,安得飞仙术?但愿齐鲁平,东封扈清跸”。

他说“但愿”。一如坡词的“但愿人长久”,这但愿,本便是人间不可得之事,而二人之叙至此也即很难继续了:辛弃疾尚有一腔宏图,而陆游只能把期望寄托在“但愿”里。这样微妙的分别,两个人也自然都是心知肚明的。

辞别时,辛弃疾说陆游的草堂太也破旧,要为他重行筑舍,陆游含笑拒绝了。“幸有湖边旧草堂,敢烦地主筑林塘”——一个连自己的小家都不再有心力经营盼望的老人,对时局的不甘也当然只能限于情怀。陆游清楚自己的的时代早已过去了,而于辛弃疾,此刻实也难言正当时。

但当然,这话并不能由他说出口来。

从陆游家归来后,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帅仿佛更多了几重心事。他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备军事动作,另一边做了一件看似无关的闲事——辛弃疾特着人在会稽卧龙山府治之畔造起了一座亭子,命名为秋风亭。

不好疑心是因陆游不许他改建草堂才惹动了修造的瘾,但建秋风亭之事,倒确然与这次探访陆游有点关联。世上本已有一座更具盛名的秋风亭坐落于蜀中巴东郡,三十余年前,自绍兴赴夔州的陆游曾在《入蜀记》中专为记录:“谒寇莱公祠堂,登秋风亭,下临江山。是日重阴微雪,天气飂飃,复观亭名,使人怅然,始有流落天涯之叹”——无论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还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亭名能令陆游见而陡生“流落天涯之叹”,当然也不免要动摇辛弃疾的心肠:巴东秋风亭畔即是名臣寇准祠堂。正以寇准力主亲征,强真宗北上迎战,方促成宋辽边境百年的和平,也才有了辛、陆二人相向追忆的泰山封禅。

振师北击本是辛弃疾的梦想,也以此,他方定要在京畿修起另一座亭子,接一接巴蜀前线的秋风——虽然依他此时境遇,这亭子、这名字,接得都并不容易。

有宋一代,文重武轻是国之公论,作为不能被委以要职的“归正人”,自南返一日,辛弃疾更背上了比其他武官尤以沉重的镣铐:每治一地,他总要整备练兵,军资所急,双手当然便不会柔嫩干净——几十年来,谏臣清流动辄弹劾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又谓他“严酷贪婪,奸赃狼藉”、“交结时相,敢为贪酷”,设辞辛辣,如谈虎豹,然真正令朝臣畏惧的,实则是他早岁刀头血影中搏出来的悍名。

与陆游这样的文官不同,辛弃疾这样的主战派在众人眼中天然便带着更大的危险性,是可用而绝不可纵的。杀人者焉能与之论事?这次复起,明眼人均知不过是权宜下的带病提拔,朝士也多在等着一场预料之内的笑话。辛弃疾不是莽夫,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朱熹弟子黄榦便坦然致信称:“虑夫为明公用者,无其人也。内之所以用我,与外之所以为我用者,皆有未满吾意者焉”——内无坚援,外无能才,孤掌难鸣,时人共见。这才是辛弃疾亭上的秋风。

天又入秋,风生北寒。这位旋涡中心的老将常常就这样独自站在新建成的秋风亭中凝鞭北望,谁也不敢问他究竟在想什么。

临安暑气日减,姜夔病势渐愈,小楷也绂祛了最后一点烟火气,神寒清举,从容自如。再次拈起那支用熟了的笔时,他心中已自知,跋文不久即成,可以计划走一趟绍兴府了。

秋气初生之际,姜夔接到了一张帖子——张镃邀他往南湖别墅一聚。张氏兄弟本是姜夔倚托身家的贵人,亦算得结识多年的文朋好友,自张鉴去世后,多年旧交只剩了张鎡一人,姜夔当然不敢怠慢,见帖即搁下笔墨,径往南湖而去。

南湖别墅所在本是临安寻常一片市居。张鎡爱它前后地势隆起成环,虽近闹市而如坐山中,遂重金购地,迁离居民,掘出一方水域,沿水构园,谓为南湖。自动初意至毕全功,南湖园林共花了张鎡五年的心力,也是二年前方得大成。居于其中,鱼鸟上下,汀萍在眼,别有闹中取静之惬。姜夔也曾特地作词相贺,赞它“玉珂朱组,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

此次相邀,是因张鎡收到了故人辛弃疾的一首新词,特请姜夔同来酬和。

张鎡本是中兴四将中张俊后人,亦常发“念我中原空有梦”之叹,然将下三代即文士,临安风月浸润久了,年过半百的张鎡对北伐早已不作妄愿——只每番收到辛弃疾的消息,骨血中的余热仍会让他心生敬意。

