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鲜为人知的那份浓浓乡愁
青藤书屋少株梅
倍忆家山是处开
——陈洪绶背乡离井之谜(下)
作者:弘虫
此为全文的后半部分,共5000余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时间。
前文回顾:陈洪绶为什么会离开枫桥长道地?
四、移居青藤书屋后的人生感叹。
枫桥老家的产业和居业全都化为乌有,而且为处理儿子义桢的误入少年场,还欠下了一笔债。未来的出路在哪里?陈洪绶的选择是:移家到一个既不用付房租又便于卖画的理想之地——绍兴青藤书屋。青藤书屋原是山阴徐渭读书处。屋前有古藤,粗大如斗,因以名书屋。徐渭(1521—1593)是明代文学家、书画家。陈洪绶的父亲陈于朝喜与名士交游,徐渭是他的忘年交,常有来往。青藤书屋在徐渭死后几十年里一直废弃不用,这为陈洪绶的走投无路提供了燃眉之急。
于是,1644年春夏间,陈洪绶47岁那年,举家来到绍兴,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接受命运更残忍的捉弄。这一年,长子义桢20岁,次子峙桢17岁,三子楚桢14岁,四子儒桢10岁,五子芝桢9岁,六子道桢4岁。
《扫除青藤书屋有感》:“野鼠枯藤尽扫除,借人几案借人书。五行未下潸然泪,二祖园陵说废墟。”陈洪绶来到青藤书屋,迎接他的是野鼠枯藤。因为自己的家园尽废,所以他到青藤书屋是“借人几案借人书”,两位长辈的故园,一个变成了废墟,一个抵给了他人,假如他们在地下得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行香子 自叹》:诗一、“心境生尘,只为无银。十分债,尚欠三分。生平豪举,没却精神,让田舍翁、守钱虏、臭铜身。”诗二、“诗书无籍,只有钱亲。记明年,俭约须真。赎归薄产,再作高人,占上阳花、新丰酒、楚台云。”诗一,陈洪绶离开枫桥时还欠着一笔债,身边没有银子,让他少了身上的豪放举止,心头好像是落满了灰尘一样不快,人也提不起精神来。一个出身官宦之家的读书人,如今对钱竟这般渴望,所以深深自责自己越来越像个田舍翁、守钱虏、臭铜身。诗二,陈洪绶仍在设法筹钱,他有了对未来的打算,争取快点卖画赚钱,勤俭节约,争取第二年就将抵给人家的田产赎回,重新回到枫桥过体面的生活,免得让人家笑看自己的落魄。
《青藤书屋示诸子》:“竹匝我书屋,藤蟠我佛屋。无酒索人饮,无书借人读。乱世无德人,无可邀天福。天或诱小喜,大灾从而速。老人微惧焉,前途得无促。佛法路茫茫,儒行身陆陆。酣身五十年,今日始知哭。”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为防儿子重蹈覆辙,陈洪绶对儿子进行语重心长的教育。希望他们在乱世之时仍能做有德之人,倘若无德,便不能享受老天的福赐;希望他们不受细小的诱惑,否则大灾大难随时会到来。陈洪绶想到自己50岁了,竟落到没钱买酒,没钱买书,论佛法并不精通,论功名一事无成,真正体会到啥是哭的滋味了。
陈洪绶从47岁春夏间到绍兴,52岁寓居杭州,期间在绍兴生活了约四年半,加上52岁那年从杭州回绍兴直至去世,陈洪绶在绍兴生活了五年左右时间。如果剔除避难及在薄坞生活的十个月(1646年6月——1647年3月),陈洪绶在青藤书屋居住了约四年多。陈洪绶一直想重返枫桥,赎回田产与房屋,终因生活极度困顿,重返故乡的计划一再落空,最终只能在梦中回归故里。
五、隐居的理想落空。
