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边城:渡人、渡心、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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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夫长萧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抓过长刀飞身上马,那柄长刀上挂着的一颗佛珠与寒刃微微相撞,发出一声嗡鸣。萧策在那一瞬间想起云珊来,随即翻身上马,大吼一声:“杀!”一众兵士跟着他的吼声冲出营寨。乌桓人以毛毳为衣,擅长骑射,此番已然在关外骚扰三月有余。上次,萧策带领先锋营斩杀其六十余众,这次又策马来战。作为先锋营主力,萧策单手长刀,身先士卒,策马出城,几十个身披重甲的兵士,手持长矛,骑着战马,跟在他的马后。这是关外的一座瓮城,负责守卫关隘的第一道防线。他见敌方几百号人列成的马队,齐齐整整,就知道来者不善。自他从江南来到塞外,至今已经三年,与乌桓大战百余场,互有胜负。萧策冷冷地注视着敌方,希望找个突破口将对方阵仗一举打乱,而敌方战马列队,明显东强西弱,随即跟身旁交待:“我自与敌将厮杀,无论成败,尔等可先佯攻西侧,待马行百步,即调转马头,攻敌东侧,必一举而功成!”下属领命。萧策单人单马,向敌方走近。敌方首领阿尔乎泰亦策马前来。双方相隔仅五十步余。阿尔乎泰喊道:“萧将军,别来无恙?”萧策道:“承蒙头领记挂!”双方问候之后,举起武器,快马奔袭。阿尔乎泰体长身重,力大无穷,手持两个石锤——乌桓缺铁,那次他与萧策大战,长戈被萧策斩断。此次可能还没有趁手的铁兵器。
萧策和阿尔乎泰战于一团,石锤碰长刀,发出铮铮声响。萧策身轻灵巧,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而阿尔乎泰虽稍显笨拙,气力却足,两个石锤左挡右突,游刃有余。双方大战半个时辰难分胜负,俩人俩马均气喘吁吁,在这寒风萧瑟的关外吐着白气。敌方马队却有些迫不及待,萧策这边却阵仗齐整,丝毫不动,敌方虽然蠢蠢欲动,却也不敢轻易杀来。萧策和阿尔乎泰的阵战仍在继续。萧策横劈一刀直取阿尔乎泰脖颈,后者在马身上微微低身,将将躲过一刀,而他起身时两锤并举砸向萧策,萧策刀力未收,急忙侧身躲过,随机将长柄一转,立时变作短柄,他趁势立即挥出一刀,砍向阿尔乎泰的手臂。对方收回手臂躲闪,下意识却丢了石锤,石锤登时落马,重重地在坚硬的雪地上砸出两个大坑。萧策顺手将利刃架在阿尔乎泰的脖颈处。阿尔乎泰落败,敌方阵营微微有些乱了。萧策立即挥手,手下兵马见状即刻策马朝西佯攻,敌方西面马队人数虽少,却严阵以待,丝毫不乱。孰料萧策军马行百步之后,立即调转马头,朝着马队东侧狂奔。萧策这帮手下,都是久经沙场留下来的精英,他们纵马朝直接冲杀进东侧队伍,敌方阵营登时大乱,直杀得对方人仰马翻。如果阿尔乎泰不下命令,敌方基本只有挨揍的份,可是他一下命令,萧策必然一刀砍了他。阿尔乎泰的头上冒出热汗,在这寒冷的黄昏蒸腾着热气。
萧策明白,此时的阿尔乎泰在权衡利弊——要么他死,要么他的战士死。很快,阿尔乎泰不顾脖颈上横着的利刃,左手拇指和食指指尖并起,只听一声清脆的胡哨响起,敌方阵营立即整肃起来,然而毕竟为时已晚,乌桓士气已经稍稍低落。敌方反扑,令双方陷入混战。萧策见状立即大怒,一跃而起将阿尔乎泰扑下马来,随机用腰间的麻绳将其绑起,用刀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圈,将阿尔乎泰放在圈子里——这是双方战争定下的规矩,一旦被敌方俘虏,画一个圈子就可将其困囚,除非困囚一方全军覆没,否则,哪怕敌方只剩下一个人也不能出圈。萧策跃身上马,手持长刀在敌方阵营左冲右突,很快就将敌方的马阵冲乱。双方战至夜幕沉沉,方才休战。战后统计,萧策方死伤十一人,敌方死伤过百。如果在平时,遭遇这样的大败,乌桓人早就逃远了。可是剩下的百余骑却丝毫没有回撤的意思。萧策原本以少胜多,靠的就是刚才一鼓作气的士气,这一战能将敌方打跑,又俘虏敌方小队首领,就算是大胜了。回头入关领赏,也就水到渠成。而此时敌方不退,让萧策这边着实有些压力,他们时刻准备迎接对方再一次冲锋。大雪不期而至,风卷雪吹在脸上似碎琼乱玉。关内灯火已经点燃,双方依然在对峙。