辛弃疾这首新词,正成于绍兴府新造的秋风亭上: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蓴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词名《会稽秋风亭怀古》,却全未耽念到任一桩古事。全词处处一触即走,或题作“秋风亭咏秋风”更切。

当山怀想,万事纷披,辛弃疾哼唱着屈子离骚,一时想到对泣新亭时立主克复的王导,一时想到凉飚见弃后哭咏纨扇的班婕妤,一时想到武皇开边,一时想到张翰思归——假一秋风之力,古今人物给他狮子戏球般周乎左右,颠簸往来,终而飘断不知所踪,只留自己灯下对史,不知是进是退,停在了片瞬的茫然里。

词当然是好词,以辛弃疾力大,诸多事典从教飞动不居,愈转愈烈,令人目不暇接之余往往忽略了词人喉间微哽的尾音——也包括张镃与姜夔。

这日,二人在南湖泛舟闲谈,找了名解音律的家妓款款将这首新词唱来,继而自词聊到书画,终说起保母帖进度。带到了话,尽足了兴,主宾也便散了。后来,张镃择了个霜晴秋日登楼南眺越山,因景和韵,夸赞辛弃疾“看规恢意槩,当代谁如。乾坤尽归妙用,何处非予”,又勉励他及时振奋,“更那须、采菊思鲈”,词虽不佳,总是了了这桩工夫。而姜夔则恐怕是将保母帖跋全章抄毕才腾出手来次韵,且交上了一份全然语不中痒的复函:

“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扬州十年一梦,俯仰差殊。秦碑越殿,悔旧游、作计全疏。分付与、高怀老尹,管弦丝竹宁无。     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临皋领客,向月边、携酒携鲈。今但借、秋风一榻,公歌我亦能书。”

姜夔作词本尚清疏,近五个月书帖养静的心气,更不是说提便提得起来,故而他此番虽极力学辛词豪壮之气,落下笔去却仍是四面毫不出锋的。全词丝毫不曾提及北伐之事——事实上,姜夔满心都在笔墨,恐怕竟并未意识到辛弃疾兜兜转转的进退之忧是在写这个。

他诗意地将辛弃疾“扬州十年梦”后出任绍兴比作李白的“爱山入剡”,还嘱托辛弃疾须和着“管弦丝竹”,代他饱看“秦碑越殿”,更不妨效苏子放舟赤壁,“携酒携鲈”,最终不忘沾沾告以近况:这样的秋风下,辛公你在亭上作歌,在下则坐榻上作书,实是各得所乐啊。

——二人此前该是见过面的,然不外辛弃疾上京或姜夔回鄱阳时的雅集偶遇,并无太深交情,于彼此志向也并不互知。试想一位盼了十几年才获起复,正准备用事北图的武将给后辈清客恭恭敬敬地比作赐金还山后入剡问道的李白、乌台诗案后被贬居黄州的苏轼(姜夔倒真的做过功课,辛弃疾早岁确有“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之语),不难想见辛弃疾收到这首回词时的啼笑皆非。

或者下回上京该见见这个天真的小文人。辛弃疾想,到底词是不错的(姜夔自叙“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

未待辛弃疾入京,姜夔已带着抄好的保母帖跋来到了绍兴钱清。他兴致勃勃地将之交付王畿与墨本裱合一处,又恋恋不舍地重行把玩了几日小王的石砖小砚。客居不久,姜夔记起月前次辛弃疾秋风亭词事,想着既来绍兴,不能失礼,便托人往城中辛弃疾官邸上了张帖子。辛弃疾好聚,很快便着人请姜夔过府一叙。

辛弃疾命家妓为姜夔歌了他的新词——某次秋风亭畔蓬莱阁中观雨时,他又新制了一阕《汉宫春》。较之前作值秋风初起,尚有余力怀思信州故庐,此解作于“岁云暮矣”之时,则更多了几分急切与躁闷。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辛弃疾为词常发时人难见的妙想,此词“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亦然。水天上下,鱼龙潜集,如万箭在弦引而不发,后“云者为雨,雨者云乎”搅归混沌,再引西风吹散,还归人间,上片寥寥几十字,说尽造物无情。下片则还归秦望山事——范蠡美人计破吴,功成已退,而今时尚当“鼓瑟吹笙”、求才若渴之人,却已早早看清了宇宙不居。世界荒凉,又偏要勉强,且仍需硬着头皮一步步行去,此节悲壮,实是难为外人道的。