1646年5月,清兵攻占绍兴。6月,陈洪绶避难于杭州鹫峰和云门寺。青藤书屋已无法寄身,老家的田宅又无钱赎回,陈洪绶生出一个隐居的想法,于是托人在云门、化山一带寻找能盖茅屋的地方,也算是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并将家人接过来一起团聚,但因种种原因,一时无法寻找到合适的地点。为此,陈洪绶有感而发,作《入云门、化山之间,觅结茅之地不得》七律诗四首,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吾笑买山而隐事,吾寻山隐亦堪哀。必求白石清泉处,还望春茅银杏载。
买山钱少求人耻,卖画途多遇乱来。昨梦太平归故土,翻经台有读书台。
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偷生始学无生法,畔教终非传教材。
柴屋不都随分去,莲宗小乘种因来,定来金界与银界,永去歌台与舞台。
陈洪绶想买山,但身上没钱,求人借钱又觉得可耻;想靠卖画赚钱,可必须跑到城里,偏偏又碰到了改朝换代的动乱(说明陈洪绶借居青藤书屋确有卖画方便的考虑)。此时他连做梦都在想着枫溪边的故宅,那里有翻经台,那里有读书台,可是它们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遇到了“国破”,遭遇了“家亡”,想到如此苟且地活着,自己觉得不胜悲哀。想要生存却没有生存之道,想要到城里卖画却又碰到社会动乱。诗中仍能看出陈洪绶对家庭变故的深深自责,他甚至觉得这就是一种报应,是自己不管教儿子的一种报应。
关于“家亡”“家破”,陈洪绶在诗中不止一次提及,如《祁奕远馆余竹雨庵,问余行藏,即出黄石斋先生所书扇上诗,索和,随书其后》中这样写道:“献策空忧国,著书徒备边。明时髦精血,乱世苦衰年。家破轻迁室,人饥难种田。所祈米价贱,卖画不羞钱。”
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地方,陈洪绶快要绝望了,他又写了《薄坞寻结茅地不得,先责而后望之》:“老大千岩万壑中,袈裟隙地不相容。莫提生死因缘话,泉石因缘也不逢。”
9月9日,老友朱集庵来访,陈洪绶以酒相待,并赋诗二首,其中一首:“九日僧房酒满壶,与人听雨说江湖。客来禁道兴亡事,自悔曾与世俗儒。枫树感怀宜伏枕,田园废尽免追呼。孤云野鹤终黎老,古佛山癯托病夫。”盖茅屋之地始终找不到,陈洪绶一度寄居在云门寺,对于“田园废尽”一事仍郁结于心,想到自己竟落得无家可归,像孤云野鹤一般,此时,他陷入了深深的无助和沉默之中。
不久,好消息传来,有一位老大娘愿意出让一块地,供他搭建茅屋,陈洪绶悲喜交加。《老妪舍一地结茅,计较诸事,不觉悲喜交至》:“金尽继之血,终其身以之。假年寒贱骨,作福乱离时。脱腕三杯酒,得心一首诗。道场欢喜地,苦行不曾知。”此诗看似晦涩,其实只要与陈洪绶破家之事联系起来,就不难读懂“金尽继之血”所表达的意思了,那就是纳赀入监花掉了他所有积蓄和部分田产,儿子义桢闯祸把家产彻底荡尽,现在还有什么呢?只剩重建家园的一片心血,凭着自己还能活几年,凭着自己一副老骨头,希望能得到上天的保佑,能把家园重建起来。
结茅之地有了,但盖屋移家的费用仍无着落,患难之中见真情,祁季超、祁奕远叔侄慷慨解囊,解决了陈洪绶的难题。对于友人的好义,陈洪绶只能用诗句表达感谢。《卜居薄坞,去祖茔三四里许,感祁季超、奕远叔侄赠资》:“生途何处问,大略问山头。有意苦才拙,无心任运游。移家仗亲友,守墓近松楸。不幸中之幸,两贤何处求。”看得出,陈洪绶对于薄坞这个地方很满意,一是可以解决全家团聚,二是此地离枫桥不远,还能守望祖宗的坟茔,尽人子之孝。(“去祖茔三四里许”一句令人费解,是否可以作这样的理解:或是离徐渭墓只有三四里;或是距离诸暨界只有三四里。)
在薄坞生活期间,陈洪绶身缠重病,为此写了不少咏贫咏病的诗,其中三首诗提到了“失家”和“还家”之事。
