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中国艺术研究院 | 所有的日子积淀成我

我站在那座王府门前,打量它饱经沧桑的容颜。它不像预想的那么巍峨,那么阔绰,时光让它的灰砖高墙变得古朴雅淡。这里是北京,是恭王府,是中国艺术研究院。

越往里走,越觉得有些梦幻,仿佛穿越到尘封的一百年前。庭院深深,房舍俨然,院落成串,台阶上下,兜兜转转,来到号称“九十九间半”的二层王室楼宇前,那种王族气派、肃然气象扑面而来。进入楼上一个三间打通的大房间,这就是话剧研究所的大办公室。

从此,我的命运和中国艺术研究院紧密相连。

那是1989年,我刚刚硕士毕业,青涩、忐忑、内敛。回望那时的自己,如今的我像是在看一部戏,只是这戏有点长,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那一日,我去寻找自己的宿舍,随身带来的几大箱书籍总得有个着落。走回前院,看到两层灰色的简易楼,是如今建筑工地临时搭建的板棚的样子:用铁架子固定,再用一寸厚的大型水泥预制板围拢,隔成10平米见方的一排小格子,格子前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就是“筒子楼”。这座简易楼蹲在古色古香的恭王府里,就像一群长袍马褂中间,霍然摆了件鹑衣短衫。

小楼一侧的铁楼梯锈迹斑斑,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紧挨楼梯的小屋里有一张床属于我。简易楼实在是太简易,在我住进来之前就不知度过了几多寒暑,以致房屋之间的裂隙变大,要靠棉花、报纸、旧衣堵塞,毕竟比邻而居,有男有女,不拆墙就变成一家人也不合适。再有,就是简易楼完全不隔音,楼下住着一对小夫妻,偶尔听到一场家庭大战即将开始,却又很快偃旗息鼓,不然整个简易楼都听得见。偶尔有人用煤油炉偷偷烧个菜,那气味自动昭告全院,脸皮厚的人就可以蹭吃去了。

简易楼还有自己的“雅号”,不知始于何人,冬天人们叫它“耶路撒冷”,夏天叫它“萨拉热窝”。它的墙壁很薄,楼顶是一层铁皮,既不避寒也不隔暑。三伏天热得难受,我就跑到后楼的办公室看书。那时的夜是很黑很静的,院子幽深得有点像无底洞,有时看书忘了时间,半夜再走回前院。人们都说,恭王府后楼“闹鬼”,时有夜哭,开门却不见踪影。有人说看见过黑衣人,不是走路而是像云一样飘过去。一般人天一黑都不去后楼,那里黑魆魆的,总显得诡异,只有我这样的“傻大胆”没有恐惧。

简易楼里面没有水,洗漱必须去楼下水房,水房里总有男生只穿短裤冲凉,他们还比试着冬天里洗冷水浴。女生没办法,只好把水端回房间。寒冬时节,在陡峭的铁楼梯上往来运水,溢出的水就结成坚冰,冰面被踩来踏去,变得锃亮光滑。有时听着“咚咚咚”有人上楼下楼,那有节奏的脚步声突然变了音律,“轰隆隆”“哗啦啦”,末尾还有一声惨叫,准是连人带水滚下了楼梯,皮肉之苦少不了。奇怪,鼻青脸肿是有的,流血断骨却没听说。这只能归功于那时的我们都年轻,身手矫健,扛摔扛造。

住在前院,到后院上班,倒是很方便。我每天早半个小时进办公室,拎4个暖水壶走五六百米的路去打开水,把每一张桌子擦干净。我其实是话剧研究所的“小杂工”。这位说,把这本书按这个地址寄出去,我就乐颠颠地骑上自行车跑趟邮局;那位说,把这篇文章抄写一遍,我就找个角落老老实实抄稿子。

我觉得那些皱纹满脸的同事都很有造诣,那些年长我十来岁的人们都颇有见识;便是话剧研究所的六七个资料员,人家也都熟悉北京的话剧。而我呢,除了一张硕士文凭,什么都没有。便是文凭,好像也没什么用。我想要在这个“硕士拿笤帚扫,博士拿簸箕撮”的学术园地里立足,就必须咬牙坚持下去。我曾经说,我此生谈了一次恋爱结了一次婚,找了一份工作到如今。说的好听点,是一心一意一根筋;说的难听点,就是呆子傻子认一门。艺研院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在我看来这就是福分。足力所达毕竟有限,心力所及无际无边。

