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者（一）

“老王，我决定了”，电话中大伟非常坚决。“我不能没了这份工作，50岁了，别的还能干啥？ 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没办法了。”

        “再挺一挺吧，大伟。”电话中老王欲言又止，顿了片刻，“大伟，老李跳楼了，就在今天中午。”

        李佳、王恒、张大伟，初中同学里，他们三个最好，一路跌跌撞撞风风雨雨，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更是像同胞的兄弟，无话不谈无事不说。在喝了酒的深夜，他们曾相约60岁后再骑摩托车去西藏，相约去秦岭小住，去太行山深处的小村里过诗酒田园的生活。

        但现在，老李走了，以这样的方式。一股彻骨的悲凉从身体的最深处遍布全身，像坠入冰窟，又如被人当头一棒，大伟几乎僵在那里。

        老李是最先成为不眠者的。5月1日，市政府出台了《关于基因疗法临床试验试点工作的暂行办法》，让隐于地下多年的“不眠者”初步合法化。这种通过服用靶向药物改变基因从而消除睡意的疗法两年前开始在一些小医院出现，起初政府进行了打击，查封了几家医院，拘留了不少医生，但民间对放开不眠者疗法的呼声却越来越大，媒体上关于不眠者的讨论铺天盖地，而且支持者逐渐占了上风。更重要的，这种疗法在民间已越来越多地推广，一些长期失眠症患者、忙于学业时间不够的学生、喜欢夜生活追求刺激的年轻人、希望有更多工作时间的职场人纷纷试水，不眠疗法迅速成了一种时尚。许多不眠者兴奋地宣称，感觉生命的时间被拉长，生命的质量在提升，就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一样。饭店、酒吧、商场、理发店、洗衣店……越来越多的店铺和行业推出全年全天候不休的服务，城市空前热闹，夜间经济越发繁荣，整个社会像开足了所有的引擎咆哮向前。

        一个神奇的时代到来了。

        老李成为不眠者，源于一次赌气。经理拿着老李的计划书，一通咆哮，“老李，这就是你的计划书？这就是你连续两晚不睡觉的结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智能部做了。”经理所说的智能部，是公司新成立的部门，除了主管，所有“员工”都是智能机器人。起初智能部只能做一些报表整理、资料搜集、公司内务等简单工作。但“孔明1号”的引进，让智能部的业务忽然扩展，这款由国内最大的人工智能公司研发的企业办公智能机器人功能异常强大，市场分析、文案处理、发展规划……这些原本的核心工作全部做得有模有样，而且“人力成本”远远低于其他员工。半年内，公司已经裁员两次。

        “睡觉睡觉，你们能不能不睡觉？！”经理把老李的计划书扔在地上，愤愤不已。

        “经理，智能部能做到的，我们也能！而且，我绝不会输给那堆烂铁！”老李转身离开。

        第二天，老李就接受了不眠疗法。两周后，老李睡意全无。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老李的葬礼在两天后在殡仪馆举行，没有送回老家，暂时瞒着他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受不了，加之老李摔下后的惨状，足以要了老人的命。

        公墓里，凄风冷雨，参加葬礼的亲友陆续都走了，只剩下老王、大伟、老李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老王、大伟，不管多难，都不要走老李的路。”说了这句话，老李的妻子又泣不成声。

        老王和大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要成为不眠者还是不要自杀，怔怔地站在原地。

        成为不眠者后，老李曾经非常高兴，和别人说的那样，感觉时间忽然充足起来，许多荒废已久的爱好重新捡拾，读书、写字、健身、养花，隔三差五还能约老王、大伟一起喝酒，生活再次变得多姿多彩。

        兴奋很短暂，寂寞更长久。老李逐渐不开心了。许多问题接踵而来。

        晚上躺床上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影响妻子休息，索性一个人搬进了书房。后半夜忽然想喝酒，却无人可约。大伟想起有天凌晨两点，老李打来电话，结结巴巴，“大伟，睡了吗……要不你睡吧，我没事……想……喊你和老王喝酒……”

        成为不眠者后一个月，老李按医生吩咐做了体检，除了血压偏高，其他指标都正常，不眠疗法在技术上是没问题的。但心理测试，老李明显抑郁，做了几期咨询，似乎有点效果。

        有次，晚上实在无事可做，老李去楼下公园里转悠。一群年轻人摇摇晃晃地从酒吧里出来，有个带耳环的年轻人边哭边喊，“我想睡觉！我想睡觉！”老李知道，他也是不眠者，即使深醉到脚步绵软不能站立，也无法睡去。

        那个年轻人突然冲向马路中间，迎上一辆疾驶的出租。砰的一声，飞起来又旋即落了下去。老李和众人跑过去，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老李转回家去，心里拧成了团。

       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些材料，老李忽然觉得悲哀，看来不光自己，整个人类都是毫无希望的。睡眠的时间决定了人类的进程。上古之时，因为食物缺乏保存能量的需要，人类睡眠时间很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后来的事，先民们甚至像动物一样冬眠。但和小时候老师讲的不同，上古之人是长寿的。伏羲活了194岁，炎帝155岁，黄帝110岁，尧帝136岁，舜帝117岁，大禹也过了百岁，更厉害的，彭祖活了800岁。后来人类睡眠时间越来越短，平均寿命也逐渐下降，现代医疗技术延缓的时间，根本无法和古人相比。

        老李觉得，睡眠是决定人类寿命的关键因素。婴儿时期人的睡眠时间最长，越长大时间越短。到了晚年，失眠成了常态。生命的最后，几乎没有睡眠。整个人类也一样，人类的婴儿期睡眠时间很长，随着社会发展，人类整体睡眠时间越来越短，以至于不睡。不眠之日，就是人类消亡之时。

        现在，人类老了。如果所有人都不好好睡觉，人类必然走向消亡。

        想通了这些，老李忽然有豁然开朗之感，虽然睡不着，还是在床上躺了下来。闭上眼，老李无比怀念那些可以睡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