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06
蔡必贵 鬼叔
【三】Part.2
两人搭档了三年,工作时朝夕相处,又都是搞刑侦的,善于察言观色,发掘细节;所以,他们相互之间的了解,只怕比恋人甚至父母,都还要深。
三人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避开游人,左拐进一条小路,又在树木中穿行了一会,便到了张某金的抛尸现场,之一。十天前,按照他的指认,刑警们从石牙岭各处,挖出了许多袋人类残肢。
廖喜介绍,张某金通常是在半夜抛尸,他用三轮车把尸块运到山下,徒步上山,然后用铲子胡乱挖个坑,再把塑料袋扔进去,回填。
廖喜又说,衡大记者,你知道吗,关于埋尸这件事,我们山警官,有特别深刻的想法。他说,从古至今,埋了那么多被杀的人,我们找到一些,没找到的更多。如果百万年后,人类灭绝了,新的智慧生命统治地球,它们也进行考古,就会发现,哇,都是被同类搞死的。这个史前物种,就喜欢互相残杀。
山林雪说,我有说过吗,忘记了。
廖喜说,有啊,你还说,我们通过考古,挖出很多恐龙骨头,就命名了个地质年代,侏罗纪。到时候新的智慧生命,也会给埋我们这一层,弄个新名词,叫,叫什么来着?
山林雪说,廖老板,行了。
衡久远赞叹道,想象力好丰富啊,山警官,你不当警察,还可以去写科幻小说。
山林雪说,我们还是干正事吧。
于是他带着衡久远,在现场四处走动,拍照。跟在出租屋里一样,衡久远尽心尽力,拍摄着各种角度的照片,中间还换了次胶卷。
山林雪还特意提醒,东西别掉山上了,不好找。
衡久远说,放心,我又不是傻子。
廖喜离两人远远的,背靠在一棵桉树上,抽烟。
山林雪扔下衡久远,走过来说,廖老板,小心引发山火。
廖喜笑笑,说,好久没下雨了。
他抬头看天,说,快要打台风了吧。
山林雪问,你还会预测台风?
廖喜说,广东人的天赋。
说完,他抬抬下巴,示意道,那条女,对你有意思。
山林雪说,是吗,我没看出来。
廖喜说,不要装了,人家不错啊,长得好看,有干劲,尤其性格活泼,跟你互补啊。听洪队说,她爸在贵阳当包工头,大的那种。
山林雪说,跟我没关系。
廖喜说,阿雪,你是有什么问题吧,三年了,我就没见你拍过拖。你知道吧,署里有人说你是基佬。
他突然夸张地往旁一躲,说,靠,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山林雪说,我要搞基,也找个帅的搞。
廖喜说,这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又开始抽烟。
山林雪想了一会,问,你跟小谌,在一起多久了?
廖喜吐一个烟圈,说,大半年了吧。
山林雪说,去年底到现在,八个半月。
廖喜愣了一下,说,你比我还清楚啊。
山林雪问,最久的一个。
廖喜答,是。
这三年来,廖喜换过几个女朋友,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尤其是刚当上警察那会,基本上两个月一换,护士,老师,空姐,没有重样的。甚至连高中时没追上的班花,当时还在深大上学,都跟他谈了三个月。虽然同在深圳,但南山和布古离得特别远,两人一个月煲电话粥加发短信,能花掉五六百,简直像异地恋。
去年年底,在朋友的婚宴上,廖喜第一次见到小谌,马上就被吸引了。小谌当时是伴娘,穿一件旗袍,脸有点朱茵的感觉,腰真的只有盈盈一握。常年跳舞的腿,长,结实匀称。
当时廖喜单身,小谌刚分手不久,在男方的猛烈攻势下,女方坚持了一个月才终于就范。别人是郎才女貌,他们是郎财女貌,在讲究现实的深圳人看来,倒也算般配。廖喜的妈妈很喜欢小谌,说她腰细屁股大,好生养,而且一看就能生男孩。
有次廖喜爸爸喝醉了,指着他骂,你这个死仔包,要不赶紧把这身警服脱了,要不就早点给我生个孙子,哪怕你有个冬瓜豆腐,我廖家不至于绝后。
也不怪他爸,廖喜三代单传,传宗接代,责任重大。
所以,廖喜本来是有打算,年底跟小谌求婚的。
廖喜把烟吸进肺里,缓缓吐出,刚想说什么,衡久远却走了过来。
衡久远说,搞定了,下山吧。
三人便沿原路下山,走到一半,廖喜突然问,衡久远,这是你后来改的艺名,不对,笔名,还是真名?