艺研院有很多可亲可敬的长辈学者。比如,常务副院长李希凡先生的办公室在恭王府西侧的小跨院,他可是毛主席表扬过的“小人物”,研究《红楼梦》的大学者。话剧研究所每有学术活动,他都到场,田本相所长叫他“希凡同志”,年轻人叫他“李先生”。

有一种说法,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有恭王府的影子,而天香庭院颇有几分像潇湘馆。那里有几丛紫竹,迎风兀立,在风雨之夕淅淅沥沥,大有“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愁绪,红楼梦研究所就在那里。美术研究所、电影研究所、戏曲研究所、舞蹈研究所、《文艺研究》编辑部和我们话剧研究所占据着一大溜王府主建筑“九十九间半”。西院有一座楠木厅,雕梁画栋、古色古香,艺研院的重要活动都在那里举行。恭王府的后花园是不能随便出入的,有专人把门。红楼梦研究所有资料室在里边,我们就让张庆善所长开个路条,以查资料的名义跑进去看看。2002年艺研院搬迁,在离开恭王府之前,当时已经是院党委书记的张庆善想到后花园看看,被看门人拦下。他说:“我是张庆善。”对方说:“张庆善是谁,我们不管,不得进入。”张庆善转身找了纸笔,为自己开了个路条:“兹介绍一名同志到恭王府后花园查阅资料。”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看门人一看签名,立即放行。

恭王府门口有个小吃店,只卖褡裢火烧和小米粥,有一天在店里碰到一位笑眯眯的小老头,大家就坐在一起喝粥、聊天。等那人走了,我问刚才那人谁呀,旁人告诉我,那是副院长陆梅林,那可是马列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大专家。

在院庆50周年的时候,我去虎坊桥看望老所长葛一虹,一见如故,谈笑风生。他居然买了我写的所有的书,还很认真地读。他很平和,很亲切,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我才知道他离休后一直关心话剧研究所,以致我这样的一个后生晚辈,他也留心注意着呢。葛一虹先生是个随和、知足的人。他主编的《中国话剧通史》得了文化部(现文化和旅游部)的三等奖,跟我说起此事,他很开心。田本相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比较戏剧史》,也同时获得了三等奖,我是撰稿人之一。1996年夏,话剧研究所要举办华文戏剧节,节前要赶着出版几本书,我骑着自行车往出版社送书稿,不小心摔在马路牙子上,膝盖摔破了,还粘上了路面的沥青,接下来的事情很多,也顾不上处理伤口。后来伤口溃烂,又肿又疼。我不得不去医务室,医生说我再感染下去会出人命的。她把几支庆大霉素的注射液瓶子敲碎,把注射药液直接倒在我的伤口上,我腿部的肌肉由于疼痛而哆嗦,我看着伤口上的脓水直恶心。田先生那时候总是很忙,我也从来没说起过这伤是怎么来的。

因为中央电视台要做一部纪录片《新中国话剧50年》,邀请我做撰稿,我去拜访张庚先生,把拍摄提纲拿给他看,请他提意见。他予以肯定和鼓励,并且说,你一个小姑娘还懂得这么多话剧史。他在文案上做了一些修改,用的是铅笔字,他说再查查资料,改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擦去。

20世纪90年代的艺研院是其历史上的发展低谷期,因为收入偏低、人才流失,要学问还是要面包成了问题。老先生们依然做他们的学问,年轻人心思活络的就去参加各种兼职,那座王府仿佛也跟着败落下去。后来王文章先生来当院长,他重整旗鼓,凝心聚力,裁掉冗员,振奋士气。在他的努力下,2002年艺研院迁入惠新北里甲1号,有人说这是艺研院的“中兴时期”。王文章先生也是文化部的副部长,工作千头万绪,日理万机。有一次研究生院开会,院长说奉王部长命令表扬我,我说我没做什么呀。院长说,王部长审看了所有的博士、硕士考题,说宋宝珍出题很认真,应该表扬。后来我才知道,每年的年终总结和科研报表,王部长都是认真看过的,因此他不在意别人在他面前说什么,对于院里的人们都做了什么,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2018年,韩子勇先生调入艺研院任院长兼党委书记,艺研院的各项工作进入新的阶段。2020年10月,在韩子勇院长的领导下,艺研院危楼改造,整体搬入来广营西路81号,办公环境有了很大改善。

