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生 :我向李万春先生学《武松打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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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李万春先生学《武松打店》
文/徐长生
我6岁时第一次看的京剧,就是《武松打店》。那是1950年冬。李万春先生率永春社由南回到北京,有较长一段时间在前门外西珠市口的民主剧场艳出,那晚演出全部《武松》,从“打虎”起到“蜈蚣岭”止。《武松打店》是其中一折。是我父亲徐世宸带我到后台看的戏。他在《蜈蚣岭》一剧中饰演蜈蚣道人王飞天(父亲7岁入富连成社学艺,工武花脸,兼架子,铜锤,师从宋富亭等先生,先后傍过多位武生名家)。当晚的《武松打店》孙二娘一角。由毛世来先生物演,李庆春先生饰演一个厨子,红兜兜,红秦椒帽,和小解子抹黑儿几段逗趣的表演。以后这段情节删去了,庆春先生则去演孙二娘了。二位“庆”先生傍着先生(因学戏,李万容生让我这么称),真是珠联璧合,红花绿叶,相得益影。
《武松打店》经常作为独立的一出戏演出,我看得比较多,特别是随团调往西藏那段时间里。1961年下半年在西藏,我有幸先生学习于这出戏。抄完单词,先生分析武松这个人物,说武松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立如松”。“坐如钟”“动如风”,形体造型是“罗汉式”。面部化妆不同于一般武生,底色略重,浓眉重目,不要脂粉气。又说武松不能随便摔抢背,他只在《武松单臂擒方腊》中被方腊砍去一臂时,才摔了一个抢背。
头场“起解”,戴硬罗帽,素褶子,厚底靴,短罪裙,上唱【吹腔】“俺平生好不平侠肝抖擞,遭囹圄为的是杀奸除仇”,一声声“嗯嗯”震慑住两个作恶的解差。进店后,二解子配合孙二娘有些幽默表演,当年刘世亭,钱鸣业二位先生表演都很出色。“搜店”起改着软罗帽,薄底,穿戴上有两处鲜为人知。一是水袖不外露。用线缝在抽口里;二是挂在脖子上的铁锁链一处用线相连。这样做,为的是卸去锁链手铐时一拽就开,相连的棉线有讲究,既不能太结实,到时拽不开,又不能不结实,没等拽自己开了。
手铐是用多层牛皮压制而成,比普音通的宽,厚,呈黑色,正和人物相配。用它作为防身兵器既顺手,又不怕磕、碰、摔。双攘子也比普通的宽,长,铁质,非电镀。先生讲,年轻时演接孙的灯,进门,关门,接灯扔钓鱼儿亮相,后来不用了。因没把握,没让我用。搜店时,左手持灯、右手遮挡光亮,不时调整角度,要表出高灯下亮的感觉,奋力卸去脚链手铐后双手背后亮相。随后去短裙,不露痕迹地拆开袖口上的棉线,抖出水袖,脱褶子亮相,两次是亮相都要亮得英武,挺拔,紧衣帽,整腿脚,面部除掉刑具,手脚放开的喜悦。
黑暗中,摸到手铐,用短裙相裹,权当武器,踢大带,飞脚上桌子(先生晚年用趴拉方):卧鱼儿亮相,摸黑中,与孙相碰,“么二三”,打孙蓬头;豁开,手铐被卸掉,亮住;孙四盖武,武用手在孙手臂上方拔拉四下,双推孙亮住,孙两扫武,武蹦子,飞脚,起落要轻,飞脚要响;在夺下孙一支攘子,武刺孙“么二三”——先生讲,要先靠外刺过去,再贴着对方颈部抽回来,这样避免了失手,又显得真实。为了剁好攘子,事先要看清舞台木地板的纹路,如果是水泥地面,就须事先放一木板。当孙抓住武持攘子的手时,锣鼓起“八大,仓,仓,仓”。武右手扫孙扑虎,左手按孙头,稍加力(是信号,暗示对方我要剁了),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孙急抽头、缩身,起屁股坐子,护头颤抖亮相。回想当年,先生与毛庆来(以后是李庆春)每演到此,我和观众一样惊出一身冷汗,后面观众忍不住站起来,寻找那把剁在地板上还在颤悠的攘子。卸掉最后一把攘子徒手开打,武踢孙抢背。孙亮高相,武亮矮相。先生教我,右弓箭步,要塌下去,像太极拳的下式,左手握拳在左腰部,右手握拳在胸下部,两眼侧视孙亮相。这么亮不多见,既新颖,又在戏中。(在《两将军》一剧中,先生饰演马超,与张飞有一个亮相,也是这么亮的。)武追孙下,念“哪里走”,起“扫堂腿”,先生走得又快、又平,又稳,转悠悠稍一停,迅疾右脚踢大带上肩亮相。此刻充分展示了,先生讲的武生要帅、美、脆的风采。李氏扫堂腿非同一般、平、快、稳,李小春兄教我要领:腰要塌下去,双手向后伸开,后腿拉直,手推脚蹬,手催脚,脚赶手。我照此练习,掌握后用于演出,果然收到好的效果。这个要领以后我又还给了李继春(小春之子、先生长孙),他走的也不错。武松再上见张青,解除误会。先生教我四句[快板]:“提起此事怒满膛,尊一声二位细听端详,为报兄仇惹冤枉,因此发配到这厢。”激烈开打刚完,气喘吁吁,张嘴就唱,先生演时,游刃有余,嗓子又宽又亮,一气呵成。接唱[散板]“多蒙二位宽宏量,弟兄对坐再叙衷肠”,一长拖腔,气足神完,毎演到此,必在一片彩声中落下帷幕。
先生讲:“不要学现在的我,要学年轻时的我。”那时先生已年届五旬,《闹天宫》、《野猪林》(旧版)、全部《马超》等大武戏照演不误,且身手矫健,不让青年。可想一代武生大家当年的风采!先生又讲:“不要死学某一个人,那样学得再好,最多落一个像某某某。要融百家为一炉,当然要有重点。”还讲:“文武不能分家。”意即演员要文武兼备,全面发展。又对我说,老师不可能掰着手教(初学者启蒙当然例外——笔者),要我多看他的舞台演出,说:“千学不如一看嘛!”又说:“千看不如一演。”意即多见观众,多实践。
在先生的举荐下,我学的这出《武松打店》曾于1962年3月15日在西藏工委小礼堂,为领导及机关干部作了汇报演出。先生为我化妆、把场,事无巨细皆关照到了。演出结束,先生把我叫到他家,说对我当晚的表现还比较满意,鼓励之后,又嘱我继续努力练功,下出戏教我《小商河》,又说这个戏吴意衡(武生名家)的好。李砚秀伯母评论说,谁扮的像谁,扮出来有点儿像先生…那时,我不过是个初入梨园的学员,蒙先生不吝赐教,我深知机会难得,倍加珍惜努力。前些年,我曾将所学所记教给了李阳鸣,李卜春也曾请我看他演的《武松打店》。阳鸣演的是另一个套路。我觉得,既已演出成型,不宜再改动。让他知道先生是怎么个演法,作为参考借鉴,也未尝不可。
先生这出《武松打店》堪称精品,遗憾的是都没有留下音像资料。那个年代,剧团没有录音、录像设备。将先生这出《武松打店》的所演、所教,我的所学、所记介绍出来,以表达我对先生的感激与缅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