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行走的一只饭桶｜嚼白句

饭桶的中年

在我1985年意气奋发到北京读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后来会以“饭桶”之号，行走社交媒体的江湖，且身形能耐，皆如饭桶。

2021年5月13日，我把头条号原来注册的名字“朱学东的江南旧闻”，改成了“头一条饭桶朱学东”。其实我原本想改成“头条饭桶”的，通不过。改名的缘由，无非就是各种表达的碰壁，连发个书房照都不行。想想这些年自己路边美食达人这个自诩的头衔，倒也给自己争得了些虚名，于是，干脆改名饭桶。一来，这个时代，只有谈谈吃喝还算舒坦，二来，觉得自己也像。尽管一些朋友惊讶于我如此自污，劝我正经些，改过来，但是，我觉得挺好。

老朱以饭桶为号，既是自嘲，也妥贴般配。

何为饭桶？本意为盛饭的桶，多用在众人就餐处。《五灯会元·南岳下二世·金牛和尚》：“每自做饭，供养众僧。至斋时，舁饭桶到堂前作舞，呵呵大笑曰：'菩萨子，喫饭来！’”我那出生苏北的寄爷爷（我父亲的寄爹，南方的寄北方称作干）生前是著名的箍桶匠，善打各种桶，粪桶马桶，想来他也是打过饭桶的。本质上，饭桶和粪桶是一类，不过是新箍没用的粪桶派去当了饭桶，就像范缜飘落茵席的花。

如今的我，身材外形有如饭桶。

少年时的我，因为缺少营养，干瘪瘦小，村里人给我起外号叫“黄姜疤”。黄姜疤是故乡水道永胜河边板结的泥块，是沙土板结而成，硬且易断，形似生姜，由此得名。永胜河在我家东侧大概三四百米处流过，南接太湖，北连常州，是故乡旧时通向外地的主要交通要道，河边多黄姜疤，传说开凿于春秋，唐时得名。明朝最后一个状元前黄街上的杨廷鉴，参加秋闱春闱，最后参加殿试，应该就是顺着永胜河坐船出去的。我大姑出嫁时，也是从永胜河坐船走的。不过，我很幸运，我中举时，已经可以坐农公车出门了。

虽然后来分田后家庭经济条件已有好转，高考前家里长辈想法设法给我补营养，吃童子鸡，即使到了我中举的时候，我依然干瘦如黄姜疤，长身子骨的时候穷，底子亏太大，很难补上。

我的饭量一直很大，不过，身上开始长肉，还是大学毕业之后，尤其是结婚之后。

刚结婚那会，我在高校工作，我负责做饭，同时负责打扫剩下的饭菜——我这样生理和心理都有过饥饿记忆的人，曾经是见不得浪费的，剩下的都会打扫进自己的肚子。我曾美其名曰，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打扫战场。当然，一个副作用是，身形的负担越来越重。

不过，即使在职场生涯中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胖了许多，终究也没有后来离开职场后胖得离谱，但也打下了饭桶身材的基础。

我后来想，自己胖成这样，在壮年时哮喘严重，病急乱投医，各种中西医药中隐含的激素，可能也是我虚胖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我还有一个毛病，喜欢瞎操心，总忧心于社稷民生，军国大事，仿佛没了我，这个国家的人就会吃连毛猪一样，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曾经的宿命，我也没逃过，至今还受影响。操心易胖，早在印刷学院时，校医就告诉我，我这属于高度紧张下的精神性肥胖，找个海边扔下一切念头，住两月，啥事都没有。

但是，放不下，更没条件。

（饭桶近些年的作品）

在职场生涯的最后阶段，我一直在春节前后打“拉锯战”——每年春节回故乡休假，总要胖个10斤，回北京后再暴走锻炼，一年之内的任务，就是在继续吃喝的同时，把这春节长出的10斤干掉。拉锯是，差不多每年这个任务都能完成。直到我彻底离开职场。

2017年9月，我50岁，彻底告别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虽然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顾宪成解释说知天命是一种悟境，到这个年纪，大家都会以天命不可违相嘱，强调这是成熟的真正标志。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虽然一切都明白，但有些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令人咂舌。比如，生活习惯。师友力奋老师说我自己是拿自己做逆科学实验，也许吧。

一般到50岁的人，都小心翼翼注意养生，早睡晚起，定期体检，锻炼身体，戒嗔制怒，节制饮食，尤其是节制饮食。

而我，却偏偏相反，每天晚睡早起，睡眠严重不足；多年未曾体检，其实自己也知道浑身都是毛病；喜怒哀乐，任由心发，很少控制，尤其是离开了职场，缺少了职业伦理的制约，过去职场的自我克制小心一去不返，比年轻时更自负率性；至于节制饮食，更是与我距离着十万八千里——几乎每天都是大鱼大肉大酒重碳水。并且，无视一切规劝。有人声言对身材的管理能看出一个人的失败与成功来。我很不屑地切了声，我又不用靠身材泡妞去。