20世纪90年代正是经商下海的浪潮波起云涌之时,那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生活空间的憋屈。有很长一个时期,我曾经想过离开艺研院,摆脱生存的艰难,也确实有几家单位向我伸出过橄榄枝,但都被当时的领导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回绝了。接下来的是不断压过来的课题,我必须面对、必须完成。我不是懦夫,骨子里还有倔强,既来之则安之,希望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的存在并非毫无价值。我不敢说我选择了学术,因为这不免有自夸之嫌,事实上那时的我一派浑然,内心充满无奈和犹疑。可以说,是那条延伸的生命轨迹和工作行程,牵扯着我的足迹,一路向前。

90年代初,我开始了学术研究的摸索阶段,参加了国家教委“七·五”重点科研课题《中国现代比较戏剧史》的写作,后来又相继完成了《新写实戏剧》《中国话剧》《田汉评传》《澳门戏剧史稿》等书稿的部分编撰任务,完成了论文、评论上百篇,并且在发表后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反响。

在30岁的时候,我觉得要做些对得起自己的事,于是和陈美英合作,完成了学术著作《洪深传》。记得最后一章写到洪深之死,我曾伏案大哭,痛惜生命的短促和命运的飘忽,心里有那么多的不忍与不舍,仿佛洪深是一个精神知己,朝夕相处了很久,却在某一天被我的笔“写”死了。这一点经历很可笑,但对我来说却很重要,因为从那一天起,我与学术研究之间已经跨越了一道鸿沟,从此,我不再是“写手”,论文也不再“被动地写”,而是我的心与研究对象主动交汇、融通,走向一个升华之境。我开始慢慢体会学术发现的快感,体会浩繁文字当中潜藏的灵性。

本文作者(摄于2002年6月)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对待学术,登堂入室的大家从不言苦却常以为乐;相反,企望门径的学人却总因汲汲乎功名而心绪难平,时有抱怨之声。其实,学术事业是生命轨迹中发自内心的知性追寻和人格本质的执着精神,学问与学术的价值不假外求,只在于求知的过程中,在自我感悟的心灵中。很多人正因为不谙此中真义,才在爱恨交织中把学问当成了经营。

理所当然,学术研究是严肃的事情,讲究冷静的态度、资料的完备、睿智的学识、扎实的功底和坚韧的毅力。话剧艺术尽管才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是,这个学科的研究已经出现了资料来源不准、观念模糊混乱等问题,因此有待重新搜集、归纳、甄别、分析。在戏剧史研究方面,我先后出版专著《二十世纪中国话剧回眸》《残缺的戏剧翅膀——中国现代戏剧理论批评史稿》《世界艺术史·戏剧卷》等。在学术视野中,我重视历史与现实的互为对应关系,以史鉴今,以今溯史,为当今戏剧事业的蓬勃发展,探索思想资源,提供艺术启示。

历史研究离不开理论指导,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年来,我除了在戏剧史料的搜集与整理方面很下功夫之外,还特别注重戏剧理论的学习与自身理论素养的提高。《论中国话剧的审美现代性》是我在2003年6月完成的博士论文,试图运用现代性、审美现代性的理论来解读20世纪以来,当中国社会处于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历史时期时,中国戏剧这一凝结了中国现代人的思想意识和情感内涵的艺术形式,它所具有审美现代性的特质,并从中厘清中国式的现代主义戏剧的发展历程。

在中国,“到剧院去”可不是绅士淑女们的休闲社交,演的人辛劳,看的人也不逍遥。而作为一个职业的看戏者,无论是三伏天一地暑气,还是三九天朔风逆袭,戏剧在演,哪能不去?最心悸的是北京的交通拥挤,戏在那里马上开演,而人在车里一动不动,那种心躁、焦虑、忧烦的感觉是不大好受的。好在这些年北京地铁线路猛增,现在穿梭于地铁各线,我在庆幸之余也不免自嘲:为了看戏,把自己生生变成了爱钻地洞的“大耗子”。

人家8小时上班,其余时间是自己的,而我呢,白天上班,晚上看戏,回家还要做笔记。我自我安慰说,可以在剧场里感受生命存在、命运变幻的无数种方式,这福分还算小么?但是我的儿子在考大学之前,特别严肃地跟我谈,他说他决不考戏剧学院或艺术学院,因为他绝不能像我这样整天不顾家跑剧院。我曾经在那场罕见的雨夜,因为交通停摆而蹚着水半夜回家;我也曾在走出剧场后发现大雪扑面,一个人站在白茫茫大地上冻得瑟瑟发抖;我还曾为了第二天要上版面的稿子整夜赶写不眠不休。这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职责。有人说我笔头快,写得多,其实我想说,我是把人家发呆、闲逛、喝咖啡的时光,都用在了读书和写作上。