突然间,敌营队伍中出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乌桓人纷纷下马,摘掉头盔,单膝下跪。其中一个道:“萧将军,我等愿以身为质,换取统领。”萧策和下属听闻,无不感到意外,意外之余,瞬间就被感动了。几年来,战场上的历练早已让萧策等人心如磐石,对于任何事情都不再有任何的感动,而唯独这一次,他们连续两次被敌人感动。第一次是阿尔乎泰不惧脖颈上的利刃吹响进攻哨,第二次就是这次,敌方兵士愿以百余人之命换主帅一条性命。萧策和下属们知道,如果他们遭遇目下这种情况,能不能做到同生共死或者舍生取义还真不可知。
萧策对于敌人,一向绝不手软,无论在战场,抑或杀降,总是怒目圆睁,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这次他实在不想杀掉阿尔乎泰。不仅缘于对方是一个难得的对手,更在于他与部下的情义。萧策侧身下马,走到阿尔乎泰的圈子跟前,将那个圈子擦掉。阿尔乎泰手抚胸口,对萧策一个躬身,转身就要离去。萧策一把抓住对方,将长刀递过去道:“身为主帅,岂可无刀!接刀!”阿尔乎泰接过长刀又一个躬身,也不言谢,一跃上马,带着众人远遁。那刀上的佛珠,在漫天风雪中泛出了红光,只一瞬便消失了。距离上次进入关内已然是半年前了。萧策记不清上次是因为什么原因进入关内的。他身后跟着两个兵士,带着一大块熟铁,径自走向铁匠铺。铁匠只有一条腿,对谁都是一副坏脾气:“打什么?”萧策冷冷道:“一副铁锤。”铁匠意外地看了萧策一眼,因为他从兵官到铁匠,在塞外三十余年,从来没有人打过铁锤。他接了那块铁,忍不住道:“好铁!”随后又冷冷道:“一百零六斤。三天后来取!”关外寒风刺骨,瓮城营内传出呼呼的风声。瓮城营内点着火盆,萧策手里攥着羊腿在火盆上烤,不时有羊油滴落下来,在火盆里冒出一股青烟,不过很快就被风吹散了。他用羊腿蘸了盐,啃了一口,用热酒送下。关外风雪呼啸,而一场恶战恰在此时进行。乌桓将领手执铁斧,策马来战,萧策举起铁锤,大吼一声,冲进风雪之中。周围的兵士只听见兵器交接的声响,不一会儿,又听见一声闷响——这是身体悬起又坠地的声音,萧策缓缓策马回队。敌方下马来看时,只见那偏将的马头已然血肉模糊,手中的铁斧摔出老远。众人将偏将扶至马上,一声胡哨,远远遁去。那一夜,瓮城火光冲天,大鼎煮马。几个月来,他的双锤战敌无数,从未有过败绩。只是他不像之前那样肆意杀敌,只是震慑对方。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战场上再也没见过阿尔乎泰的队伍。有时候,期待一个对手,也是这笼罩着肃杀氛围的茫茫塞外中的一件快事!
猛然间,他想起那把长刀上的佛珠!那是他和云珊的信物。当时只顾对阿尔乎泰及其部下肃然起敬,却完全忘记了云珊的存在,当然也忘记了他和云珊的海誓山盟。从他到塞外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断要求出战,每次请战之后都奋力拼杀,因为只有拼杀的时候,他才会忘掉一切,才会忘掉云珊,才会忘记云珊的父亲云机给他的屈辱。萧策很快从普通一卒上升为伍长、什长、百夫长,如今已然是千夫长,独自统帅两千五百余人的先锋营。近一个月来,萧策总会想起云珊,想起云珊又自然会想起云机。烟雨江南,满是稻香。两个少年少女翩翩而来,少女手里拿着一捧花翩翩起舞,少年在旁边拍手唱和。不想却撞见了几个身着华丽的官人,其中就有少女的父亲云机。
云机,字玄灵,时任永宁太守。云机见云珊与萧策旁若无人地嬉戏,竟然如此公然,眉头紧锁,待客人离去,他才对云珊喊道:“阿奴过来!”那少女生得眉如弯月,目似星辰,面若桃花,知道父亲叫她,必然是要斥责的。太守府内堂上摆着几张案几。最上面则是云机的几榻,他正跪坐在几榻上。云珊缓缓进来,略一行礼,在下方站定。太守并不让她坐,只是训斥道:“男女之防,古已有之。官道之上,岂能容尔等追逐打闹!成何体统!”云珊道:“父亲!我既已与萧郎订亲,岂非礼也?”太守哼了一声,缓缓道:“萧家岂能与我族同日而语?”云珊又道:“父亲不要忘了,当初您能举孝廉,是谁为您奔走呼号!如今萧公亡故,你便如此羞辱他的后人!”太守大怒,大声吼道:“放肆!左右!将阿奴关入秀楼!任何人不得接近!”乌桓叩边,朝廷在各地征兵。到了永宁地界,云机将萧策的名字报上,都尉见状不解:“明公,此人并无兄弟,只有一个老母。依例不在调征之列。”云机道:“此事我自有安顿!”都尉唱了诺转身出去。萧策和一群壮丁绑在一起,在太守府门口验明正身,之后画押,就要远行去戍边了。即将出发之时,云珊来了,她只一眼就看见了他,她不能靠前,因为有兵士阻隔,她只能喊着萧策的名字,萧策看着她,满眼都是泪水,云珊拿着一粒佛珠,使劲全力朝他扔来。他缓缓弯腰捡起,放在了腰中。