姜夔认真听着,也尽自己对朝局的理解对答了几句,随后恭恭敬敬呈上自己的次韵:

“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有倦客、扁舟夜泛,犹疑水鸟相呼。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

他素有捷才,即席次韵更是多年酒宴陪饮的基本功,这阕和词亦步亦趋,十分工稳:辛弃疾说范蠡,他即说文种,辛弃疾说麋鹿姑苏,他即说越王故垒,死死生生,兴兴废废,一酬一答,承托得体而恰当。他只在男女一层多走了一步:“小丛解唱”返照“一顾倾吴”,英雄故事以美人成之始终,又由今之英雄作词,美人款款歌出,终以“城头眇眇啼乌”回归到失去性别感的“城乌独宿夜空啼”去——这独特的敏锐来自姜夔性子里的温柔,而阴阳变灭,本也仍是辛弃疾所慨叹的世事不永。

此时的姜夔勉力能与辛弃疾达到共鸣,也只到这样的不永为止,正如梅花与猛虎虽一样要担待时间,领略的却当然并不是一种哀愁。

姜词旨在抽离,而辛词旨在灌注。此一出一入的分别,与二人对时代的参与度是一致的。姜夔更简单,也更脆弱,一双手只解按箫抚琴、拈花搦管,至多伸向所爱之人,试图碰一碰她的衣袖——他当然不曾只身夜袭砍下主将的头颅,也不曾策马长驱,在血腥与剑光中弯弓控矢,纵横决突。

他的世界较辛弃疾细密,也清缓。这次私人见面前,作为一个时代边角的小文人,姜夔绝少有机会领略武将的心胸。而在他好奇地拟合着辛弃疾的沛然正气同时,辛弃疾也未尝不在睨眼观察着他细屑的自足——谁的内热都不是不竭的,时间够久,再强的光焰也终会坍缩。在无尽的真空里,哪有人不曾想过抽离呢?

这年冬日,辛弃疾接到宁宗召见的诏书,匆匆准备赶赴行在面圣。动身前,他独坐秋风亭中,再看了一次绍兴的雪——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在这里看雪了。赴临安前,他留下了一阕《上西平》:

“九衢中,杯逐马,带随车。问谁解、爱惜琼华。何如竹外,静听窣窣蟹行沙。自怜是,海山头,种玉人家。     纷如斗,娇如舞,才整整,又斜斜。要图画,还我渔蓑。冻吟应笑,羔儿无分谩煎茶。起来极目,向弥茫、数尽归鸦。”

词不是熟牌,显然他并未打算如前《汉宫春》般寄出索和,毕竟这首词也并不很辛弃疾。

我们极少见幼安作这样静的词——他有太多事要做,也有太多意未平,人们很难想象这位老帅真的就能这样放空大脑独坐竹外雪中,只认认真真地听一场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一回纷纷扬扬的落势。秋风亭里,辛弃疾脑中不再有吴亡越替、禹迹茫茫,而只有最真实的身体感受:他突然觉得身上冷,馋起羔儿酒,却不得不聊自煎茶驱寒。

在这首词里,我们看不到他对上京的盼望——虽然在所有人的预期中,他应该有这样的盼望。全词涉临安处仅止起句一笔白描,而随后接上种种细密的、甚至是姜夔式的视听笔触,却给这句白描平添了一重拂不开的厌倦。

陆游闻说他要上京,特命人送诗给他:“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陆游看得到,辛弃疾当然更知道自己去临安又要面对什么。谣诼纷披,此前他已经历过了太多次,但要在死前堂堂正正地回到他成长的家乡去,辛弃疾别无选择。

此番面圣,辛弃疾还是做了许多准备。一方面,他根据自己在绍兴平息的贩私盐商人起事害民事,详陈盐法利弊;另一方面,他也毫无保留地整理了自己遣谍所获的金国军政信息,力陈女真必乱,伐金之计可行,劝宁宗早做应变之计。

辛弃疾侃侃而谈,所图自出本心,但尺度与方向却精心设计过。他不是傻子,也当然清楚韩侂胄突然举荐自己面圣,是希望自己说出什么话来——以资历才干论,韩侂胄并不很能服众,多年以外戚之身居上位高压,朝士固多有敢怒不敢言者,连内廷洒扫、宫外童谣亦多以“韩权”编排取乐,只皇帝一人懵然不知而已。如今韩皇后既死,韩侂胄急需建功立业以自证,此番解除“伪学党禁”起用主战派,正是要借用兵固势。

辛弃疾于是顺水推舟,以“请委付元老大臣,预为应变计”的陈词报答了韩侂胄的举荐——只要收复之议重启,他自多有可为,至于朝内谁来居功,又有什么关系?