看戏是令人期待的事情。看到好戏忍不住兴奋,恨不得跟夜风、树木欢呼起舞;看到差戏,也没有理由像普通观众那样痛骂几句,只有低头沉思,琢磨哪里出了问题,回到家中,还得赶紧把心里所想记下来,不然隔不了几日,舞台上鲜活的印象就湮灭无迹。这可不同于影视,还可以到互联网上找片子。话剧讲究的就是绝不给影像,每一场演出都不同以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每年要写话剧年度发展报告,戏都没看,还能写出什么?我写的剧评不可能全是好的、对的,但我对戏剧的态度是认真的,是真诚的。生命给我什么,我就享受什么。

众所周知,戏剧是综合的艺术,是反映人的生活、人的命运、人的灵魂、人的困惑与求索的艺术。正如曹禺先生所言,没有人敢说自己把人琢磨透了。那又有谁敢说自己把反映了人的戏剧琢磨透了呢?为了称得上“懂”一点戏剧,我得拼命地弥补知识储备的不足。比如看了悲剧《安提戈涅》,我得想办法了解古希腊的城邦制度;看了喜剧《悭吝人》,我得对古典主义时期国王和宗教的关系有所了解;看了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我得懂些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西方思想史;看了具有思辩色彩的戏剧《哥本哈根》,我还得对数学中的测不准原理,物理学中的薛定谔的猫、波粒二象性有所认知。当代剧场,声、光、电的技术手段运用得越来越多,因此我有上不完的戏剧课……作为戏剧评论者,怎样才算够格呢?戏剧这列时代列车轰隆隆地启动了,而我呢,仿佛是只身赤足追火车,总是担心要是追不上了,那可怎么办呢?因此,不敢侥幸,不敢得意,不敢怠惰,更不敢以什么专家自居,只有老老实实,不断努力,认真地看,认真地写。

2017年10月20日,本文作者参加十九大新闻中心举行的“文化发展开创新局面”集体采访

我不喜欢骂倒一切的批评家,这就像野牛进了瓷器店,大有摧毁一切的恣意;我也不喜欢奴颜婢膝的批评家,总想八方讨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我还不喜欢过度解读的批评家,只凭自己的意气,把人家戏里根本没有的意思引申得无边无际。观众看了戏,之所以还要看看批评文字,不是说等待批评家那一纸判词,而是期待着感知:哪些深意还没了解,哪些美妙还没发现,哪些意趣还值得咂摸?当批评者的旨意与观众的心思碰撞出火花的时候,那便是会心一笑的惬意。对批评家而言,我在看戏,看戏的人在看完戏后看我的文字,这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责任,没有人愿意趋近一个散发酸臭味儿的垃圾桶,他们期待的是有人把他们领进审美愉悦的精神领地。

在话剧研究领域,我走过了很多路程。如果说那些前辈学者自有他们的交椅,我也可以搬出自己的小马扎了。我取得了一些荣誉,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自我显摆的勇气。我有过很多的挫折和无奈,也有不少的失误和不足。我害怕被指摘、被围观,人头攒动时我就想找墙角,希望有一棵隐身草。我心虚地认为,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我要努力做事情,才能对得起那些看得起并且希望我好的人。人生的路,我走得还算踏实。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有时候感到特别劳累,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要崩溃,但是,我得给自己鼓劲,我得挺住。我是宋宝珍,一个有些木讷、不太聪明、不会来事却懂得认真、舍得吃苦、知道感恩的人。

昨天的“我”去了哪里?都在岁月里消失了吗?不会的,昨天的“我”成了今天的“我”。感谢艺研院赋予我的学术平台和良好机遇。感谢我的老师们,从小到大,直到如今,我所遇到的被称作老师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感谢我的家人,他们容忍了我不整齐的资料书籍和非常态的起居作息。顺便也感谢一下自己吧,因为我一直不放弃,一直在努力。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

本文刊载于《传记文学》2021年第6期
“我与中国艺术研究院专栏”
(0)

相关推荐