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作为诗美概念的“老”(上)
古典诗学的审美概念“老”,自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汪涌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体系范畴论》始加注意并予阐发以来,不断有学者加以补充和深化,主要是在宋代文学的语境中对其美学意蕴加以开掘[1],同事杨子彦在梳理其历史展开时又下延到纪昀“老而史”的文学思想[2],使这一概念的衍生史愈益清楚。我对这一概念的注意,始于早年读赵翼《陔余丛考》,卷十八有“宋人字名多用老字”一条,因而对宋世风气和生活趣味留下特殊的印象。后来研究王渔洋诗学,读到俞兆晟《渔洋诗话序》所引渔洋晚年对平生论诗经历的回顾:
少年初筮仕时,唯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皆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而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寖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3]
《唐贤三昧集》是王渔洋神韵诗学观念的集中体现,也是他诗学走向成熟的标志,从他用老来形容这一境界,也可见这个词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走到这一步,自觉在取法上经历了由博综该洽、以求兼长到求新避熟、出入唐宋,在风格上经历了由清利新灵到高古平淡的历练过程,其间凝聚着他丰厚的美学经验。不过,促使我后来一直留意前人对此的体会和表达的,不是渔洋本人的自许和满足,而是“老”作为美学概念的价值与日常语境中我们对它的联想的不一致。因为老通常意味着衰败和枯萎,是生命走向终结的标志。但在王渔洋这里显然不同,老意味着成熟和圆满,是炉火纯青的同义词。这样一种价值指向,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
一、由老迈之“老”到老成之“老”
我也认同当今文学理论界的看法,一个概念或命题的涵义就是它全部的历史,一个概念或命题的所有涵义就包含在它的历史演进中。就中国古代文论而言,正如汪涌豪所说,“每一个范畴都是历史的产物,存在着盛衰、变化的演变过程……一个范畴的内在涵义随人们对文学认识的深化而不断走向深化,如'味’由感官的对象,发展为精神的对象,审美的对象。甚至可以说,每一个范畴都经过一个不断发展、深化的历史过程”[4]。关于本文所要讨论的“老”,我同样相信,只有将它的语源及后来在诗文评中使用的过程梳理清楚,才能把握其丰富的审美意蕴。
老,是古代汉语中很古老的形容词,见于研究者所列举出的殷周甲骨卜辞中56个形容词之中[5]。老的本义是年老,即《说文》所谓“七十曰老”。在先秦典籍中,除了由人老引申为事物的衰顿,如《老子》三十章“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语义基本稳定。它所以能由衰老之老衍生出后来若干正价的审美义项,是因为与“成”组成一个复合词“老成”。始见于《书·盘庚上》:“汝无侮老成人。”又见于《诗·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朱熹《诗集传》注:“老成人,旧臣也。”旧臣以年老而德高望重,故老成又被赋予一层伦理内涵。《后汉书·和帝纪》云:“今彪聪明康彊,可谓老成黄耇矣。”李贤注:“老成,言老而有成德也。”[6]老而有成德改变了老而衰亡的负面义涵,使老与意味着成熟和完成的正面义涵联系起来,为日后许多正价义项的衍生奠定了基础。
