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星何英杰的故事

吉建军,字劳伍,陕西华州人,诗人、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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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南坡打柴回来的时候,看见何英杰拿着菜刀骑在他家那棵高大的槐树枝杈上,咬着牙砍着树上的枝丫,树下已经围了一堆人。每砍一下,何英杰高大壮实的身体就随着树干晃动一下,让围观的人为他捏一把冷汗。

他肯定看到了我背着柴从他家门口过,因为他停止了砍树,直起了身子道:“五娃,你不用砍柴了,直接到我屋里拾来。”我也担心他从树上掉下来,就说:“我等着你把树股送到我院里哩。看把你坐在树上跩的?你比我还高,我跟你说话还得抬个头?”

英杰虽然脑子不好,但是跟我关系最好,只要我觉得他比我好了,比我牛了,他肯定要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以求跟我在一个战壕,处于一个频道。小时候我俩一起尿尿的时候,他只要发现比我尿得高,就立马憋住不尿,非得等我尿完才重新开始。

后晌的时候,英杰果然把树股送到我院里来了,我刚做了两碗稀米汤,拉他进来吃,他却拒绝了:“我不吃,回去就是饭,我妈都做好了。你忙你忙!”说话就走了。

我吃完饭跟二狗在墙根蹲着抽烟的时候,听二狗说英杰叫他大(大:关中一带包括北方部分地方把爹叫大)送走了,南十坊医院来的车。南十坊外号“二院”,是治疗精神病的专门医院,英杰被送到那里面,肯定没个好。前二年刘家楼蒙扎媳妇曾经被鬼上身,之后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没多久人就疯了,正常时候啥事没有,一旦犯病了,光着身子在村巷里疯跑,要么就站在最高处骂人,具体骂谁根本不清楚,骂得口吐白沫而义愤填膺。最后送到南十坊,不几个月就死到了里头,换回来一滩骨灰,还是叫柿子洼的单眼给打了个一米长、半米阔的杨木板。

我担心英杰也遭遇这样的命运。

英杰早年书念得好,人也长得排场,高大强壮而又面皮白净,他还有一副好嗓子,论起唱歌整个渭水塬上没有人能比得上。所以,英杰早早就跟山河村后跟叔(原本姓觉,名叫前跟,村里人开玩笑叫作觉后跟【谐音脚后跟】)的女子觉晓茹好上了。当时整个东塬上看上英杰的姑娘不少,英杰就是稀罕觉晓茹,因为觉晓茹歌也唱得好。

南何村跟山河村中间隔了一条西河,河东是南何,河西是山河,两个村子连畔种地。在农业社集体劳动那年月,经常就有人起哄让英杰跟小茹隔河对唱,两个人也不拒绝,就可着好嗓子唱起来,整个田地里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两个人的歌声。羡煞了劳动的庄稼汉,却让村里的大姑娘们嫉恨死了觉晓茹。

七十年代末,后跟叔私下里跟英杰他大何三奎说过两个娃的事情,何三奎也觉得合适,因为在当时的农村,娶媳妇已经是相当艰难的事情,后跟叔尽管心里有些不满意,但是两个娃的风言风语传了不是一年半载了,把晓茹说给外人,舆论上肯定受影响,而后跟叔六个女儿却没有儿子,把晓茹嫁到塬上也有照顾自己来两口的私心,所以也就顺坡下驴。

两个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英杰他妈给晓茹把崭新的“的确良”料子的衣服都缝上了。在准备定日子的时候,英杰和晓茹却一致认为结婚时机还不成熟,等两个人考完学再说。

三奎和后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表示反对:“考学跟结婚两不耽搁嘛!谁规定结了婚就不能考学了?你俩还是赶紧把婚结了,让两边大人都把心定了,你俩爱咋考咋考,大人就再不熬煎了。”英杰笑笑说:“一旦结了婚,家里的琐碎事情就多了,哪哒还有工夫在看书复习?先考上学再结婚也不迟,最多也就是半年时间。”话说到这份上,两边大人也就只有同意了。

英杰和晓茹都是高中没上完参加高考的,那年恢复高考,很多都是半路出家的考生,有些考生甚至高中都没上过。英杰跟晓茹并没有赶上那年冬季的第一批报考,却赶上了1978年夏季的高考。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报考了音乐学院。成绩下来,都过了录取线,英杰比晓茹还高出十几分。

然而,晓茹最终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而英杰却一直没有等到。觉晓茹上学之后,何英杰受到的刺激非常大,他把自己关在屋里面,不见任何人。

那天后晌,英杰妈急忙地跑到我院里,疯了一样求告:“五娃快到我屋!英杰不行了!”我正编笼,一听这话二话没说就跑去了。英杰躺在炕上,眼睛紧闭,满脸通红,我走到跟前,见他咬紧牙关,众人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揉胸口都无济于事。

我赶紧让众人把英杰翻身放在炕上,对着英杰的后胸狠狠打了一拳,英杰“哇”一声吐出一堆黏痰,缓缓睁开眼睛。

英杰晕厥之后,后跟叔来看过几回,也给说了不少宽心话:“英杰嫑熬煎,你跟晓茹的事情,叔心里有数,她不答应都不行!等她放假回来,就给你俩办事!”后跟叔为这个事情还专门跑到学校跟晓茹专门说过,还让晓茹写了“婚姻保证书”。

后跟老汉是个好老汉,他拿了女儿的保证书,回来兴冲冲地交给英杰:“我娃把这拿上!这下就不怕这贼女子变心了,我娃好好养病!身体养好了就啥都好了!”

