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豪门过年的工笔画卷
作者
暜航
一
经历了忙年,两府门面焕然一新。从腊月二十九开始,过年的一切就准备就绪了。
这一日,宁国府一路正门大开,直开到底,“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仿佛航拍一般,展现了敕造国公府的气势,也表现出古时人们对过年、对祭祖的注重。当然,有细心者必定要一一对应,在宁荣二府找出这些门,那恐怕倒是徒劳了。毕竟,就连皇宫之中,从南到北走一遭,也没有这么多的门。不过,曹公笔下一添,要有多少便有多少了,丝毫不比神笔马良逊色。难得的是,沿着主路上大开着的门,燃着两排朱红色的大高烛,如同两条金龙一般,火光跃动之中,把氛围烘托得红红火火,要的是气势、是气氛。单说这视觉冲击力,比当今的电影也不差什么。
而这一切,仅仅是祭祖之前的装点。除夕是大日子,宁国府终于迎来带领祭祖的女主人贾母。
过年、祭祖,是古人生活中的大事,况且年年如此。但自从红楼起头以来,已然五十多回,前前后后也有几年光景,偏偏祭祖这样的大事,曹公才不慌不忙地着墨。但祭祖极琐碎,人多物杂,难的是如何下笔。若从作者的全知视角下笔,却觉得不足为奇,弄不好东拉西扯堆砌文字,极不讨巧;若从宝玉、凤姐等主角视角入手,虽然中规中矩,但想必这些场景他们也司空见惯,从人物心态出发,写不出什么稀奇。曹公在此偏不走寻常路,选择了一个看似无关的人物,从其视角写起,那就是宝琴。
薛宝琴是王夫人的干女儿,深受贾母喜欢,以至于能跟贾母同睡一张床,可见老太太对她的宠爱。贾家祭祖,纵然拉来黛玉、宝钗,只怕她们也觉得平常,倒是宝琴,年龄又小,又是初到贾府,随着贾母来看个稀罕,何等合情。再者,从行文上,于宝琴的视角出发,仿佛设置了一个电影中的固定机位,无论推拉摇移,展现起来丝毫没有越轴的违和感,又让观者平添了几分代入感,落笔何其从容,何等合理。
书中,从宝琴的所见所闻出发,先是跟随贾母等人来到宁府西路的一个院子,这正是贾氏宗祠所在。继而看到黑油栅栏内的五间大门,气派而又庄严。进门是白石铺就的甬路,苍松翠柏掩映之间,直通巍峨的正殿。移步换景,曹公安排得一丝不乱。
贾府众人各自就位祭祖,宝琴是不能近前的,因而看起正殿内的陈设来,便有些朦胧了。正殿中香烛辉煌,锦幛绣幕。祭祖拜的是神主牌位与祖先影像,但在曹公笔下,最为重要的牌位却“看不真切”,宁荣二祖的影像,也只是约略地看出“披蟒腰玉”,真是要急煞观书人。试问,只要是位列公候的,谁家祖先影像又不是“披蟒腰玉”呢?乍看似是废笔,不成文字。但若抛书细想,却又是难得的妙笔。
人都说红楼一书有诗意,依我看来,也颇有画意。曹公颇通画理,行文也如同图画般不落窠臼。白石老人大笔一挥,在洁白的宣纸上落几个浓淡相宜的墨点,顺手添上尾巴,便是一池蝌蚪,最妙处却在题款,曰:蛙声十里。图中不见蛙,却令人如闻蛙鸣。不画之画,犹如行文不写之写。试想,若是非要画上数只青蛙,反觉失了情趣,纵使描绘得再传神,却丝毫不得“声”的想象空间,要题款恐怕也只能题作“可惜无声”了。
因此,曹公不写神主,不描影像,正是画龙不点睛的妙笔。我等读到此,也只能如同清客相公一般,轻轻慨叹一声“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了。若是落到三流作者手中,这像中二公必定要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方”之类的套话形容一番。假使果真如此,不等贾母掰谎,观者就要大呼辣眼了。
二