老进入诗文评的过程尚不清楚,但可信是从老成的义符及义项发展出来的。大诗人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其一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还明显保留着蜕化的雏形。这里的“老”本身不具有评价性,只是指晚年,“成”才意味着达到更完熟的境地,对句作为对上句的说明,具体指出了庾年晚年作品所具有的雄健的风格和挥洒自如的笔力。这两点已触及“老”的美学意涵的核心内容。值得注意的是,杜诗中已见单用“老”评价艺术风格的例子。如《奉汉中王手札》云:“枚乘文章老,河间礼乐存。”《薛华醉歌》诗云:“座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这里的“老”明显已是评价性的价值概念,意味着创作的成熟境地。由此可见,老作为审美评价概念已褫除日常语境中的衰老之义,完成了向老练之义的转变。联系李白《题上阳台》有“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之语,因而晚唐僧鸾《赠李粲秀才》(《全唐诗》卷八二三)称“前辈歌诗惟翰林,神仙老格何高深”来看,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一转变未必始于杜甫,甚至更未必始于诗评。我们知道孙过庭《书谱》已有“通会之际,人书俱老”的著名说法,这也可能是唐人共通的观念。在当时的诗文评中,更多的仍是用“老成”来评论作家。如独孤及称皇甫冉“十岁能属文,十五岁而老成”[7],王仲舒称崔秀文“年未壮,其文老成者”[8],柳宗元称杨凌“少以篇什著声于时,其炳耀尤异之词,讽诵于文人,盈满于江湖,达于京师。晚节遍悟文体,尤邃叙述。学富识远,才涌未已,其雄杰老成之风,与时增加”[9],都指其诗文与年龄不相称(超常)或相称(正常)的成熟品格。贾岛《投张太祝》诗称赞张籍“风骨高更老”,直接简化为“老”,并与表示极上价值品位的“高”联系起来,显出它在唐人心目中不同寻常的价值感。
尽管“老”在唐代就作为一种美学价值被标举,但作为艺术趣味或者说自觉的审美追求,却是在宋代变得明显起来的。其表现有二:一是频繁地使用于诗文、书画评论,一是与其他概念组合成众多的复义词[10]。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将宋人欣赏的诗歌风格归纳为雄健和雅健、古淡和平淡、老成和老格[11],刘畅也认为崇尚老成、老格、老境是宋人一致的审美追求[12],吴建辉更思考了宋人崇尚老的原因[13]。对“老”的喜好看来是宋代文学留给后人的一致印象。苏轼《次韵前篇》有句云“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安闲如啖蔗”[14],暗示这种审美追求首先与一种生活趣味相关。事实上“老境”一词在宋代也是常用的俗语,王十朋《陈郎中公说赠韩子苍集》有“老境欲入诗门墙”之句[15];陆游《剑南诗稿》卷二十九和卷三十一各有一首《老境》诗,是七十岁以后的作品。后来元好问《白文举王百一索句送行》有“弹铗歌中成老境”之句[16],清人谢学崇也有《老境》诗云:“不寐诗多成枕上,健忘书惮检灯前。”[17]都是受宋人趣味的影响。
不过我们知道,“老境”这个词并非宋人所创,唐代已见用例。王应麟《困学纪闻》“俗语皆有所本”条曾举《礼记·曲礼》正义为证:“'七十曰老而传’者,六十至老境而未全老,七十其老已全,故言老也。”[18]流行的生活趣味通常很容易转化为一种审美倾向,进入文学批评中,我在考察“清”进入文学批评的过程时已指出这一点[19]。如今我们又看到,正是在宋代诗歌批评中,老开始成为一个使用频繁的审美概念。如苏轼称张先“子野诗笔老健”[20],惠洪《冷斋夜话》云“句法欲老健有英气”[21],徐积《还崔秀才唱和诗》称“子美骨格老,太白文采奇”[22],张戒《岁寒堂诗话》称“王右丞诗,格老而味长”[23],等等。而同时,江西诗派作为“老”这一诗美范型的具体代表,醒目地凸现出来。黄庭坚不仅自己喜欢用“老”评论诗文[24],当时评论家也用“老健超迈”来称赞他的律诗[25]。