但辛弃疾还是想得简单了。他以为这是一场交换:自己进言巩固韩侂胄的地位,韩侂胄则也当以自己的筹策作为北进之根本——甚至将自己纳入“元老大臣”之列,在备兵应战方面分担些责任。但实则,他并没有资格去期待这样的交换。

早在四十年前进《美芹十论》时辛弃疾分析过,宋于软红歌舞地偏安已久,要收拾民心,提振士气,非二十年功夫不可。如今局势,女真固乱,宋之浮靡却只有更甚,绝不可能速胜——辛弃疾抱着功成不必在我之心在打算,但韩侂胄却等不起。

获得舆论支持后,韩侂胄为辛弃疾奏加宝谟阁待制(原为集英殿修撰),改授提举佑神观、奉朝请,然不久后,其军务实职浙东安抚使也随之解除,由知绍兴府改知镇江府。

位置距前线虽是更近了,然由军转政,究竟也有告诫、甚至防备的意思。

临安最美时分正是三月,辛弃疾却不能多待了。朝令既下,他即刻便需去镇江赴任。临行前,辛弃疾设宴作别京中旧友,少不得又要作词。为便唱和,这次他选了大家都写熟了的牌子《满江红》。

“紫陌飞尘,望十里、雕鞍绣毂。春未老、已惊台榭,瘦红肥绿。睡雨海棠犹倚醉,舞风杨柳难成曲。问流莺、能说故园无,曾相熟。     岩泉上,飞凫浴。巢林下,栖禽宿。恨荼蘼开晚,谩翻船玉。莲社岂堪谈昨梦,兰亭何处寻遗墨。但羁怀、空自倚秋千,无心蹴。”

无论是昨冬“九衢中,杯逐马,带随车”,还是此调“紫陌飞尘,望十里、雕鞍绣毂”都不难见,辛弃疾于日下熙熙攘攘的冠带往来越来越欠缺兴趣与耐心了。他笔下的京华渐渐泯于制式的涂抹,再懒以观察渲染,而能触动他心曲的,却是又一岁的春日。

海棠已开,荼蘼尚晚,正是三月江南最盛之景,落在辛弃疾眼中,除如例唤起林泉旧忆,更多则是日甚一日的、时不我属的焦虑。自“兰亭何处寻遗墨”不难见,姜夔早曾兴致勃勃告知了辛弃疾兰亭出土《保母墓志》之事——然同样几截墓砖,在姜夔眼中是古今书家的辉映与唤醒,是一遍遍且观且作的自得与自足,而于六十五岁的辛弃疾来说,却只是死神带着冷笑的又一次叩门。人老了,事却未能做成。他开始避讳任何象征着结局的预警,以至于原本最爱的荼蘼花尚未开,他已即“空自倚秋千,无心蹴”了。

唱着新词,辛弃疾恍惚记得自己三十余岁时客居临安时,也曾制过一阕《满江红》。斯时应已是五月,春已将阑,然写罢“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自己却仍信心满满地接以“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究竟年轻,看什么都从容、都有劲儿,仿佛事事可为,唯需惦记的不过是“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要北征,须先于淮东西两路分屯安养、练兵、换将、严训,少不得二十年功夫,那时的自己只在屈指盘算,怕成事后还家已老,总该给自己留些余闲才算圆满。

而如今回看那时伤感,却只有难堪。再度起复,他依然需要二十年,但他最好的二十年已在岩泉种树中耗尽,再也拿不出新的二十年了。

赴镇江前,辛弃疾怆然重读了一遍高宗昔年所作《亲征诏草》,叹息作跋:“使此诏出于绍兴之初,可以无事仇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此虏犹俱存也。悲夫。嘉泰四年三月,门生弃疾拜手谨书。”

辛弃疾动身尚不几日,张鎡等人尚未来得及作完《满江红》的次韵,临安府便燃起了一场大火。

三月丁卯夜间,火自尚书中书省起,蔓延至枢密院、六部、右丞相府、制敕粮料院、亲兵营、修内司,又及学士院、内酒库、内宫门庑……不多时,大半皇宫尽陷火海。仓皇间,宁宗命太庙急速护先帝神主、册、宝往寿慈宫避火,禁军虽拼力扑救,却愈燃愈烈,最终火势蔓延至宫外,直烧了三天,两千七百余人家尽数被焚。