《奕远赠予移家之资,却赠》:“连年衣食子,兵乱尚分金。劫掠无余际,相怜复尔深。难忘亡国念,幸断丧家心。浩唱千峰月,偕君老石林。”陈洪绶依靠朋友的帮助,终于将家移到了薄坞,虽然“亡国”还念念不忘,但“丧家”的心痛总算作了一个了断,因为他有新的家了。
《病咏》:“坐我书堂水几湾,三分水木七分山。浣花溪上非吾分,宜带沉疴住此间。”说“浣纱溪上非吾分”,就是指代家乡枫桥没有他的落脚之地了,所以他暂时带着一身疾病住在秦望山脚下的薄坞。
《病中》组诗之一:“群凶吞噬尽,便得望松楸。五载千行泪,半时一拜收。春风旧酒伴,秋月小山楼。衣食亲朋计,还家可缓谋。”考虑到经济状况实在不行,连日常生活所需的米、烛、纸等生活必需品都要依靠朋友救济,故暂时将赎回田宅重返枫桥的计划搁置了。
受经济条件的限制,陈洪绶在薄坞的结茅,确实也是很简陋的。陈洪绶在诗文中称之为“秦望之竹楼”,其实就是用就地取材用毛竹搭建的茅舍。虽然如此,陈洪绶还是心满意足,因为这里这毕竟是自己的家。《思薄坞》诗里这样写道:
薄坞去城廿里余,秦望之前天柱里。东有奉圣天衣寺,西有云门若耶水。渔樵钟磬悦耳目,松篁泉石供素纸。长枪米贾隔三家,草桥酒店远二里。将家自全于其中,种菜曳柴命儿子。秃翁无书便好游,索句草鞋随意指。有时入寺僧作饭,有时游山客留止。酒钱少而米钱稀,然亦未曾饥渴死。出于故人远寄将,答之诗画颇欢喜。老媪舍我几亩山,结个茅庵晨夕启。留我念佛写佛经,坞中男女祈福祉。去冬总管欲识面,亲朋劝我无去理。破衲光头难拗违,亲朋又劝出山是。总管为我惨淡谋,卖画养生必城市。今年二月故移家,将军严令夜禁始。昨闻斩木自外来,今见揭竿从中起。斩头陷胸如不胜,白日闭门避蛇豕。露刃讥察满穷巷,僧家俗家难依倚。每思山中雪夜好,又思山中月夕美。山中雨窗访道人,山中晴川掇香芷。只今不敢当街行,唯恐触之多凶否。夕阳在山便缚人,抱头鼠窜眠屋底。摩云鸾鹤垂天飞,投入网罗待筈矢。薄坞薄坞何时还,秃翁清福薄如此。
好不容易“将家自全于其中”,但因为薄坞在乡下,距离绍兴城较远,给他的卖画带来极大的不便,又加上附近“破衲光头难拗违”,似乎有个和尚想为难陈洪绶,故亲朋都劝陈洪绶离开薄坞。陈洪绶在这个“世外桃源”只度过了一个除夕,于第二年的二月,又搬到了绍兴青藤书屋。陈洪绶隐居的梦想宣告破灭。
六、道不尽的乡愁。
对于陈洪绶来说,他不希望曾经辉煌的陈氏家族败落在自己手里,所以每每想到离乡背井,他都会抑制不住悲痛。《自病中偶成》这样写道:“病中节饮殊非福,形与神违梦辄惊。想到故园零落尽,道心损了二三更。”此时因生病而戒了酒,但是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特别是只要一想到故园的零落,他就心情沉重,通宵难眠。
陈洪绶离乡背井到绍兴后,枫桥老家的叔父、堂兄等亲戚曾多次前去绍兴探望。陈洪绶有诗记录:
《子方叔、亦公兄、仲琳兄复过青藤书院小酌,送之且约即归》:“不图一月两握手,笑拔金钗沽酒来。攫食宛同村社饮,置身如上望乡台。前期已失看乌桕,后约当归待绿梅。聚首应知无几日,何劳郑重送君回。”因为刚落脚绍兴,因为才处理完儿子的误入少年场事件,陈洪绶生活非常拮据,枫桥老家的叔父和堂兄一个月里接连两次来看望陈洪绶。没有酒钱,竟用妻子的金钗去换酒。陈洪绶与族亲一起喝酒,体会到了当年在村里喝社酒时那种浓浓亲情。而且,这次相聚时还谈到了陈洪绶回枫桥的话题,本来说过看乌桕时(宋代林和清诗:“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说明看乌桕最好的时节当在秋天)回枫桥,但最终不能如愿,那么只好等到赏梅的时候了。反正也没有多少天了,所以陈洪绶在送别族亲时特意约定,自己很快就能回枫桥老家的。
