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门前的梅葆玖先生

梅葆玖先生那面带微笑的“您坐您坐”,是不露声色又恰到好处的尊重和悲悯。

小区的南门外,有个气派规整的大四合院,是早年间梅兰芳先生置下的老宅。梅老板去世后,传给了儿子梅葆玖。梅家的宅院不止这一处,而梅葆玖先生头些年似乎在干面胡同居多,并没有在这里常住。虽然从小区的位置论起来,我们或许可以算做“街坊”,但实际上遇见他的次数,也极有限。

有一年夏天我们外出,恰好碰见他站大门口的槐树底下跟人聊天儿。旁边有工人推着小车往院里送沙子水泥,看样子,他好像是回来装修房子。初夏的早上清风拂面,他笑盈盈地站在光影斑驳的树荫里,休闲短裤上面配了件短袖的沙滩衬衣,雪白的底子上印着翠蓝的棕榈。面色红润、身材高直,头发梳得干净齐整,言语间神采灵动。

我那阵子刚好正爱梅先生的《梨花颂》,出来进去咿咿呀呀地学着唱,迷得不行。偶一抬头,看见真人版的“贵妃娘娘”就在眼前,心里一高兴,居然一改平素的矜持和胆怯,破天荒地搭讪了一句“梅先生好”,并且顺势点了一下头,算做施礼。

没成想反倒是梅先生对我,认认真真地鞠了个躬还礼。然后颇熟络,甚至家常地问了一句:“您好您好。您出去呀?”

我当时很有点尴尬——这么郑重的礼节,或许是梨园行的规矩,也或许纯粹是先生的个人修养。不管怎么说,一位年纪比我大了那么多的长者,礼数上却如此周全而诚恳,还是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简短的寒暄过后,我们接着往前走,他跟那个人继续聊。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支棱起耳朵听着他俩的谈话——好像也是位偶遇的戏迷,说自己是个票友,唱着梅先生的戏参加比赛得了奖,梅先生一高兴,声音也亮了起来:“哎呦哎您真棒!唱的哪段儿啊?”我们一家人听到这儿,相视而笑:所谓一曲知音,便是如此了吧?

还有一回是冬天,西北风呜呜地打着呼哨,刮在人的脸上冰冷生疼。我从小区南门的早市路过,看见有个老头,正坐在梅家门洞的台阶上避风取暖,旁边的板车上,乌青的旧棉被盖着半车没卖完的菜。估计是站在风口里苦等没有主顾,又不甘心把菜拉回家去,想多等一会儿碰碰运气,多卖一点是一点。刚好这时候大门开了,老头的身子让斜靠的大门晃了一下,有点往里仰,却还是兵荒马乱地急着想站起来。梅先生一把扶住他:您坐您坐。便拉开另外一扇门,抬脚迈出来——没有戒备,没有嫌恶,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和伪善,那面带微笑的“您坐您坐”,是不露声色又恰到好处的尊重和悲悯。

那时候梅先生已经七十多岁,可是看上去身体和状态都很好,除了带学生教学,时常还在梅兰芳大剧院演出。碰巧遇见他这两回以后,我念叨了好几次,找时间要去剧场,近距离地听听梅先生的戏、给他叫叫好儿,可是这事那事一拖再拖,终于没有成行。2016年的春天,我正在外地出差,在网上看到了梅葆玖先生突然病逝的消息,心里很是惆怅失落了一阵子——世间所有的演出都是过时不候,再想看他在舞台上绽放的风华光彩,是永无机会了。(阿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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