我好吃，尤其是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各种肉，猪牛羊鸡鸭鱼，而且喜欢带肥的，只要做的可口，百吃不厌；各种下水，肠肺肚心腰及脑花之类，无一不欢。而那些重碳水的米饭、团子、馄饨、面条、咸粥咸饭，永远来者不拒。

这些年在家当煮夫，一方面做可口吃食是近水楼台，另一方面，有时间常回故乡看看，故乡那些记忆中的食物，一直迷住了我，比如我吃家里做的馄饨，大馄饨，通常要三十余只，两海碗；至于咸粥，通常要吃三碗，母亲总是说软饱，吃了没事；而萝卜丝肉馅米粉团子，我永远最少四只，其实挺想吃第五只——我邻居堂叔看了笑话我不像在外面工作过的人，倒是像饿煞鬼投胎，没吃过东西似的，过去壮劳力干重体力活才吃四只，我这样天天在家坐着的人，竟然一顿要吃四只，还不够！简直就是个饭桶。其实，早些年我吃湘菜，喝了半斤酒，还要三个钵子饭用剁椒鱼头汤拌了吃！

当然，我还喜欢吃火锅，川渝麻辣火锅，每次吃完，都想拿把刀把肚子拉开，无它，总是吃到撑。比外号饭桶的前辈美食名家梁实秋豪横得多了。

而我对于海鲜等高档食材，常常敬而远之，多喜黑暗料理，这不像装饭的饭桶又是什么？

除了我故乡的风味，其余菜品，我多喜欢重口味，多油腻的，川湘等重辣风味，各种重口味火锅，黑暗料理，怎么能不胖！

2017年7月底提出辞职，当年克制了半年的饮酒迅速在8月得到了报复性恢复，随后，一直到今天，每年100余斤白酒下肚，还没算其他酒。我所爱喝之酒，都是烈性白酒，高热量，这对我的身形继续膨胀又有了催化作用。

于是乎，身材进一步如饭桶。

很多人很难理解，我一个其实蛮理性的人，在吃喝一途上竟然如此任性感性毫无理性，贪吃，仿佛没吃过似的，或者真是饿煞鬼投胎。其实，我跟那著名的七把叉类似，他靠参加吃的比赛才有吃，而我，则更多与他一样，是被饥饿的恐惧胁迫——我母亲也是，她不是自己吃，她是担心我们还会挨饿，所以很虔敬地敬奉灶家嬷嬷，以保佑我们全家不会饿肚子。

我如此贪吃，我后来自我剖析，其实是小时候吃不饱饭的阴影，绑架了我的一生。我有机会吃饱吃好的时候，从不放过，就像一头熊，拼命吃，蓄积脂肪营养，以准备度过冬眠时的漫漫严冬。这跟深挖洞广积粮类似，只不过，这是我的生理和心理自然反应，被此左右的人生，再难改变。

这才是饭桶的生理学、心理学和社会学历史学基础。

我这一辈子，从高校教师，到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到专业媒体，到市场研究机构，到大众媒体，直到退出职场，在传统的眼光中，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连去学校当教师的资格都没有（我的最高职称是1995年的讲师），去人才中心寄放档案，必须开北京银行的卡，京卡上一栏，针对我这样的人，标签是“不便分类的劳动者”。

如今我自己没有失业救济，没有退休金，自己缴纳社保，是最低一档。日常靠太座辛劳售卖茶叶养我，出门则靠打朋友们秋风救济。自己养不活自己，还四处行走招摇，社交媒体上得瑟，活像一只恬不知耻的行走的饭桶。当然，还似乎依然像自己年轻时，像做媒体时，关心着社会和他人，所谓沟命海心，我倒真像。无怪乎朋友说我老不成熟，鸟人们则骂我是撸瑟。

撸瑟是什么？撸瑟就是过去说的饭桶啊。天命之年，一事无成还要仰太座鼻息，寄秋风友人不说，还有青年之不合时宜之激愤，其实也是饭桶。

这个饭桶，就是本意之上的引申之意，比喻只会吃白饭，什么也不会，没用的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八回：“一班王八都是饭桶，还不过来认罪！”

我觉得，无论是本意之身形，还是喻意之能力，我都是个饭桶。

不过，旧说，胖是福气的象征。能做个饭桶，能吃能喝能睡，这么操没用的心，还能胖，真是盛世气象，盛世福气啊。

再说，为什么一定要做个成功人士，有用人士呢？喻意上没用的饭桶，在盛世，也挺好，既能为别人的功业陪衬，自己也免了添砖加瓦的羞辱，就算做个废物又如何？自甘沉沦的中年，也是一种理性的胜利。

盛世能做个饭桶是幸福的，开开心心，胜过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会得抑郁症，就算是个撸瑟又如何。

嗯，盛世饭桶，挺好。

（后记：我很清楚，我在社交媒体的发言会带来什么后果，即使我以饭桶形象出现在社交媒体。盛世，饭桶也是一种专利，饭桶比别人吃得开心，喝得开心，过得开心，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想想，一个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人，还如此傲慢地晒美食美酒，你凭什么？2021年下午，我预计到了微博将会被禁言，果然。求仁得仁，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