其中便包括东青门畔姜夔的家。

姜夔半生飘零,依人随居,在临安安下家来已是四十余岁后的事了。限于财力,他的房子位置并不算好——东青门民称菜市门,出入城门的车辆来来往往,极为吵闹。姜夔性子清冷,平素当然不觉这些浮浪而浅俗的邻人有多么亲爱,但也惯了这样“獠女供花,伧儿行酒”的衬色。

家门清陋,他只能圈一围篱笆稍为阻绝,并不能隔音,但纵然如此,他还是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布置打理这方小小的天地。或以纪念少年时与恋人月下相逢、“梅边吹笛”事,姜夔在窗下种了一株梅树,向来悉心照料。每年元日,他就在细细的梅花香里与家人围饮柏子酒,随即独坐窗下榻上以朱砂开笔,祈愿新的一年诸事更有进益。

可这数年来琐屑而温存的经营,就在大内烧出来的这把火中尽化成了狼藉的一片焦土。

姜夔寄居友人家等着官府的善后与处置,茫茫然不知何之。妻子儿女哭了几场,而最无助时,他一介清客,也只会按箫作词。

他填了一阕《念奴娇》,就中有谓“仙人云表,笑汝真痴绝”、“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沈灭”。某日打起拍子凄然重唱时,姜夔乍然想起,几月前在绍兴府辛弃疾的官邸中,自己原就曾写出过类似的句子:“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

那时的姜夔恭恭敬敬地侧坐凳上,心思只在要如何准确地复刻这位豪情万丈,传说中更是杀人如麻的老帅的情绪——或者是学得很像罢,究竟辛弃疾当席也在赞叹,但空来空去的怀古本便类似,他并不会被这样抽象的情绪左右。小人物日常需要消受的也只有小情绪,辛弃疾的伤感太也粗宕,原是打不入姜夔细密的穴道的。

姜夔的孤傲令他阅世时总是轻度远视。他对于大多人而言并不重要,也便不必踉跄于时代的卷挟——只要安于贫贱,他完全可以埋下头去,在自己的里世界中维持体面。要他领会辛弃疾所担当的风力,总须他被逼到失了体面之后方能。

譬如此刻。

因辛词有“恨荼蘼开晚”句,姜夔本是打算等荼蘼花开再入题次韵的,然此时毁家狼狈,他镇日忙于点检损失、打理行李、求托依居,匆匆便已春末,一个最怜花惜花的人,不得不过起了最狼狈务实的生活。日子混茫茫地过,还是某日行路当眼见到路人家荼蘼架上乱花如雪,侧畔探出一蓬金莹莹的黄木香时,姜夔才恍然知道已是初夏了。

荼蘼令姜夔想起了尚欠辛弃疾的词。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拖,定定心思,在花架下足成一阕《洞仙歌》,回家抄妥,请人往镇江府送了去。题为“黄木香赠辛稼轩”。

姜夔此前与辛弃疾酬答多属随分唱和,尺度把握上也总带着几分小心,不敢踏出原玉圈子半步,此番实是他唯一一次以同道,或近乎朋友的身份,主动制词相赠。

“花中惯识,压架玲珑雪。乍见缃蕤间琅叶。恨春风将了,染额人归,留得个、袅袅垂香带月。    鹅儿真似酒,我爱幽芳,还比酴醾又娇绝。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更老仙、添与笔端春,敢唤起桃花,问谁优劣。”

他之所以选《洞仙歌》,是因为辛弃疾正月初到临安时,也曾随制一阕同调——那是看红梅所作,而梅,本是姜夔最爱的花:

“冰姿玉骨,自是清凉□(阙字,依韵疑为“态”)。此度浓妆为谁改。向竹篱茅舍,几误佳期,招伊怪,满脸颜红微带。     寿阳妆鉴里,应是承恩,纤手重匀异香在。怕等闲、春未到,雪里先开,风流㬠、说与群芳不解。更总做、北人未识伊,据品调,难作杏花看待。”

不难看出,观梅时的辛弃疾仍陷在秋风亭看雪的情绪里:信州老家中的梅树该在怨他归得晚了,然正值得遇复起(言“承恩”、言“重匀”者),这树红梅,恐怕自己还不得不长久地辜负下去。辛弃疾自命春未到而照雪先开,故而“群芳不解”——然论伤感还更要属尾句:北人杏花者,虽是反用王安石之“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写红梅之格,然历经靖康,此意则更哀数重:

偏安以来,北人早已成了沦陷区遗民的代称(李清照南渡初即有“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句),徽宗被俘北行时,更有见杏花之《燕山亭》。“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杏花轻浮命薄,而辛弃疾却希望即使北人今已不识南将姓名,也当该知道朝中尚有品调高超,不肯屈节逐流之辈如他,始终北望,终老不渝。