《红楼》中有一段趣事,贾母安排孙女惜春把美不胜收的大观园画下来,但随后,又附加了更高的要求:不仅要画出园中的建筑景致,更重要的,是要把游乐于园中的人物也画上,画成一幅“行乐图”。书中惜春的图画有没有完成,我们不得而知,但在第五十三回中,曹公却以身示范,用笔下的文字,为我们呈现了一幅细腻而又丰富的豪门过年的工笔画卷。只是,画卷的主旨不在于行乐,而在于礼制与仪式。毫无疑问,祭宗祠是画卷中的主要场面。
在这幅图卷中,有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男有女,有主人也有奴仆,但却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男主人们有主祭的有陪祭的,献爵献帛,捧香展毯,各有执事,显得隆重而庄严。但图中人物的面容衣饰倒在于其次,更关键的是他们所在的位置,以及所代表的身份,从属于全图,每个人似乎就只是一个符号。比如贾母的地位虽然突出,但在画卷中,她仅仅代表着辈份最高、最尊贵的女主人,至于她性情如何,爱酸爱甜,一切都不重要了。看起来,宝钗给惜春提出建议时所说的,描绘人物面部细节的染脸丝发倒是小事,正得画法真谛。曹公的祭祖工笔画卷,就如同孙温笔下的红楼梦画册,哪怕众多的人物中,面目雷同得如同复制粘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凭他们所处的位置与相互关系,也能对人物身份判断出个大概了。
拜兴之后,是更加冗长而肃穆的传递汤点酒菜的过程,古人脑海中的“礼”字在曹公的创作中得到了最具体的展现——仪门内外是主仆的分界线,这是等级差异;槛内槛外是主人中男女的分界线,这是男女有别;昭穆是按家族分支排定的亲疏关系,这是宗法的严格约束。这一切,丝毫违错不得。
每一道菜均要经过每个人的手,逐一传递,最终由贾母捧放在祭案上。这表示着家族的传承,代表着每一个儿孙对祖宗的崇敬。这一场景下,最靠近仪门的贾荇贾芷是传递菜肴的初始者,显然是家族中辈份最低的人。但这同样无关乎他们品行仪貌,重要的只是他们的身份。礼的要求下,只要是那个身份,就要老老实实在那个位置,做那个位置的人该做的事,至于是荇是芷还是花花草草,一概不重要。
终于,不知经历了多久,祭祖的菜品终于齐了。
随着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宗祠堂中院内顿时塞的满满的。想必图中每个人皆是敛声屏气,与贾母用饭时仆人们一声咳嗽不闻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气势又要宏大得多,也更显庄重肃穆。
曹公的祭祖画卷,便定格在了这一刻。
三
除夕的祭祖结束后,地位最高的贾母便被接入了尤氏上房。此时的上房,已陈设得焕然一新。贾母自然是享受着最高的待遇,落座的是正面的炕,一应铺设也体现着老封君的尊贵。邢夫人、宝琴等人也按等级归座,但曹公笔锋一转,又描出了几个生面孔——贾母同辈的两三个妯娌。她们位在贾母之下,又在邢夫人之上,围坐在贾母两旁,虽然不见出彩,但地位仍显尊贵。
总有人说红楼一书人物众多,但依我说,还不够多。不信?请看宁荣两府的同辈人丁,已经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若与古时真正的大户人家相比,绝对是少生优生的典型。特别是宁国府男丁,不是独生子就是二胎,哪里有多子多福的迹象!显然,这是曹公着笔有意取舍的结果。但过年的大背景下,大家庭支脉繁多、人丁兴盛的气势还是要有所体现的,因此,曹公特意安排了这几个老妯娌出场,至此,冷子兴口中的“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等语方不落空。在这幅图卷中,贾母尚且不能突出自我,这几个妯娌更不见个性,也只是贾母的陪衬。但有了她们,贾府中老一辈的尊贵地位方得到彰显,曹公笔下的画卷愈发显得丰富饱满。