英杰苦笑了一下,把这保证书装在身上,再也没有给谁看过。

到了过年时,晓茹却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原本属于何英杰的名额,已经被另一个人顶替了。当然,这个消息只说给了父母姊妹。但是,这爆炸性的消息背后的秘密不可能被保守下来,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东塬。英杰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这个从自己未婚妻口中爆出来的传言。

晓茹回来之后看过英杰两回,但是两个人毕竟有了隔阂,晓茹在外面眼界宽了,眼头也高了,跟英杰没说几句话,就只能是沉默以对,最终不欢而散。再后来晓茹就再也不回村里了,更别说来看英杰。

从那以后,英杰就有些神神道道的,唯有唱歌成为了他最大的爱好,有事的时候唱,没事的时候也唱,高兴癫狂的时候唱,心里不受活的时候也唱……刚开始几天人们还都新鲜,唱就让他唱去,唱得多了,村里人就有了意见了。白皮媳妇漂亮就当着三奎的当面说:“三奎叔,你把你屋那二杆子管一下,一天唱唱科科的,把我屋的鸡都聒噪地不下蛋了!”三奎也心烦,屋里出了这事情,还被邻居耻笑,心里就更不得劲了:“你屋的鸡不下蛋,你怪我儿子?下不了蛋你自己下去!”

漂亮也不甘示弱:“你老怂亏了先人了!敢骂我是鸡,你才是鸡,你一家子都是鸡!”

三奎也不敢跟漂亮挽缠,落了个脸红进了屋里,正赶上英杰扯着嗓子唱歌。看着曾经风光无限的儿子,只能叹一口气,从此也很少出门了。

英杰被送到南十坊之后不久就跑了,我是听来娃说的。来娃媳妇娘家就在南十坊,老丈人过生日的时候,来娃跟媳妇去了一趟,回来带来了这个消息。

临到过年,在西安当厨师的海娃回到了塬上。而此时距离英杰被送到南十坊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海娃不敢直接去英杰家,而是寻到我:“老五,英杰跑到音乐学院去了,天天在学院门口唱歌,一唱一天!”我吃了一惊:“你咋知道的?”海娃说:“我就在音乐学院学生灶上做饭哩!咋能不知道?我还天天给送饭哩!你给三奎叔说一声,赶紧把人先领回来!丢人耷脸的!”

我一下就火了:“海娃你说这话我不爱听,一个疯子嘛!有啥丢人的?”海娃一愣怔,可能是怕我捶他,就改了口:“他在那地方吃喝都成问题,我有心无力,总得弄到屋里这才安生,得是?”我一想也是这道理,就问海娃:“晓茹没见露面?”海娃说:“再嫑提说了!晓茹而今可是学校的红人,唱歌唱得好,跟校长家娃过上了!”我听了心里猛地一疼,海娃却继续道:“后跟叔倒是仁义,死活不同意晓茹的婚事,去学校打骂过几回,最后还是管不下!”

我跟海娃说:“这事情你不敢给任何人提说,要是英杰叫人抓回南十坊,蒙扎媳妇就是英杰的下场!”海娃吃惊地瞪着我,好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保证:“我知道!我谁都不说!”

再后来就没有听说过英杰的消息。等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跟二狗到县城熬活,在县中学门口的小吃摊吃饭的时候,见到了英杰,消瘦得几乎干枯,头发也花白了,只是眼睛依然有神,他手里拿着一摞报纸,一家一家推销。那些卖小吃的老板就满脸的笑:“歌星!来一段!来一段我买你一份报纸!”英杰也笑笑:“先买报纸再唱歌!老规矩!”

几个老板就开始争吵起来:“昨天是我买的,今儿该你买了!”“我前天刚买过!”……最终,有一个老板不情愿地拿出一块钱,买了一份报纸。英杰付了报纸,把沾满油腻而皱巴巴的一元钱装进上衣的口袋,然后费劲地把口袋上的纽子扣上,这才清了清嗓子:“叫我先把势扎起!”随后就开始唱,唱的歌曲也由原来的革命歌曲,改成了新近流行的音乐,唯独《流浪歌》唱得最好,让我不禁潸然泪下。而那些围观的人们,却只是嘻嘻哈哈地笑,对英杰的一身打扮品头论足。更多地是看着英杰的卑微,而感到自身的优越而已。

我听有人道:“这人夜黑就在咱单位的门口铺着报纸睡哩。这两天天凉了,不敢冻死到单位门口了。”另一个说:“明天把这怂撵赶了!”……

二狗看着英杰说:“这是英杰!”我点了点头,转头过去,他的身后有一个大幅标语“欢迎我省知名歌唱家觉晓茹女士莅临演出”。

二狗显然没有发现那横幅,只是嘟囔着:“这城里人听歌咋还爱咋呼?这一点不如咱塬上人。”

图片拍摄:张军

注: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与文中图片主人公毫无关系。根据华县真实人物以及相关传言虚构完成。欢饮关注“老五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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