刘克庄《赵戣诗卷》题跋则许赵“歌行中悲愤慷慨苦硬老辣者,乃似卢仝、刘叉”[26]。宗尚江西派的方回《瀛奎律髓》,更特别强调江西诗人的老健和老劲之风,如评陈师道《十五夜月》曰:“老硬。”[27]评陈与义《别刘郎》颔联“公私两多事,灾病百相催”曰:“三、四老劲,尾句逼老杜。”[28]评曾几《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其二曰:“此首乃老健,音节亦浏亮。”[29]这被当代学者视为方回论诗的一个特点[30],而在纪昀眼中恰是江西派结症所在:“江西派病处为着此二字于胸中,生出流弊。”[31]他认为:“以枯寂为平淡,以琐屑为清新,以楂牙为老健,此虚谷一生病根。”[32]尽管如此,“老”从宋代开始成为古代诗歌美学最重要的价值概念之一,为元、明以后的诗家所承传、发扬。因为以老为贵,又派生了否定性的反义词“嫩”。钟嵘《诗品》已用“嫩弱”评戴逵诗[33],空海《文镜秘府论》引唐释皎然语也有“或虽有态而语嫩,虽有力而意薄”[34],汪涌豪《中国文学批评范畴十五讲》已多有列举[35],这里没什么可补充的。要之,嫩一直是作为否定性概念使用的,故刘辰翁评贾岛《山中道士》云:“又痴又嫩。痴可笑,嫩可惜。”[36]在很多场合,它也是“老”的反衬。如贺贻孙《诗筏》:“美人姿态在嫩,诗家姿态在老。”[37]张谦宜《絸斋诗谈》发明其理,道是:“诗要老辣,却要味道,正如美酒好醋,于本味中严烈而有余力。大约老字对嫩字看,凡下字造句坚致稳当,即老也。”[38]参照后人对宋元诗风的比较,“论气格则宋诗辣,元诗近甜;宋诗苍,元诗近嫩。论情韵则元为优”[39],则宋元之际关注“老”、“嫩”的审美趣味,无非是对宋诗美学精神同时也是对自身审美经验的体会和反思。
尽管宋代诗论家如此青睐老境,如此频繁地使用“老”来论艺,但老在宋代尚未被理论化。正如杨子彦所说,迄今可知最早对老的美学意蕴加以阐释的人是明代杨慎。其《升庵诗话》论庾信诗,对杜甫“老更成”之说又做了一番发挥:
然后又以宋元人为参照,指出:“若元人之诗,非不绮艳,非不清新,而乏老成。宋人诗则强作老成态度,而绮艳清新,概未之有。若子山者可谓兼之矣。”[40]这里将老的美学内涵做了初步的概括和总结,但“老”真正的理论化,要到清代才实现,而“老”作为诗美概念的使用也正是在清初诗文评中才达到了高潮。孙承泽说:“诗文之事,莫妙于易,莫难于老。”[41]将老视为诗文最难达到的境界,赋予老一个极高的美学品位。至于论体裁,如严首升《濑园诗话》云:“近体收煞宜老。”[42]论作家,如方以智《通雅》云:“长吉好以险字作势,然如'汉武秦王听不得’、'直是荆轲一片心’,原自浑老。”[43]钱谦益《题燕市酒人篇》称邓汉仪诗“学益富,气益厚,骨格益老苍”[44],《题桃溪诗稿》称吴渔山诗“思清格老,命笔造微”[45],王岱《客簦初集自序》:“余束发倔僵,读书数十载,余绪流为声诗,平险浓澹,幽显老嫩,各极变态。”[46]论具体作品,如陈祚明评傅玄《怨歌行朝时篇》:“托兴杂集,纷来无端,可谓善写繁忧,语亦并老。”[47]赵执信评曹贞吉《过滕县见行井田处偶成》:“皇皇大章,笔气亦极老横。”[48]田雯评卢道悦《相国寺旧石》:“慨当以康,五古老境。”[49]不仅诗评,当时论文章也同样崇尚意格之老。魏际瑞曾说:“字之精不如句之炼,章之奇不如格之老,词之灏瀚不如气之有余也。”[50]
一个概念异常流行之日,往往也就是对它的理论反思开始之时。在叶燮《原诗》中,我们终于看到美学意义上的对“老”的理论反思:
诗家之规则不一端,而曰体格,曰声调,恒为先务,论诗者所为总持门也。诗家之能事不一端,而曰苍老,曰波澜,目为到家,评诗者所为造诣境也。以愚论之,体格、声调与苍老、波澜,何尝非诗家要言妙义,然而此数者,其实皆诗之文也,非诗之质也;所以相诗之皮也,非所以相诗之骨也。[51]