姜夔动意写黄木香,或正是在万点荼蘼间那一丛缃色里突然领会了辛弃疾这点倔强的不易。临安一场大火让他切肤感受到了泼而无理的席卷和变灭——辛弃疾见过的战火当然较临安火灾惨痛百倍,而时间的风化剥啄,自又百般凌厉于战火。“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姜夔终于看到,不永的荒寒中,较自己巨大百倍的辛弃疾实一直在这样定定地独承着时间的罡风,不摇不卸,也不肯随倒。

素不好言兵事的姜夔在自己本手的咏花诗中颤巍巍地亮出了剑意:“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句法虽稍踉跄,笔调却依然丰富:绍兴府二人对饮,正在官邸庭松之下(“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那老松虬鬣横出,又恰似辛弃疾的大胡子(五鬣亦本是松之别称)。昔写松扶美人,今写奇花照松,一来一往,极见交互——“阵前乞降马前舞,檄书夜入黄龙府”,黄龙者,正是二帝被囚之五国城所在。

辛弃疾遗憾未见荼蘼花而去,姜夔遂言黄木香较荼蘼还“又娇绝”:木香花香气烈极如蜜,在汴梁生长极多,临安却原是没有的,据朱弁所著《曲洧旧闻》称,“始禁中有数架,花时民间或得之相赠遗,号禁花”,正宜用比南来归正的辛弃疾——宋人南渡前,刘敞尝有诗写都中木香谓“只因爱学宫妆样,分得梅花一半香”,也恰应了辛咏红梅的那首《洞仙歌》。

比之数月前作,这首词并不算上佳,也足见写得吃力。但究竟,姜夔是更懂了辛弃疾些。

辛弃疾没有回应——至少目前已找不到他的和词了。镇江府的日子极为忙碌,辛弃疾一边继续派探子去核验金国军事部署,一边四处筹资,著人定制了一万套红色战衣。

他不信任官军,决定在淮河沿边招募新兵加以训练,并与官军分屯而置,以防杂处日久,沾染了贪生怯敌的懦气。而这当然早非辛弃疾的第一次练兵。

任荆湖南路安抚使时,辛弃疾曾为防范乡社豪酋而创立了湖南飞虎军,募得步兵二千、马兵五百,短短几月训练后,就迅速成了民兵中的一支劲旅,非但护佑了潭州一方平安,更“雄镇一方,为诸军之冠”,是辛弃疾极自豪事。摄福建安抚使时,为防御海盗,他曾准备再练一支规模更大的飞虎军,然事尚未成便因开销太大,被以“残酷贪饕,奸赃狼藉”弹劾去职,兵没练成,却就此在带湖家中坐了八年冷板凳。

辛弃疾自知这恐怕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练兵的机会了,对将换上这批红衣的土丁们也做了周密的规划:他虽并未获命江淮间的军事职责,但这支锐旅当然是为来日渡淮迎击所备的。他看准淮水东西可分两屯而驻,分批招募,各备两万人即可——当然,驻屯要择依山阻水之地,更应归其老幼,新其将帅,方可成功。等两淮立起了靶子,大江沿岸余地部署亦可参此法,这自是下一步的事了。

以上诸端,当然超乎了他知镇江府的调度能力,也不是他有权去计划的,可辛弃疾这辈子本就一直在操着他所不该操的心,屡屡碰壁,而终然不改。

多年后,程珌在《丙子轮对札子》中提到,他昔来镇江时,曾在辛弃疾处看到一幅一尺见方的锦图。辛弃疾称为图中信息已费四千缗钱,就中详绘江淮一带山川,又有金人各驻所的将帅姓名、兵卒人数——昔在绍兴府即始著手的谍报信息,到镇江已尽数勾勒成经纬,可付运筹。

手握这幅来日战场策图,辛弃疾终于站在了京口的北固山上。

北固山主峰三面危崖,与金山、焦山成犄角之势,控楚负吴,直当长江,正宜北眺中原。峰顶一亭,上摩高天,下临流水,是北固山三峰连绵山行的终景。

人立其间,仰看浮云,下闻流澌,极易骤起不知何之之慨,而这样今古茫茫的无着和孤单,本便是辛弃疾这些年来在无数山中一程程领略过来的。北固亭中,辛弃疾把玩着历史人事,却在虚握中触了幻象之后的坚实。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阕《永遇乐》题为“京口北固亭怀古”,然词中所怀之古却已不再是活色勃勃的历史进行时,而是各样陈迹——只不过,是较辛弃疾和历史更近些的陈迹:雨打风吹去的舞榭歌台、斜阳草树里的寄奴旧居、仓皇回望里的狼居胥封坛、农社箫鼓湮没的佛狸祠,以及辛弃疾自己:一个四十三年前仆仆南来,四十三年后犹请一饭上马的老人。