《喜十三叔、五十兄、六十三兄、留生侄至,早饭》:“叔父弟兄皆皓首,刀兵甲马过蓬头。东邻送米供吾饭,西舍遗钱助酒筹。再世再逢亲骨肉,重生重整旧风流。醉来仍自鼾齁睡,借得僧房当我留。”诗中所记当属于清兵攻占绍兴之后,陈洪绶在薄坞生活期间。老家又有叔父和堂兄、堂侄来看望他,为了接待老家亲戚,贫困的陈洪绶靠左邻右居的帮助,才解决了米和酒。但陈洪绶非常珍惜国变动乱之后与亲人的相见重逢,故有“再世再逢亲骨肉,重生重整旧风流”的说法。那次相聚大家都喝多了酒,陈洪绶最后借僧房才解决了临时住宿问题。
《书青藤书屋》:1、“桄榔庵与浣花溪,野老龟鱼留品题。何似青藤书屋侧,不闻铁骑夕阳嘶。”2、“青藤书屋少株梅,倍忆家山是处开。若得兵销农器日,荷锄移彼数株栽。”青藤书屋果然清静,但是,比起家乡枫桥来,却缺少了几株梅花,所以陈洪绶“倍忆”枫桥,因为枫桥老家的山上到处生长着梅树。他在想,等到日子太平了,一定要去枫桥挖几株来种在书屋边。
对故乡枫桥的怀念,还体现在以下一些诗作中:
《作画》:“我家本溪山,不能溪山居。卖画城市里,神品卖不去。改途而资生,贬道难自恕。终当饥死乎,老夫徒烦虑。不如写溪山,飞梦得骞翥。”
《故山》:“故山秋最好,今日断相思。但有丹枫处,无非白骨支。难忘生长地,痴想太平时。万念俱灰冷,一归梦未衰。”
《不得归》:“杀运天未尽,祸机人岂除。祸机除不得,杀运尽之欤。魂魄惊飞热,死生料理虚。枫桥好枫落,吾亦爱吾庐。”
《诸暨有警怀先茔》:“祖宗坟不守,乌用此儿孙。岂有十年客,归来五荐薰。卖田先赎屋,鬻笔供蘋蘩。计定闻兵乱,血流声满村。”“人老思归切,尤思葬祖坟。谋生难计算,料死太忧勤。寒食因兵阻,扫松又乱闻。但看难墓祭,敢望首丘云。”
《亦公书相促十三叔托张内生寄语》:“年老将归守墓田,向人借屋两三椽。弟兄尺牍深长计,长老传言绝可怜。”
七、与故乡最后一次深情拥抱。
清顺治五年(1648),陈洪绶51岁。四月,山寇(反清农民军)陈瑞聚众洗劫乡里,枫桥陈家惨遭其害。农民军猝至,焚陈氏巨室,忠勤堂、光裕堂、露潇堂、宝纶堂皆被火,涉园遭劫,七樟庵藏书遂亡佚,陈洪绶在故乡的祖宗所遗产业,被损毁一空。宣统《诸暨县志》卷一五《兵备志》记载:“顺治五年三月,山寇陈瑞劫孝义乡吴氏,杀其家主。四月,劫枫桥陈氏,毁明陕西左布政使陈性学居室。”获知这个消息,陈洪绶痛心疾首,虽然属于陈洪绶的产业和居业被大儿子荡尽,早已转让给了他人,但是他在绍兴期间,始终有赎回祖居产业的愿望,并计划在枫溪终老。此次故园被损毁,让陈洪绶赎回田宅的梦想彻底化为泡影。
《游净慈寺记》:“至天地反覆时,乃心灰冷,老死山水之志始坚,而买山钱不能办矣。虽剪落入云门、秦望间,山中人喜为结草团瓢,约日供薪米,而白幢白伞又逐之,投城市矣。谋还枫溪,则刀兵聚处,不第娱老岩穴不可得,即耽玩泉石亦不可得矣。”这是陈洪绶后来写于杭州的一篇游记,总结了自己后半生的遭遇。陈洪绶一直想叶落归根,回到枫桥,但“谋还枫溪”最后竟碰到了“刀兵聚处”,在故乡不但连一个养老的山洞都找不到,更别提是赏心悦目的泉石之地了。文中提及的“刀兵聚处”,便是故乡房屋惨遭劫掠之事。
故土难离。当故乡遭受兵害之后,陈洪绶于1648年8月来到枫桥。他既来看望朝思暮想的同族亲人,也来察看本想赎回、如今被毁的故居。好在陈洪绶原先使用过的那个无见楼还留存着。于是,陈洪绶在无见阁上泼墨挥毫,重揽枫溪风月,重温乡愁乡情,在那里创作了《松溪高士图》等一大批画作,并将画作留给了故乡的亲朋好友。
这一次枫桥之行,是陈洪绶与故乡的最后一次深情拥抱。他“谋还枫溪”的梦想,已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次年,他寄居在杭州。四年后,带着未能终老枫溪的遗憾,陈洪绶在第二故乡绍兴去世,叶落而未能归根。
风雅枫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