要出发了,云珊的喊声越来越远:“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会等你……”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他紧紧攥着这颗佛珠,一路来到关外,升任什长时,他打了一把玄铁长刀,将这颗佛珠系在了刀柄上。他当然也记得临走时云珊的样子,也当然记得太守当时对他说的话:“你最好战死沙场,要么加官进爵,否则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有通过不断战斗来忘却云珊,忘却太守,忘却江南。近来却不知为何,他频频想起云珊来。营外执勤的两名兵士的交谈让他顿然明白:几个月没有战事了。乌桓似乎已经不足为虑,关内军几乎不用出城。他知道,这与他和两柄大锤有莫大的关系。只要他手持两柄大锤策马应战,乌桓兵将看见之后立即遁走,绝不敢战。几个月之后,草长莺飞。塞外天地间风雪呼啸的日子已然过去,上苍在肃杀一切之后,又展现出其阴柔的一面。萧策正在营区巡走,突见狼烟滚滚,他立即抓起铁锤,抽身上马,兵士们也早已经准备停当。萧策大喊:“先锋营三百人跟我出战,其余兵将等我号令!”众人齐声喊:“得令!得令!得令!”马蹄声声,古道上沙尘滚滚,三百骑飞驰而过,瓮城大开,萧策整装领兵出城。然而,萧策并没有见到齐整的骑兵队列,却只看到打着黄伞的列队。伞下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尔乎泰!
萧策的嘴角抽动,忍不住露出了一个不易发现的笑,而阿尔乎泰似乎也对着他笑了笑,又看着他手中的铁锤。两人对视良久,阿尔乎泰手只一挥,一个手下站出,手捧羊皮卷念道:“今我国主遣左贤王阿尔乎泰赠贵国千夫长萧子通阁下良马千匹,肥羊万头,珍珠玛瑙等十箱……我主已遣使报贵国天子,两国休兵,永结同好!”萧策将大锤送给阿尔乎泰,阿尔乎泰与一行人等行乌桓大礼,阿尔乎泰双手捧起长刀,送还萧策,只是刀上佛珠却消失了。他正疑惑间,阿尔乎泰早已策马离开。萧策受封永宁县侯、散佚将军,回到了家乡。太守领众人在城外迎接,而萧策看见太守云机,内心却异常平静,根本没有了之前报仇的冲动。他甚至觉得,云机的伎俩比其沙场上你死我活的场面简直不值一提。只是,他依然对云机存有敌意,只要老母离世,他必然要报仇雪恨。他翻身下马,面色平静,不悲不喜,与云机拱手行礼:“有劳太守出城远迎,子通愧不敢当!”云机道:“将军远来,且移步城内歇息,再做打算。”萧策也并不客气,他迫切地想见到母亲,又想见到云珊,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到了城内,萧策突然听见有人唤他,转头一看,老母正在云珊的搀扶下在一门户内站着,俩人抑制不住眼泪。萧策立即下马问道:“老母何以在城内居住?”永宁都尉解释道:“当日将军军行关外,太守即将老人迎入城内赡养,近五年来绝无怠慢!”萧策听闻,深受感动,立即长跪拜谢太守。
太守立即将萧策扶起,都尉又进一步解释道:“将军请起!当日若非太守命将军出征,岂有今日之功?”萧策再拜不起,直到老母和云珊亲自来到近前,萧策才起身。五年悲喜,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和救赎。萧策与老母和云珊相聚,却闷闷不乐。云珊问他,萧策把在关外释放阿尔乎泰并赠送长刀之事说与众人,众人纷纷称奇,萧策道:“阿尔乎泰今为乌桓左贤王,佛珠必在他手。如何去讨要?”云珊道:“只要萧郎回来……”说完羞赧掩面。原来,此佛珠为'定心珠’,是高僧肉身所化,能敛杀念。萧策临行之时,怨念太重,云珊将此珠赠予,希望他纵横疆场,得保平安,即使杀敌,亦心存善念,不妄动杀念。萧策释放阿尔乎泰,杀念已敛,因此会有此珠易主之故。阿尔乎泰能止战求和,当是萧策自渡而渡人的缘由,实际是此珠之功。经此五年人生历练,萧策厌倦了疆场的厮杀和官场的倾轧,带着母亲和妻子云珊,在永宁山中隐居下来,不再过问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