之前元妃省亲,写的是国礼;祭祖前后,呈现的则是家礼。尤氏、蓉妻按辈份一一献茶,而凤姐李纨也不敢坐,只伺候着长辈。妙在献茶之后,邢夫人、王夫人等也要立刻起身先侍奉婆婆贾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礼”仿佛是长在了红楼梦中人身上一样,执行起来丝毫没有差错,在曹公笔下一带,似乎是无需提及一般,却正显示出了礼制的根深蒂固。
经过简单的用茶,贾母便要离开。尤氏笑请贾母留下用饭,凤姐自然明白老太太的心思,用开玩笑的口吻替贾母解围。贾母以一句交代加一句玩笑,婉拒了尤氏,显示出她作为家族中长辈的威严与慈祥,但并不为突出贾母本人,而是仍旧凸显出符号化的含意。
四
贾母离开了宁府。短短的一路,仪仗执事乐器俱全,想必随后太太小姐们的轿子车子,一样是熙熙攘攘花团锦簇。
终于,贾母回到自己感到最为安乐的荣国府西院。跟随着贾母,“镜头”也转向了荣国府。宁国府作为长房,在书中的展现已经完成,但尤氏也并没闲着,而是跟着来到了荣府。原来,贾母不在尤氏那里用饭,也不全因客套,而是有着更明确的原因——她作为地位最高的长辈,也是要受晚辈们的礼的。因此,可以想见,在贾母用茶的间隙,贾敬、贾赦、贾珍、贾琏等儿孙,正在匆忙地准备着给贾母行礼。在贾母的院子里,另一帧画面又徐徐展开,而领头的,则是贾敬。
这一回,是贾敬在全书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接出场,以往,他只是活在人们的话语中。他的出现,正体现了他身份的尴尬——虽然一心修道,却剪不断宗亲血脉的联系,真应了那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祭祖时,贾敬主祭;给贾母行礼,仍是贾敬打头。虽然地位重要,但在过年的图卷中,贾敬也仅化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形象,就仿佛是链条中的一环,没有他不行;若单说他,也只是混杂于人群当中,不见有丝毫亮点,只为合乎“礼”的要求。
贾母受完礼,又在她目光的注视下,按照长幼辈份一级级地行礼,就连仆人们也要按差役等级不同轮流给主子行礼。这礼节一层一层,形同剥笋,直到执行完毕。
之后的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恐怕是最具有喜庆气氛的时刻了,或许孩子们拿到各自押岁钱、礼物的时候,也是他们经历繁文缛礼之后最开心的一刻。这短短一句话,顿时把今人与古人的心拉近了,岁月变迁,但过年的喜庆欢乐,老人们爱讨彩头,孩子们收到押岁钱与礼物的喜悦,这些都未曾改变。我们在刚刚经历过年之后读这一段,更是感觉到一种“神似”。
接下来的合欢宴,应是全家团圆守岁的欢庆场合,但在书中强调的仍是男东女西之类的“礼”,过程没有详述,就连收尾也是那么潦草。接紧着,一夜笑语欢声,初一日的朝贺祭礼,以及过年的种种年酒热闹,曹公以拼接画面的方式迅速了结。至此,经过曹公细腻的勾画点染,这一幅豪门过年的长卷图画就完成了。
若观者再站远些,看一下这幅画卷的全局,贯穿始终的无外乎一个厚重的“礼”字。这一切就像一段内测了无数遍的程序一样,顺畅地一下运行到底,中间没有任何bug,也无需单步执行,如此流畅,如此现成。
但,过年的欢乐到底在哪里呢?说好的快乐呢?曹公吊足了观者的胃口。
种种略写,悄然为元宵夜宴作好了铺垫,只等着那个美妙夜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