以老,辛词典事遂将兴废全部交托了下代:“生子当如孙仲谋”是曹刘的晚辈,“元嘉草草,封狼居胥”之刘义隆又是刘裕的儿子。他们带着前代的恩怨或割据、或北伐,或成功,或失败,而最终和前代一样,化成了时间的灰。对陈迹的回望本如痂上结痂,终会把回望者重重叠叠地也长成往事的厚茧。以血肉沸热,这茧虽粗粝而并不天然,却自能任人从其薄厚纹理看到词作主人最易受伤,也最勤修护的所在——那本身就是时间重构出的痕迹。

爱辛词者,往往谓他用典如运斤,声动风雨,然青壮年时的辛弃疾作词是剑指有方的,而《永遇乐》刃上风声却如八方藏刀,不再为交手,密密千端,回转劈削,只为护住主人记忆里一点余暖: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语麌御遇韵本哽坠带凄楚之音,用写往事而不加腾跃是很易施展不开的。好在辛弃疾声气壮,堂堂正正,而全不委屈掩映,则全词行进直下,却自有哀兵必胜的静穆庄重。

后人每谓辛弃疾有许多话要借着这首词说出来:如劝韩侂胄莫要草草出兵,需耐得寂寞,稳妥布局(元嘉北顾),又如金国必败,他日中原定将恢复(佛狸祠),更如他辛弃疾人虽老而尚堪一用,不妨尽加试看(廉颇能饭)——然事实上这首词虽寄意不少,却并不欲问读者要个结果。

一重又一重的时间,已经把辛弃疾连同他的向往一起拉入了时代的斜阳草树之中,而这座碧天江水之间孤悬一崖的北固亭,也不过是许多年后的“人道稼轩曾驻”而已。

不久后,辛弃疾接到了犹未找到住所的姜夔,自临安迢迢寄来的次韵: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州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在韩侂胄的殷勤造势下,临安府北伐之议日盛,四下寄居的姜夔一家家听着谈着,也不免起了几分与他无干的希望,故而此番和词,姜夔的情兴已远较辛弃疾为热烈。虽则词中如例要称“使君心在,苍崖绿嶂”,造铸用世者望山思隐的形容,但自桓温北征、诸葛西出诸典不难见,姜夔想着自己依居听惯的“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终于勇敢地走出他的梅窗鸥波,真诚地看到了“南望长淮金鼓”的“中原生聚,神州耆老”。他坚定地相信那辛弃疾正是他们的救世英雄,他必将有所作为,也必须有所作为——这相信,一如一年前初到绍兴府的辛弃疾自己。

数月过去,姜夔在张镃处听到了辛弃疾的消息:这位老帅再次被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等罪状弹劾落职,已怀揣尺锦,黯然独还铅山——分屯练兵的慢经营并不符合当朝预期,而要解决这样的分歧,在朝的每个官员都有经验。于是,“尽绣熊虎”的大旗卷置府库,斥重金所制的万套红衣,也终如余霞四散,再没能穿在两淮战士身上。

同年五月,临安府非常热闹:宁宗祭天地、祭祖先、祭社稷,随即正式发布了伐金诏令。在韩侂胄的调促下,宋军急速出师,虽先以人数优势抢占了淮河北岸的泗州,此后却久伐邓、唐二州不下,给金军西向深入,连续占据陕南一干要塞,终以手握七万重兵的四川节度使吴曦降金而告溃败——北方并没有生聚耆老南望王师、甚至群起相应,而经此一役,南宋百年经营积蓄一朝俱尽,也真只能“赢得仓皇北顾”了。

时危之际,韩侂胄再次想起辛弃疾,宋廷将辛弃疾职名再升为龙图阁待制,任其为江陵府知府,命他先来临安向皇帝奏事,此后即可改留临安任兵部侍郎——这曾是辛弃疾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位置。

但辛弃疾拒绝了。

卧居铅山“苍崖绿嶂”间,两年前还自命“尚能饭”的辛弃疾如抽空了气力,身体急转直下,渐至不起。他在病榻上闲听僚朋们谈论着宋军如何败退不支,宋金如何重谋和议,金人如何提出割两淮、增岁币、赔军银,甚至要欲取韩侂胄首级方肯休战……不久后,也一如所料地接到拔自己为枢密院都承旨,命速来临安奏事的诏书。