衡久远说,真名,我爷爷起的。
她知道廖喜要说什么,来深圳一年,有数不清的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果不其然,廖喜接着便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念完这句广告词,他突然哈哈大笑,百年好合啊,好意头,好意头。
然后,他一路上再不说话,只是抽烟。
回到警署后,衡久远跟洪队汇报,说还要采访几个人,争取做成整版专题;又指明要山林雪全程陪同,洪队乐得成人之美,山林雪无可奈何,又无法推辞。等到他陪完晚饭,终于送走了衡久远,回到住处时,已经八点多了。这一天折腾下来,比出去办案还累。
山林雪站在卧室墙边,端详着许静的照片。这个不幸又万幸的受害者,在医院治疗的时候,他跟廖喜一起去探望过。病床上,死里逃生的妙龄少女,正处于一种绝对茫然的状态,对身边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医生说,她受了太大刺激,需要时间恢复。
无论谁叫她名字,都没有反应。唯独只有廖喜,他讲话时,许静会聚拢眼里的光,看着对方,像一头受伤的小鹿。
山林雪想了一会,取来一支钢笔,又揭下许静的照片,在她名字的桃心后面,写上了一个喜字。
他重新把照片贴了上去,正准备去洗澡,却接到了廖喜的电话。一听就知道,他喝了酒。
廖喜在电话里,喊山林雪来新记湛江烧烤,陪他喝酒。这家烧烤店在布古公园旁,主打湛江生蚝,肥美,新鲜,还便宜。山林雪陪廖喜去过几次,他喜欢吃蒜蓉辣椒的,廖喜最爱原味的,什么都不加,烤熟了撬开壳就吃。
等山林雪赶到烧烤店,金威啤酒的空瓶,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
一坐下来,廖喜就说,小谌跟别人好了。
山林雪问,怎么回事?
知道山林雪不喝酒,廖喜先让老板拿了两瓶常温的王老吉,这才开始说他的遭遇。
今天中午,他原本没有约小谌吃饭,但是为了让山林雪跟衡久远独处,这才临时起意去找小谌。到了舞蹈班,没找到小谌,问她的同事莎莉,说是出去吃饭了。
廖喜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不对劲。
出了舞蹈班,廖喜打电话给小谌,故意说自己还在警署,刚接受完采访,中午陪市区来的记者一起吃饭。然后问小谌在干嘛,她说是在吃饭,问跟谁,小谌说,和莎莉在一块。
廖喜叫了辆绿的,在整个布古镇兜来兜去,找了快一个小时,终于在一家快捷酒店后门的停车场,看见了自己那辆白色佳美。他在酒店对面那家腊味店,一直蹲守,到下午两点多,佳美开出了停车场,然后酒店正门走出一个人,正是小谌前男友,一个酒吧驻唱。
再然后,廖喜就去了石牙岭,跟山林雪他们会合。
对于山林雪而言,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一个多月前,他休假去市里买书,刚好撞见小谌跟前男友,坐在咖啡厅里,动作亲昵。但是回来以后,山林雪并没有跟廖喜说。别人或许会以为廖喜傻,山林雪却清楚,以他的智商和职业敏锐,迟早都会发现女朋友的问题。不,或许廖喜已经知道了,至少是有所怀疑,他引而不发,自然有他的原因。
山林雪明白,通报坏消息的人,跟制造坏消息的人一样,令人痛恨。这个道理,在向受害者家属宣布噩耗时,尤其适用。
小谌对廖喜的不忠,证据确凿,已经是既成事实,也就没有继续讨论,或者尝试澄清误会的必要。
山林雪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廖喜仰头灌下大半瓶金威,擦擦嘴,说,我打算明天,跟小谌摊牌。她要是更爱那个男的,我就放她自由。要是她,她愿意跟那男的断绝关系……
他眼眶湿润了,说,阿雪,我想了一下午,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年底向她求婚。毕竟还年轻,谁没有犯过错,错了也可以重头再来。你说对不对?
山林雪震惊了。他知道廖喜很善良,很大方,但他没有想到,廖喜为了所谓的爱情,可以宽容,或者说妥协到这种程度。
山林雪不禁想,如果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呢?会有廖喜的胸襟,去原谅对方吗?