虽然叶燮此言旨在说明体格、声调与苍老、波澜四者都是诗之文而非诗之质,但我们仍可窥见,相对于作为基本规则的体格、声调而言,苍老和波澜是意味着诗家达到很高造诣的境界。且不说苍老正是我们要讨论的老境,就是“波澜”也源于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毫髮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同样与老境相关。而叶燮对苍老的诠释是:
以言乎苍老:凡物必由稚而壮,渐至于苍且老,各有其候,非一于苍老也。且苍老必因乎其质,非凡物可以苍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后可言苍老。松柏之为物,不必尽干霄百尺,即寻丈楹槛间,其鳞鬛夭矫,具有凌云盘石之姿。此苍老所由然也。苟无松柏之劲质,而百卉凡材,彼苍老何所凭借以见乎?必不然矣。
这段话始终都是譬喻,大概阐明两层意思:首先,苍老只是诗歌多样品质中的一种,是创作发展到晚境的品质,而不是任何阶段都必须追求或能够达到的境界;其次,苍老作为一种美学品格,必依附于某种特殊的艺术形态和品质,就像松柏遒劲的姿态和耐寒的品质决定了它与苍老品格的天然联系,其他植物鲜能同时具备这两种资质,也就难得与苍老沾边。这就给“老”一个清晰的定位,一方面它是意味着艺术成熟境界的绝对价值,但同时又因与某个特殊的创作阶段相联系而不具有绝对的普遍意义。这样一种内在双重性,决定了“老”同时具有价值标准和趣味倾向两个属性。在前一种意义上常用老成、老到的说法,在后一种意义上则多与其他词语组成复合词,如苍老、高老、老劲、老重之类。
叶燮诗学由门人沈德潜和薛雪分别向格调、性灵两个方向加以引申和发挥,沈德潜在格调说中吸纳了苍老之意,而薛雪《一瓢诗话》则用老成、老到指称诗艺的成熟境地,对老的诗歌美学有所推广。但真正喜欢用“老”来论诗,极大地发扬这一概念的重要人物,乃是多方汲取沈德潜诗学的纪昀。纪昀批点方回《瀛奎律髓》,评岑参《首秋轮台》曰:“语亦老洁,俱乏深味耳。”[52]评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赠别》曰:“笔笔老健而深警。”[53]评贾岛《寓北原作》颔联“日午路中客,槐花风处蝉”两句:“三四高老。”[54]评寇准《题山寺》曰:“老当之笔,不必有何奇处。”[55]评陈师道《寄无斁》曰:“此诗亦老境。”[56]评吕居仁《还韩城》曰:“风格老重。”[57]评陈与义《舟行遣兴》曰:“虽无深致,而不失朴老。”[58]评赵昌父《送赵成都二首》其一曰:“此首老重。”[59]凡此之类不胜枚举,显示出他对“老”的格外偏爱。他批苏轼诗也常用“老”来称许,如评《送陈睦知潭州》曰:“章法清老。”[60]我还注意到,纪昀诗歌评点中常见的由“老”组成的复合概念,如浑老、清老、高老、老健、老重、老厚等,同样也出现在他任总纂的《四库全书总目》中。此书凭藉“钦定”的尊贵地位,在很多方面都对诗坛产生很大的影响,其中使用的诗学概念如意境、兴象等都活跃在嘉、道以后的诗论中,“老”也不例外。如徐继畲《书田莲房诗卷》称“有性灵,亦有兴象,但未入老境耳”[61],便是以老为高位概念的典型例证。桐城派诗论家方东树《昭昧詹言》也说:“七言古之妙,朴、拙、琐、曲、硬、淡,缺一不可;总归于一字,曰老。”[62]以长时段的诗史眼光看,从宋代到清代其实清晰可见一个以“老”为核心的诗歌美学源流。在具体批评中,杜诗之外另一个常成为“老”的楷模或印证对象的刘长卿七律,宋代黄庭坚就套用杜诗许其“诗到随州更老成,江山为助笔纵横”[63],但还只是个抽象评价。到清代,薛雪称“况随州韵度不如苏州,意味不如右丞;然其豪赡老成,则皆过之”[64],便在与王维、韦应物的比较中突出了其“老”的特质;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更用立象尽意的方式,形容“刘文房诗如陈仓野鸡,色碧声雄”[65],最终使刘长卿诗的苍老境界获得较具体的风格印象。清代是古典诗学的集大成时期,在对“老”的美学认知和阐发上同样达到成熟的境地。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