是权宜?是真心?可都晚了。辛弃疾已不再是那个“精神此老健如虎,红颊白须双眼青”的暮年烈士。他持诏端详良久,叹息道:“侂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挣扎提笔上书辞谢,书报尚未到临安,人已昏沉不能识人,骤至垂殁。

多年后铅山的乡人仍在传说,死前那一霎清明间,辛弃疾直起喉咙连呼了数声“杀贼”方才瞑目——这个素以贪婪暴敛被屡屡弹劾的老帅终潦草葬于阳原山中,身无余财,止诗词、奏议、杂著若干而已。

多年后,同乡进士谢枋得在《祭辛稼轩先生墓记》中给了辛弃疾这样的评价:“公精忠大义,不在张忠献、岳武穆下。一少年书生,不忘本朝,痛二圣之不归,闵八陵之不祀,哀中原子民之不行王化,结豪杰,志斩虏馘,挈中原还君父,公之志谈判大矣……使公生于艺祖、太宗时,必旬日取宰相。入仕五十年,在朝不过老从官,在外不过江南一连帅。公没,西北忠义始绝望,大仇必不复,大耻必不雪,国势远在东晋下,五十年为宰相者皆不明君臣之大义,无责焉耳。”

这也是命运垂危的南宋能为辛弃疾发出的,最后一点悔恨的呼声。

辛弃疾死后不久,王献之的曲水砚和保母砖被了洪和尚受托再次送至临安。

收到姜夔跋文后,王畿保留了墨拓卷裱,却将砖砚转赠给了钱清的同好,盐场司令楼镛。时局不稳,文人气躁,楼镛不久因讥讽同僚王大受而为台臣所抨,因王与韩侂胄之婿顾熹亲善,终不得不低头示好。为求自保,楼镛只好托了洪再赴临安,恭恭敬敬将琅琊王氏失而复得的一砖一砚进献给了韩侂胄,方得免罪。

此后战事愈烈,韩侂胄日渐不得意于上。为讨宁宗欢喜,他将这双珍物拱奉朝廷。岂料皇帝却并不感兴趣,转手存于秘书省秘阁之中即罢,自此,这双砖砚与大批书画珍玩同被编码入册,装入漆红的厨匣,然后束之高阁,再没人去碰上一碰。多年后临安城破,砖砚再次化归泥土,一如它们从未被烧制与研琢。而献之的文字,只能在姜夔兴之所至时虚摹的笔势里偶尔在空中重现,旋尔再行,永久地消没:

“琅琊王献之保姆姓李名意如,广汉人也,在母家志行高秀,归王氏柔顺恭勤。善属文,能草书,解释老旨趣,年七十,兴宁三年岁在乙丑二月六日无疾而卒,终己卯既望葬焉。柩出岗下,殉以曲水小砚交螭方壶,树柏于墓上,立贞石而志之。悲夫,后八百余载知献之保姆宫于兹土者可考焉。”

二物掩埋于晋哀帝兴宁三年,至樵人山中偶见,恰是献之所预之八百年。八百年间,一代代帝王、才士、名将、美人,任善任能,任痴任欲,谁都逃不出那一日,免不去墓木石志的拱立沉埋。他们雕琢时间,然后被时间吹没。保母李意如亦然,老帅辛弃疾亦然,摹碑的姜白石亦然。

当然,这双令姜夔心心念念,却再不得见的珍宝也并没能换得韩侂胄的平安,一年后,为平金国之怒,韩侂胄的首级被函封送往金国。

筹划百年的北伐之计,就在这样一场屈辱的闹剧里彻然断绝。

又是一个初晴的冬日,绍兴府鉴湖畔的草堂之外,几只花狸猫在茅檐之隙天影的回照下眯起了眼。阳光清烈烈泼地而下,不难知春信不远。白发萧萧的陆游舒健舒健筋骨,长长身子,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一些——他知道,自己又可以提笔写诗了。

呵活手指,挪坐到窗畔,陆游续下前日未完的、寄上饶友人赵昌甫的诗:“……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已归荒墟。吾曹虽健固难恃,相觅宁待折简呼。余寒更祝勤自爱,时寄新诗来起予。”结得也算蕴藉温厚,尚宜赠人。

于此乱世,不温厚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入封前,他低低叹了口气,拈起诗笺重读了一遍,到得“君看幼安气如虎”时,喉头已微带哽意。

窗外野梅花已残,令人不禁记起当日花下饮酒,与自己畅忆泰山封禅的那个须发皆白,却犹执拗嚣张的边帅。

新知府也能填词,也曾请陆游过府邸赴宴,他却没去——临安那边,也仿佛久没有姜夔新度的梅花曲子传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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