不太可能。山林雪第一时间,就会果断分手。真正美好的感情,应该容不得一粒沙子才对。
廖喜突然说,阿雪,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的。
山林雪问,为什么?
廖喜说,靠,还用问吗,你又高又帅,还有内涵。我什么都没有。喜欢我的女孩子,都是喜欢我家的钱,还有我这身警服。
山林雪反问,喜欢你的家境跟职业,有什么问题?
廖喜说,这些都不是我,是外在的东西。家里的钱,又不是我挣的,没有成就感。
山林雪说,那我问你,你说的高,帅,有内涵,就是我吗?就是我这个人的本质?我长成这样,不也是父母给的遗传,又不是我努力得来的。
廖喜又说,钱很可能会没有,比如我爸生意失败,破产了。
山林雪更加不解,道,且不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帅吧,我问你,难道我的外表就是永恒的吗?是个人就会变老,变丑,对吧?再说了,如果我毁容了呢,如果我截肢了呢,我们当警察的,发生这些事情太正常了,不是吗?
廖喜一时语塞,想了一会说,那你还有内涵啊,你买的那些书,我光看封面就打瞌睡。我只喜欢看网络小说,小谌说我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山林雪突然哈哈大笑,内涵?你说我有内涵?
廖喜很少看他这样开怀大笑,觉得莫名其妙。
山林雪说,我看什么地质学,考古学,又不是为了造福人类,那都是个人爱好,消磨时间。跟你看网络小说,有什么本质区别?
廖喜挠挠头,道,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对。
山林雪乐不可支,喝了一口王老吉,说,廖老板,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廖喜说,你问。
山林雪说,假设,假设啊,有一天你爸真的破产了,你也不当警察了。你就开个肠粉店吧,每个月辛辛苦苦,赚五千块。我问你啊,到时我找你借钱,五千块,你借吗?
廖喜毫不犹豫道,那还用说,当然。
山林雪又问,那一万呢?
廖喜想了一会,说,一万啊,你真的急用,我还是会借吧。一世人,两兄弟。
山林雪说,那就对啊!这才是一个人的本质,是你的本质。再过十年,二十年,世界怎么变,你也不会变。对吧?是不是这样?
廖喜嘿嘿笑道,我都不好意思了,靠,不对啊,我有借钱给人的本质,那又怎样?
山林雪说,那就很好啊。你的本质不是喜欢借钱给人,是关心朋友,待人真诚。哪怕你跟小谌分开了,对吧,只要能找到喜欢你本质的女人,你的本质不会变,她对你的喜欢也不会变。
廖喜疑惑道,真的?
山林雪说,真的。
廖喜高兴地说,阿雪,我相信你。那么高深的道理,你想得出来,我肯定想不出来。我看啊,你的本质,是一个哲学家。
山林雪也笑,难得说了句粗口,去你妈的哲学家。
廖喜举起了一瓶金威,山林雪拿起一罐王老吉,两人碰杯道,干!
就在这时,山林雪的电话响了,是衡久远打来的。
挂掉电话后,山林雪嘟囔了一句,说,还真是个傻子。
廖喜问,谁啊,怎么了?
山林雪说,衡久远,她下午把胶卷掉了。
廖喜说,菲林啊,掉在山上?
山林雪叹气说,不是,在出租屋里就掉了。她说记得很清楚,顺手放在窗台上了。我明天回去帮她拿。
廖喜说,行,那我们继续喝。老板,再来一打生蚝,一半辣一半不辣!
廖喜突然又说,阿雪,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到时是我找你借钱,你借吗?
山林雪不假思索地说,不借,我要留来买书,提升内涵。
廖喜生气了,骂道,靠,真的不借?
山林雪哈哈笑道,那我考虑下吧。
这天晚上,廖喜毫无意外地喝多了。
喝多了就唱歌,还是王杰,这次换了谁明浪子心。可以爱的话,不退缩,可相知的心,哪怕追逐……廖喜唱得声嘶力竭,鬼哭狼嚎,惹得烧烤摊人人侧目。
吃完烧烤,廖喜还残留一点意识,说怕自己喝醉回家,对小谌说出什么不理智的话。于是,山林雪陪着他,在附近找了个招待所双人房,两人凑合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起床,各自回家洗澡,然后去警署上班。
之后的半年里,廖喜一直庆幸,当晚自己做了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